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敢劳烦店家,我们公子没有大碍,不必看医──等会儿你若打了热水来,放在门口便是,我自会取。"
不冷不热地回绝了对方,雨涟合上房门。
听门外小二离开後,插上门销,忙反身回到榻前。
舟车劳顿又受了湿寒,聆秋腹中已是隐隐作痛了好一阵子。强忍著进到房内,便就软倒在榻上。
测了聆秋的脉息,竟是略有小产的迹象,雨涟忙褪去他的衣衫查看。幸而并未见红。
将成药研开,和水喂他服下。一时,听夥计送了炉子和药罐上来,便将携带的草药熬成汁,又喂他服下。
一直忙到二更时分,聆秋的脉象才见平稳。
将热过的白粥盛入碗中,端到榻边,雨涟扶对方坐起。
用巾子沾了水,仔细地擦去他鬓边残留的汗迹。不禁地想到他幼时生病,自己也是这般地照顾他。转眼,竟是十几载过去了。
"这会儿身上觉得怎样?"
询问著,雨涟用汤匙盛了粥,缓缓吹送。
"已经不疼了......"
半倚在枕上,聆秋的手抚在胸口,抑著轻微的心悸。苍白的肤色在白绫的衣衫和黑色的云丝里若隐若现。
"还是会偶尔的心慌麽?"
看他的脸色,便知是心悸又在作祟。
"还好......"
雨涟顿下手中的动作:"......你没有瞒著我什麽吧?"
对方似乎是一愣。
"怎麽会......这两个月来,我能瞒得过什麽呢......"
话虽如此,也知他若有什麽不适,断然瞒不过自己的眼睛,但却总觉得不安。
"依我看,咱们在镇子里停一日再上路比较稳妥。你的身体禁不起这般折腾。"
"我还撑得住,不碍事......"
"不是撑不撑得住的问题。"雨涟的语气变的有些严厉,"你一定要等忍耐到极限的时候才肯喘息麽?怎麽就不肯给自己留点回寰的余地呢?"
聆秋的眸光一闪,旋即黯淡下来。
"时间不等人,我们拖不起......"
"皇帝就算要赐死宜王,也总得在告慰宗祖之後,那便要择定吉日才行,我们不差在这一两日──况且,你也说并没有十成的把握,那又何苦要冒这个险?他若是连宜王都敢杀,还会在乎你一个区区草芥麽?"
"正为我如今只是一介布衣,才有希望劝他回心转意──陛下并不是寡情之人,只是形势所逼而已。倘若宜王肯服软,陛下决不会想要他的性命......"
"可你就算毫不顾念自己的性命,腹中骨肉你也不顾麽?......"
抚上小腹,掌心里的温热却令人心中一酸。按在心口的手便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衫。
"......世叔,我们出来之前,不是已经讲好了麽......"
"......"
"......倘若朝臣们无法劝阻陛下,云出他们便只有劫狱救人这一条路啊......可我......我不希望孩子甫一出世......便要流离失所......亡命天涯............"
"......"
为人父母,便是在孩子出世之前就为它设想了一切。
雨涟虽不懂,但聆秋眼中点点的星痕却也让他明白他的坚决。
第二十章
雨後的夜空分外清爽,然人心却不似晴空。
夜深灯黄处,是离人的身影孑然摇曳。
分别以来,满心满眼便就似只余下那人的身影,倒是身边的这一个,几乎忽视了他的存在。
愧疚的心情涌上来,云出不由自主向著那人的宿处走去。
房内是一片昏暗,该当是已经睡了。
轻叹一声,在门前止步,转过身。
却是见著那人独坐在後园的凉亭里,浅酌慢饮。
抬眼,却看到那人一袭白衣立在庭中,存嘉不禁失声轻笑。
"我若也是信鬼神的,便要被你吓死了。"
斟酒举杯,做出相邀的动作。
"肯赏脸麽?"
