知晓对方一直以来的担心所为何事,聆秋浅淡地一笑。
"我没事的,过了这几日便不打紧了。不用担心,不会有事。"
但那脸上虽然有笑容,疲惫的神色却令人怎麽也无法放心。
移坐到榻上,将人揽入怀中。
像是只有这样抱著他才能安心似的,云出用下颌缓缓磨蹭著对方柔顺的发。
端著汤粥进来,却正撞见两人情意绵绵,存嘉尴尬地停下脚步。
"这是刚煮好的,我放在这儿了。"
说著,把碗留在桌上,他转身离开。
自从那日同聆秋争执过後,两人间的心结似乎是解了,这几日,存嘉为他也是忙前忙後,竟是不输云出的殷勤。但嘴上却仍不肯服软,还是和从前一样的牙尖嘴俐。每每呛得云出无话可说。
"这几日你冷落他了。"
像甫出生的小猫一样乖顺地倚在云出怀中,闭著眼睛,聆秋把枕在对方肩头的位置调整到更舒适的地方。
"不会啊。况且,他还有世叔照顾不是麽。"
睁开眼睛,聆秋微微仰起头。
"你在为这吃醋麽?"
眼中依稀有著戏谑的味道。
"怎麽会......"
"若是不吃醋,便是不爱才对。"
"我......存嘉多得世叔照顾,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觉怀中一空,却见聆秋推开他趟回枕上,一脸的沈暗。
"怎麽了?"
不明所以地看向对方,云出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虽然雨涟说对方这几月里情绪会浮躁,波动得厉害,要他诸事忍让。他是没有意见,可每每被这突如其来的嗔怒弄得晕头转向,却也让人著实吃不消。
"我累了,想睡了,你出去吧。"
显然是在生气,却不知为了什麽。
云出只得打叠起精神好言哄慰。
"我又说错了什麽话,你告诉我,才不会再犯啊。"
"......是我自己突然觉得心烦,过一会儿便好了,你不用陪著我。"
轻叹一声,云出端起被遗忘一旁的汤药。
"先吃药吧,凉了就不好了。"
"一会儿我会喝。"
聆秋合上眼睛。拒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那......把粥喝了吧,从早上到现在,你还什麽也没吃呢。"
"我没胃口。"
"......你要同我呕气,也别不爱惜自己的身子啊。"
"......你出去。"
"聆秋......"
"出去......"
"......"
默然转身,手指按上眼角去抑制那灼痛,但喉头心底的痛却又该怎样消除?
只是迈出一步,就好像和对方的距离又远了千里。
不想离开,也知道不能离开,却又有种力量令他无法抗拒他的话。
机械地迈步。
心也在一分分地下沈。
鞋子摩擦过地板的每一声,都是划过心头的钝刀,扯得人几乎不堪疼痛,甚至连呼吸也颤抖起来。
"澈......"
吟泣样的低唤令云出顿时停下脚步。
转身。
迎上那黯淡无光的眸子。
便再也没有茫然和犹豫。
抱紧对方,一切便都不复存在,唯有怀中的温度是真实。
"不许再对我撒谎......"
耳边的低喃清晰而遥远。
"......也不许再对自己撒谎......"
依稀,有著因为哭泣而颤抖的尾音。
"......你哭了?"
印象中,似乎只看到过一次对方的眼泪。
"......"
"聆秋......"
想抬起他的脸为他擦去泪水,却被对方阻止。
肩头的湿热蔓延开来,最终,还是不被允许看到他的眼泪。
第十一章
"你喜欢玩捉迷藏是麽?"
一愣,存嘉不甘地把已收拾好的包裹掷回榻上。被雨涟撞个正著,看来今夜是走不成了。
"反正不管你去哪里,云出最终还是会去找你,又何必费事。"
"又没有卖身於你,我爱去哪便去哪,你管不著。"
"等到明春,你要去哪我都不会拦你──但是现在不行。"
说著,雨涟踱进房中。
手中秉掌的灯烛为人披上一层金黄色的纱,眸中映出的光亮显得那黑色有些深沈的过分。
看对方那一脸的冷漠,存嘉才发觉,不知何时起,他又已变回从前那个冷心冷面的御医了。
存嘉不禁气恼地背转身。
"......连你也──"
"聆秋的状况比我所说严重得多,这一个月他绝不能有任何差池。你若对他还存有半分爱意,就忍下去。"
一顿,雨涟凝望著烛火的目光移向对方。
是逼视,也是探询。
"──还是,你所谓的爱,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句话显然刺伤了存嘉,俊美的脸顿时变得阴晦起来。
"所以我就非得忍受他们一天到晚粘在一起的卿卿我我不可麽?江云出他根本......根本至今不敢对聆秋承认他爱我!"
"那又怎样?"
"那我当然──......当然......"
当然会生气啊!
