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来便不知该怎样应对他的眼泪,唯有把人搂得更紧一些。
"再哭的话,小心宝宝也会变成爱哭鬼的哦。"
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笑著说,终见对方破颜。
第十五章
雨涟坐在檐下的矮凳上,缓缓地扇著茶炉。
长发松散地束在身後,垂如青瀑。
偶然,一丝乱发自耳後坠落。随意地抬手拨回,衣袖滑落到肘弯,露出水青衣衫下象牙色的手臂。
不同於聆秋的清幽,也不是云出的俊美,更不是存嘉的惊绝之色。平淡无奇的五官,至多也不过中上之姿,可在那三人耀眼的亮光下却毫不显逊色。
身上便是有那样一种独特,让人为之停留注目,却又不知为何。
壶嘴渐渐冒出白色的水汽,雨涟熄灭茶炉,静静地沏了茶,递给房内床榻上,倚墙而坐的人。
"我睡前不喝茶。"
对方并不领情,移身躺下,把脸转向内侧。
"是甘菊,有助睡眠。"
不急,也不恼,雨涟仍就是不冷不热的声音。
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只隔一层青竹,隔壁的声响听得一清二楚。
却见存嘉却从榻上翻坐起来,挥袖扫落雨涟手中的茶杯。
"我睡得著睡不著要你来多管闲事!"
"夜深了,你若不是有意,便小声些。聆秋睡眠浅得很。"
"你......我早晚被你们逼得疯掉!......"
赌气倒下蒙上被子,存嘉狠狠地捶打床板。泄愤地叫声在被子里闷闷地响起。
没有再说什麽,雨涟无声地执起烛台,转身离开,带上了房门。
山中夜风凉透骨髓,虽然他常年药石熏染,却也抵不住这股寒意。
略微缩瑟了一下,雨涟将烛台放在石几上,矮身坐了下来。
抬起头,天边满月一片清辉。
人月两圆,如今,却也能算吧。
无声一笑,似乎是在笑自己无聊的胡思乱想,吹灭烛台。
一片夜色里,时间的长短也似乎失去准绳。
不知过了多久,扑簌的声音响起,雨涟从凳上站起身。
伸出手,月光下变成银灰色的鸽子落在他的手臂上。
取下鸽子腿上绑著的芦苇管,抽出卷折在里面的字笺,小心地展开。
雨涟的神色渐渐变得凝重起来。
"什麽事?"
云出不知是何时出来的,往常是他等信鸽。
雨涟那沈重的颜色令他心中一沈。
山雨欲来,终究挡不住麽......
"宜王出事了。"
第十六章
"小四儿说,是王爵被免,王府被查抄,如今囚在狱中,还未定罪。"
雨涟把字笺递给聆秋。
仔细地读了那几行蝇头小字,聆秋蹙起眉头。
"被疑结党营私,暗通盗匪,欺君犯上......第一个便也罢了,暗通盗匪,怕是在说歃天盟的事情呢。"
说著,他看向云出。
当初朝廷招抚歃天盟,虽然是盟主浪惊涛和宜王的协商,但若从私交论起,却是云出同宜王亲近得多。如今浪惊涛已战死,若然皇帝要追究起来,自是难免牵扯上他了。
沈吟片刻,云出拿起字笺又细细地瞧了瞧。
"招安歃天盟,是明令颁布昭告天下的。当初被招安的帮派甚多,蓝关战死大半,剩下的,有为将入仕,也有就此抽身。如果大动干戈地追究,不利於如今战後刚刚稳定的局面,陛下应当不会追查才是。我担心的,倒是欺君犯上这一条,可大可小的罪名,全在陛下一念之间,倘若他是针对六哥,只怕便凶多吉少了......"
"无论如何,你得尽快赶回长安才是。"
"......是。"
云出缓缓点了点头。宜王同几人情谊深厚,如今他有难,自然是非去不可。即便放不下眼前人,却也不得不暂别。
了解对方心意,聆秋淡然一笑。
"有世叔照顾我,你尽可放心。"
"那......存嘉也留下才好。"
云出想到便说,自动自觉地把存嘉归到愿同自己回去的一方,却没考虑那人此时的心境。
只见存嘉咬牙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恨恨地道:"我本就没说要陪你去!"
被他这一抢白,云出不禁脸红。
这情形,聆秋也不便再说什麽。
苦笑一声,雨涟开口:"此去吉凶未卜,还是你们两个一同去吧,相互间也好有个照应。"
"长安城不是有他那好徒弟在等著接应麽,不差我一个。你和聆秋手无缚鸡之力,若真出什麽状况,如何应付?"