许久不见他的这份活跃了,大概是喝了酒,人便比平日便轻狂了几分。
一笑,云出移至亭中。
"夜深了,还不睡麽?"
话虽如此问,人却坐了下来,取过杯子也为自己斟上。
酒水落入杯中的声音在静夜里显得格外的响。
"心里不安,睡不著。"
半真半假地回答,存嘉一笑。
"你竟也有担心的时候麽。"
揶揄的口吻显是不信对方的话。
闻言,那俊俏的两道漆眉便是一抖:"我可不像你,血海里爬出来的,自然是没有心障。"
云出一愣,随即沈默了下来。
对方当初虽也是杀伐决断有魄力的一个,但毕竟身居高位,从来也只是指点江山罢了,不似自己这般,十六岁起便自厮杀场上摸爬滚打过来,剑下的亡魂怕是数也数不清。
良久,只有轻叹一声:"连累你了。"
这一次,却轮到存嘉沈默。
若是怕他连累,便也不会千里迢迢随他回到长安来。这句话绝不是他想听的。
"我问你,换作在这里的是聆秋,你会说这种混账话麽?"
"......"
"不会,对吧?他在你心里,始终还是比我亲近。"
尽管不愿承认,可却是事实。习惯性地咬著唇,存嘉仰头饮尽一杯。
"倘若我们後日救出了存珂,便要立刻远走关外,那时,三年五载怕是回不来的,你要将聆秋置於何地?"
"等风声过去,我去接他。"
"哼,你倒不怕旧事重演麽?"
前一次终究是幸运,聆秋并未去世,但这一次,怀孕产子於他却是真正凶险万分的事情。
然而话刚出口,存嘉便知自己失言。对方在战後回到东都去寻找聆秋,却得知他的死讯,那时的痴狂他至今记忆犹新。
之所以会爱上这个男人,或许也正是为此──也想要一个可以那样深爱自己,为自己疯狂的人。
只是,云出却并未如他料想的那样激动,竟是一脸的平静。
"......若真如此,也便唯有认命。"
那言下,是已无谓的淡漠,还是已看破的超然,存嘉不知。
他只是有些无法置信地望著对方。
不该是这样......
"那聆秋於你算什麽?你对聆秋又究竟是什麽?!"
怒视著对方的眸子里被星光映出点点的亮斑。
一面希望云出深爱自己,但另一面,却又不愿见他辜负聆秋。本身便是矛盾。
对方的眼中却依然是平静无波。
"我负他良多,便是穷尽今生,也是偿还不完的......"
"所以就放弃了麽?"
摇首,轻笑。眼中依稀是一分迷蒙。
"所以便欠著他的,要他牢牢地记著,来世向我讨还......"
"......你对聆秋,如今是爱还是愧疚,怕你自己也不知道吧......"
一怔,竟开始认真地去想这个问题。
究竟是愧疚还是爱,抑或是愧疚遮住了原本的爱,使得那爱变的模糊不明?......