甩袖坐回榻上,存嘉一脸气恼。
虽然曾经也是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行退有礼举止有度,但贬庶後那几年,一直同雨涟和聆秋共住,竟不知是被谁宠惯的,却好像比当初在朝时还要任性。一个不遂意,便会神经质的发脾气。
雨涟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淡淡的笑声。
"会气恼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你不是已经接受这种状况了麽?不然,早几日便该走了。"
咬著下唇,存嘉无法反驳对方。
"就算是错,也姑且先错下去吧。过了这几月,爱去哪里,爱怎麽闹,都随你们的便。"
他也是人,也会倦。
就算外表依然可以冷硬如铁,但心里却早便被眼前这骄傲的人腐蚀掉。
只是,对方对此一无所知。在他眼中,杜雨涟不过是一个无情无爱,所以可以任他予取予求的人。
眼前这男人,从来便只对他所爱的人上心,却绝不会去在乎那之外的任何事情。
爱上这样的人,又怎会是幸事。当初,真不知是鬼迷心窍还是走火入魔......
熄灭灯火,在月光还未挥洒进来的屋里,暗夜中变为青灰色的衣袍坠落在地上。
被拥抱的身体依旧冰冷。
既已堕入深渊,他不想自救。
第十二章
黄花遍地,秋凉风冷。气温渐渐降了下来。
山中时日虽然平淡,但几人此时都把心思放在未出世的孩子身上,却也不觉无聊。
次日是中秋,一早,云出便同存嘉驾车往谷外采买去了,只剩下雨涟和聆秋二人。
听到房中声响,把药炉的火关小了些,雨涟转身进到屋内。
聆秋正扶著床楹作呕。他此时是四月身孕,腹部隆起已变得明显,但孕吐却还未止。不过,经过这两月来的调理,气色却已好了许多。
接过对方递来的茶漱口,聆秋撑著身子坐起。
"什麽时辰了?"
"天刚亮,还早呢,你再多睡会儿吧。等药好了,我叫醒你。"
聆秋笑著摇了摇头。
"不睡了,越睡便越是乏力,不如起来走走──他们几时动身的?我竟一点也没有察觉。"
"五更天便起行了,要买的东西多,怕天黑前赶不回来。你既要起,若是有胃口,我把早餐端进来。"
见聆秋点头,雨涟便收拾了盂盆转身出去。
再回来时,聆秋已经从榻上起身。
披著缝改後的月白长袍,没有束腰,倒也不显腰腹,反而比从前总是周正端庄的衣著多了分随意。他原本便长得极似父亲清音,只是从前性格冷漠并不觉得。如今,眉梢眼角多出了几分温和颜色来,更像极了那份柔美──雨涟不仅一呆。
知他是想起了谁,聆秋一笑,扶著桌沿缓缓坐下。
"父亲当初,又是怎样的情形呢?"
被对方问题,想到二十多年前,自己刚被沈清音引荐入太医署时的年少气盛,雨涟不仅自嘲一笑。
把手中的碗碟放在聆秋面前,他也坐下。
"他可没有这样幸运呢。直到胎动出现才知是有了身孕,毫无心理准备,还几乎小产。"
想到那时的凶险,雨涟的神色便也不由自主的黯淡下来。
"那......世叔可知道......"
聆秋本想问他真正的父亲该当是谁,但却不知该如何称呼那个人。
但从对方踌躇的神色里,雨涟也已经猜到他的意思,只是──
"当初得知你是清音所生时,为何不问呢?"
"......当初,不知该用什麽心情面对,但是如今......却想知道他是否还在世。"
是否还在世?......
雨涟的目光跳动了一下。
"......我曾经问过清音,可他不肯说。"
"那......世叔心中,猜测是谁?"
"无凭无据,我也不敢妄猜。"
"是已不在人世,还是......他根本不知道我是父亲所生──您不告诉我,是怕我知道後,心情会因此波动麽?"
避开对方深邃的眸光,雨涟修长的手指摩挲著瓷杯。
"我的确不知他是谁,清音从未跟我提起过。"
"......是麽。"
没再继续追问,聆秋垂下头,用汤匙缓缓搅动著清粥。
不肯讲,想来,也已不在人世了吧......
第十三章
节前的集市比平日热闹得多,云出和存嘉原本都是爱玩乐的性子,将雨涟开出的东西采买齐备後,便在城中逛起来。
闹市的街衢上,已有店铺前扎起了花灯,怡红快绿煞是好看。
在熙攘的人群中穿行来去,昨日山中的那份与世隔绝於是变得遥远起来。
这样的繁华如梦,到底是不曾经历那兵临城下的时刻。
被沽衣店的招牌扯回神思,云出勒马在店前停下。
"要买什麽?"