他的口气刻薄,显然是故意在讲给云出听。
雨涟被他堵得无话,沈默下来。
按著扶手起身,聆秋的神色略显倦怠。
"这深谷中不会有外人来的。"
"可日後他到镇上去买东西或是看诊,你身边怎能没人守护──"
"我会照顾自己。"
打断存嘉,聆秋平淡的口吻却令人无法违背他的意思。
"别再赌气了。如今,也只有你能帮他。"
不甘心地咬紧了嘴唇,存嘉别开脸。面对聆秋,他好像从来都没有胜算。
"没有异议的话,明日一早便启程吧──云出就托付於你了,你会照顾好他的吧?"
"你......"
不再理会还要抗议的人,聆秋牵起云出的手,清浅一笑。
"那,来收拾行装吧。"
说完,便就这样拉扯著云出返回卧房。
第十七章
远望是朱城隐隐,翠色遥遥;近看是大道横斜,白马香车。
仍是那个长安城,但入人眼中,却似在暮色里多了一分伤痕累累的沈重。
连年战火刚刚消散不久,百废待兴的时候,却又人心惶惶起来。
朝野上下都在议论纷纷。
宜王是御前最得宠的人,皇帝对他几乎言听计从,但凡有奏议,无不照准。而这一次的变故又毫无前兆,几乎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一天之前还是有说有笑地随同皇帝接见突厥来使,一天之後,却竟就锒铛入狱。其中原委无人知晓。
不过,却也有从内侍口中传出的风声,说是宜王在独晤时冒犯了陛下,所以才被问罪──但这冒犯二字说来泛泛,谁也掂不出轻重。
相比天狱之外的人心忐忑,狱中的人却是一身从容自若。
并非不畏死,而是那人若真有处死他的念头,他便也就无所眷恋了。
这几日来,耳边便就只有那晚的对白环绕不去。
一心一意地为他,却不知他竟是那样的一番心思。
"你倒真是会为朕筹谋呢──那下一步卿所要的,莫不是朕这天子之座,九五之位?要朕退位让贤好便颐养余年?!"
那人俊秀的修眉似挑非挑,眉骨微颤,那份天生的刁钻颜色便就显露出来。
虽然有失君主的沈稳,却正是他所爱的那份自然无凿饰。
只是,这句话却是令人如锥刺心般的疼。
倚墙而坐,存珂合著双眼。
他是错了。恃著对方的信赖,便忘记了彼此的身份。臣若不臣,就是偏离了纲常轨道,被怀疑是理所当然的......
可明明知道这些,却仍旧情难自禁。
再又想到初审那日,对方眼中依稀存在的那份不忍。存珂眼前又出现一线曙光。
──这半月来,他便就是在这样的自我厌弃和安慰中交替反复。
那已经听习惯的开锁声响起,存珂知道是例行询问他的内侍又来了。
不等对方开口,他低沈地道:"我不会认罪的,公公不必再问了。请您回复陛下,存珂的生死任凭陛下处置,绝无怨言......"
一片沈默之後,没有听到那人离开的声音,存珂转过身。
眼前却竟是他日思夜想的那一个。
"你......"
惊讶地忘记了礼数,甚至称谓。
幽暗的牢中,对方的神情看不清楚,但令人窒息的沈默却是重重地压在心头。
静得仿佛只剩下心跳。
"我今日来,想必你也猜得到来意。"
对方的声音平静幽邃,令存珂一愣。那口吻让他错以为是在他未登基前。
"那日是我行事鲁莽了,言语无忌,你别放在心上。"
"存珂不敢......"
"错虽在我,可贵为天子,我不能当著一众朝臣的面向你认错。要你认罪,便是想你给我一个台阶下。如此,咱们依旧同从前一样,你还是宜王,我还是皇帝。"
"......"
"......这样也不行麽?"
"认了罪......最轻的刑罚,也是要去阙台守陵的吧?......"
对方似乎愣了一愣。
"......只是几年的时间,日後──"
"日後的事情,谁猜得到......譬如十年前,存珂决计料想不到,会有一日,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同陛下对话──一直以来,存珂的确失了分寸,陛下但请责罚。只是......那些罪名,存珂不认。"
"今天是你最後一次机会。"
"......存珂谢陛下垂爱,存珂......愧不敢当......"
背转身,生平第一次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自然,也将是最後一次。
肩头是前所未有的轻松,但心中,却是自此时起破了一个洞,迅速扩张的洞,也将是再也无法弥和的洞。
沈默的时间似乎漫长得可怕。
但对方终於是再度开口。
"你要自寻死路,须怪不得朕!......"