第二十一章
告慰宗庙归来,浩浩汤汤的仪队随著皇帝的华辇在大安国寺前停下。
近千人的仪仗在暮色之中鸦雀无声,沈寂的压迫感让人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
对这一趟行程之外的举措,众人都是疑虑纷纷。
玄衣黄带的人自辇上步下。
红紫交染成的霞彩便为他披上了一层妩媚的薄纱,原本冷凝的眉眼这才稍稍缓和一分,却依旧令人望而生畏──
自宜王琅去世後,皇太後──如今已是太皇太後──便移居大安国寺清心静养,不再问世事。他严令宫人不准将存珂之事告知於她,却不知是谁竟有胆子将此事泄漏。
攥紧了拳,存孝迈步向著寺内走去。
暮鼓声中,随著宫人寺僧的引导来到太皇太後的居所。存孝在红色院墙外的蒲团上拜倒──一向,子孙们前来进谒,都是只能在这里叩头而见不到人的。
扬声问安之後,禅房内出来两位宫女请他入内。
许久不见的皇祖母已是满头银发,一身缁衣。存孝第一眼见时略呆了一呆,但也只是片刻。
他矮身又再跪倒。
"孙儿叩见皇祖母。"
对方既不作声,也不看他,只是沈默地看著眼前的经书,却也没在颂读。
停了片刻,存孝又重复了一遍。
"孙儿叩见皇祖母。"
这一次似乎有了一些反应,但也只是把目光移向他,仍旧是沈默。
"不知皇祖母近日身体可好?孙儿久不曾前来问安,是孙儿的过错,还请皇祖母责罚。"
存孝说著,伏低了身。
对方终於开口。
"我岂敢责怪皇帝。皇帝政务繁忙,自然没有空闲来理会我这半朽之人。"
"皇祖母言重了,存孝心里时时惦记著您的。"
"担当不起。"
"......存孝知道皇祖母心中责怪孙儿惩处存珂,但他身犯重罪毫无悔改之心,不死无以证明典。皇祖母明理之人,也该体谅存孝的苦心。其实存孝又何尝忍心──"
"你住嘴!你们父子都是一样虚伪!满口的仁义道德却是心狠手辣!他要了我琅儿的命,今日你又要取珂儿的性命!你且不如连我的命一并取去,我们祖孙三人能在地下团聚,你也落得眼前干净!"
说著,太皇太後已是声泪俱下。
存孝又再伏低了些身。
"皇祖母若是这样以为,且不说存孝心中是何感受,便是皇考在天之灵也难以安宁呢。当日赐死八皇叔,皇考心中悲恸万分,食不下咽以至病倒──这些您都是亲眼所见的啊。"
"假悻悻!你若真的顾念你皇考的在天之灵,便赦了存珂!琅儿他只这一个嫡亲骨血,如今你竟还要夺去他的性命!他们犯了什麽十恶不赦的罪,你们父子定要赶尽杀绝才罢休?!"
"皇叔和存珂是两回事,不能混为一谈。皇祖母若是想慰藉八皇叔,再自皇叔的子嗣中选出一个承袭王爵便是,甚或,还可追加一个王爵。但,存珂不能赦。"
存孝侃侃而言,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你......你......"
激愤之下,太皇太後拾起案上的念珠便朝存孝掷去,却竟正中他的眉角,顿时擦出一道血痕。
存孝重重地叩下。
"皇祖母盛怒之下听不进存孝的言词,存孝便改日再来探望。"
又再顿首,存孝拂衣起身,就此辞出。
自房中出来,随行的内侍一个个诚惶诚恐地跟在身後,让人看到便心烦。若是太皇太後执意干涉,他也无法坐视。
用绢帕拭去额头的血迹,刺痛令存孝不禁皱眉。
将脏污的帕子扔在一旁,转出院门,却见寺中上座慧明在门外请见。
存孝顿下脚步。他此时很想发火,但眼前却不是适当对象,只有耐著性子道:"寺中事务明日去向端王讲吧,他如今代替宜王打理这些事。或者,你上折奏请也行,朕今日没空。"
"寺中琐事岂敢烦劳陛下,贫僧奏请,是因有故人求见陛下,托老衲提请。"
"故人?"
"紫音居士。"
第二十二章
上座的禅房内,等候他的是青莲色的熟悉身影。
原以为已故去多年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存孝竟也有些不知所措。
愣在当地,在对方叩见的声音响起後,这才回过神来。
一面说著"快起",一面竟亲自扶起对方。
"没想到竟是此时此地又再见著你。"
心里早已波澜层起,口中却还是尽量维持著平静。多年为君,却也早不似当初那般情感用事了。
随著对方的搀扶缓缓起身,聆秋暗中观察著对方神色。
到底数年不见,人会变成什麽样子,又怎知道。
斟酌著字句,聆秋浅然一笑:"聆秋也没想到,还有机会再见陛下。"
"当日你走时,朕送你,你说怕是後会无期,朕却总觉得还有机会。及至後来听说,你所乘的船在湖中沈没,已然撒手尘世,朕竟也不觉得你已不在。果然今日验证,还是朕对了。"
"数年不见,陛下比之从前易近了许多。"
闻言,存孝一笑:"朕也觉得,你比从前柔和得多了,也丰润了些呢──瞧来,三郎想必照顾得你好。"
听他如此说,聆秋不禁微红了脸,隐在宽袖中的手抚上小腹,心头便是无法言喻的馨然。
"陛下见笑了。"
"你好,朕才放心将你交於他啊。"
半是打趣地说著,存孝也在打量著对方。
"既然回来,便该告诉徐卿,正式地来见朕麽,为何要如此躲躲藏藏呢?"