见他停下马车,存嘉问道。
"聆秋的衣裳如今虽还勉强能穿,可再过几日怕便不行了,迟早要添置,既然路过,便进去看看吧。"
说著,云出跳下车。
"哦......你去吧,我看车。"
对方的神色虽未变,语气却显然冷淡。云出自然听的出来。
顿了一下,遂道。
"也好,我就回来。"
说著,径自进到店里。
云出很快便出来,将手中的盒子放入车中,跳上驾座。
存嘉却并不看他一眼,只抖动缰绳催马行车。
返程的路上,存嘉的话明显少了许多。
便是云出刻意的逗笑,也只是敷衍似的应一两声,显然没了去时路上的欢笑。
原因自然是彼此都心知肚明。
同这一个在一起,心中却惦记著那一个,不吃味才是奇怪。
进到山中,存嘉便更是沈默,连懒懒的应对也省了,只冷寒著脸。
夕阳中,峻拔飞扬的眉骨也变得晦暗,绿衣黄裳的身影越发显得寂寞起来。
云出沈默地把车停在湖畔。
跳下车,解开车套,把马牵到湖边,放它饮水,他便在石头上坐了下来。
落日的昏黄渐渐染遍远山近水。
晚风掠过湖面,吹起层层褶皱,又掀著那些落花坠叶,恣意地挑逗。
望著饮水的阿璃,云出呆呆地坐著。
背脊却陡然被一片温热紧贴。
暖暖的呵气钻入衣领,接著,耳垂便被人轻轻地撕咬起来。
略转身,扳过偷袭者的肩膀,对方便顺势倒入他的怀中。
掉落在鬓边的发丝遮挡了一半幽亮的眸子。
云出刚刚伸手去,想要拨开对方那阻挡目光的乱发,便被他抓著肩头的衣服扯近自己,身不由主地俯身。
交缠的舌头在口腔里鼓动出燥热的源头。
不满足於仅仅是接吻的人把手探入对方的衣领。熟知该如何挑逗那人的情欲,存嘉的手在对方的腰後游走著。
但是,云出似乎并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
已经等待得不耐烦的人把手覆盖对方的手上,一边愠怒地啃咬著对方的颈子,一边引领著他探入自己的衣底。
相缠的身体滚落到湖边。
潮湿的泥土,萎落的花瓣,干枯的杂草。
沾了满身。
被湖水浸湿的衣摆从一角漫延开,却也抵不过身体里那火热的扩散速度。
抵在一起的灼热在交互的摩擦中只有使身体变得更加滚烫。
"澈......"
无意间从口中流出的称谓,带著呻吟一样的颤抖。
一抹掠过心头清泠让人顿时从梦中惊醒。
霍然推开身前的人。
云出狼狈地坐起身。
不必看,也知道对方眼中,是他受伤後却仍自骄傲得不肯流露半分的倔强。只怕他却不自知,那抹哀然是早已尽落人眼中的。
身後是衣物悉索的声响。云出转过身去时,对方已经回到马车上──脸上,是比之前更加冷峻的颜色。
"对不起......"
"......"
"因为......因为聆秋身子不便,我......"
"他不能房事,所以你便也为他守节?"
"......"
"......你真以为不论说什麽我都不会受伤是麽。"
"不是。"
"......"
"可是你会原谅我。"
便是有那份笃定──一如七年前对聆秋的那种笃定──不管是怎样的任性最终都会被包容。
而此时对存嘉的爱,也似乎同七年前对聆秋的爱一样,依恋而信赖。
第十四章
回到谷中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
推开小屋的竹门,案前是支额假寐的人。
盈盈烛火映著那一脸恬淡,幽静如兰。
一笑,为他披上长袍。
紫衣白绢下,莹洁胜雪的颈子微动。
知是人醒了。
"回来了。"
"嗯。"
低声应著,扶对方起身,便自然而然地横臂揽在他腰际。
随著胎儿成长,聆秋的负担也日渐重了起来,腰背酸痛便是难免。於是这几日,云出也养成了这样的搀扶习惯。
只是对方却似乎有些拘碍,每每这样被他扶著的时候,便会不自觉地垂下头。
那秀长的眼睫看在人眼中,便是可爱得令人忍不住就想要欺负他。
"呀......"
一声微呼,身体骤然腾空,聆秋下意识地攀紧对方的肩臂,等他惊觉过来的时候,已然被横
抱起来。
"你──"
"这是惩罚。"
嘻笑著,云出将人轻轻地放在榻上。抖开薄被,便将那温润的身体扯入怀中,让人靠在自己肩头。一只手,便是理所当然地覆盖上对方柔软的小腹。
似乎是感受到那股温热,聆秋腹中的胎儿竟微微动了起来。
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的动作,却令那两人都不自禁地屏气凝神,两只手交握在一起。
像是回应他们的关注一般,胎儿又动了一下,这一次感觉更清晰了。
"它......它会动了......"
云出欣喜的神情便像不识世事的孩童,情难自禁。
"它会动了,聆秋!哈!它会动了!......"
那一脸兴奋的样子,便只差跳起身翻几个筋斗。若不是念著眼前人的柔弱,定是要抱起他打转的。
"聆秋──聆秋?......"
怀中人的安静终於让他觉察到异样。
捧起对方的脸,昏暗的烛光下,清瘦的颊上隐约似有泪痕。
"聆秋!......你怎麽了?不舒服麽?我去叫世叔──"
"不,不是......我没事......没事的......"
口中说著没事,眼泪却仿佛不受控制似的流淌下来。
甫抬手擦去滑落的泪水,却又立刻添了新痕。
想要为对方擦去眼泪的手却被紧紧握住。
这样的聆秋令他不知所措。不再是那个固执冷漠的沈聆秋,却变成轻易就会掉泪的瓷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