"聆秋回来,只是为了一事。"
"哦?"
"完结此事,聆秋还是要离开长安的。"说著,他看向对方,眼中是淡定从容的神色。
自座上起身,存孝踱至窗下。
负起一手,片刻後他才开口。
"朕当你是至亲之人,你却似乎并不如此待朕呢。"
这句话便颇有些重了。
扶著桌几站起,聆秋不徐不急地应对。
"陛下误会了,太皇太後之所以得知此事,并非我的主意。"
"哦?"
"宜王深得人心,朝中劝谏陛下的人不在少数,有心搭救的,自然也有许多。"
"可没几个有胆子敢明目张胆违抗朕的旨意。"
"阳奉阴违也是寻常事。就算陛下追究起来,也自有下人挡在身前。况且,便算是陛下知道了是谁所为,难道还能为此事重处人不成麽?而倘若日後陛下後悔了此时决定,那便单是救下宜王这一件事,便足以荣身。自然也就会有人敢冒大不韪而行事了。更何况──"一顿,抬起双眸望向对方,"──救下宜王,於君於臣於朝廷社稷都是益事。"
"那你的意思是朕要杀他便是朕错了?"
"聆秋不敢说陛下错了,只不过,倘若无人告知太皇太後,聆秋也会这麽做。敢请陛下扪心自问──当真非杀宜王不可麽?"
"......"
捏紧了拳,存孝咄咄的目光逼视著对方。
"你是认定朕不忍怪罪於你,便敢如此放肆麽!"
屈膝跪地,聆秋深深地伏下身。
"昔日陛下有恩於聆秋,今日,聆秋不愿陛下陷入不仁不义的骂名之中。"
"这句话朕听腻了!不杀宜王,朕许连身边的内侍都会是他夏存珂的人!那朕这个皇帝还如何明察,如何治天下?!"
"却只怕,杀了宜王,陛下才真是连身边之人、身边之事都不能明察──当日宜王为陛下奔走前後甚至背叛父兄,他心中所想,陛下难道不知麽?"
一顿,却是咬牙切齿。
"朕怎知他心中想些什麽龌龊事!"
然而脸红却是难掩。
这些细微的动作自然没能逃过聆秋双眼。
"陛下若不知,不如让聆秋告诉您──"
"你闭嘴──"
那慌张的颜色顿时便泄漏了心中所想。
"朕知道又怎样?单这一条,他便就死一千次也不足惜!"
"可陛下当日却不曾表露分毫这样的厌恶。难道说,您在利用宜王对您的这份情意麽?"
"......"
"如若不是,如今又为何突然转变态度?"
好像在思考该如何回答,又好像在犹豫是否该回答。
存孝在禅室中焦躁地来回走了两圈。
最终,放弃似的一声长叹。
"......为人君者不可以有私情,更不可以......让朝中出现足以代他决断的人。"
"......这是先皇说的?"
"是我从布伦托回来之後,皇考所说。"
"所以要杀宜王,以绝後患?"
"我劝过他,可他不肯自己认罪──倘若是小过小失,我若计较便是没有气度。只有那样的罪名才能削去他如今的权势。但若他不肯自己承认,我仍旧还宽容他,那要如何明证典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