身後,那人拂袖而去和锁门的声响全都消失之後,不堪重负的身躯终於也滑坐在地上。
三十一年。
最终的结果却是如此麽......
第十八章
云出二人回到长安的第二日,宜王存珂经了第二次问审。
从昔日故旧那里得到审讯的消息後,云出便知皇帝这一次,是铁了心要除掉这个绊脚石了。
勾结盗匪,结党营私,惑乱天听──那是十恶不赦的谋逆大罪。
依律,是当凌迟处死株连九族的。即便是念著他的天家血脉,若非皇帝有心赦罪,那也是难逃一死。至多,不过将凌迟改为赐死,留个全尸便是恩惠了。
位高权重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那便无论再怎样忠心耿耿赤胆昭昭,也是不被见容的──便如当年父亲的死。
此时,指望皇帝收回成命是不可能了,若他连同宜王的旧情都不念,自己和存嘉便更没有身份为宜王求情。
为今之计,只有那铤而走险的一条路可行──截囚。
然而想到这里,云出心中却有了一丝从所未有的犹豫。
若在以前,他无牵无挂形只影单,死便死,有何不可?但此时却已不同以往。
心底有了羁绊,便无法再潇洒洒地来去无牵挂。远在谷中的那一人,还有身边相伴的这一个,都是令人犹疑的原因。
即使今日这样的结果是他在离开谷中之前便已预料到的,但事到临头,却还是不能做到完全释怀。
轻叹一声,云出起身走出房间。
存嘉吃过晚饭便不见了影子,却不知何处去了。从马厩看阿璃回来,便听东厢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云出於是循著声音走过去。
正是存嘉的声音。
"晏尘公子一向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明日的事,存嘉劝您还是别要掺和的好。免得一个不慎连累了令尊,也毁了自身前程。亡命江湖这样的事情,可是後悔不来的。"
"呵!既然昔日的宁王殿下如今也能习惯粗茶淡饭布衣荆簪,在下又怎会不适应呢?"
这是定国公的公子晏尘。他和云出性情相近,自幼交好,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朋友。这次营救宜王,多赖他出力。
但存嘉却因为他当初的半路杀出而败给了当时的废太子,当今的皇帝,从此被废为庶人。这一次见面,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也不为过。若非云出从中调和,只怕人还未救出,便先内讧起来。
被晏尘的反驳激怒,存嘉刚要开口,却被对方又抢了先:"夏公子一贯看在下不顺眼,在下自然知道其中原委。当初虽然是各为其主的事,但到底,您也是败在杨大人被在下说服後的临阵倒戈之下。要怨要恨,在下不敢稍有怨言。只不过,有句话倒实在想令您知道──在下其实也是顶佩服您的,可惜的是,您也没有那一国之君的气量。而这,也是在下当初选择陛下而不是您的原因。"
他那一口一个的"在下"令存嘉顿时勃然:"姓徐的,咱们两个的恩怨今日又多添出一笔来!暂且记下了,过了明日,必定好好地向你讨教──哼,若是那时你还有命在!"
说完,存嘉推开来到门口的云出,愤愤地离去。
晏尘无所谓地一笑,在手指上绕转著折扇踱到云出面前。
"啧,啧,好毒的一张嘴──倒亏你受得了他。"
听他打趣,云出只是一笑:"他没事惹他做什麽,对贬谪的事情,他仍旧介怀得很呢。"
"怎麽,这麽多年你也没能改变他麽?"
晏尘似乎颇为惊讶,倒像那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云出看向对方,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见他如此反映,晏尘不禁叹息:"几年不见,你真是变了不少。若在从前,早便反唇相讥过来了,如今还真让人不习惯。"
"是麽......"
云出暧昧地一笑。
从前的他什麽样子,几乎已经不记得了。
顿了片刻,晏尘似乎想起什麽,收敛了轻佻的语气。
"聆秋的死讯我听说了,一直没有机会劝慰你,但你如今既已有了这一个,也该敞开心怀才是。"
"......聆秋没有死。"
这一回却轮到晏尘不懂。
"那他如今在哪?怎麽没有一起来?你们......"
想到刚刚出去的那一个,晏尘住了口。
"他只是......身体不适,所以留在谷中静养。"
"呼......还真是一团乱麻。"
晏尘感叹著没有再追问,但心中的疑问却是满堆。
明日之後,若是得手,便要护送存珂远走关外;若不得手,那便有可能是杀身之祸。这些都是可知的事情,而那一向把云出看得比自身重要百倍的人,难道竟能安心地在谷中静养麽?还是......他是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此事?
晏尘看向眼前的人,当初是何等的风流佻脱谈笑自如,但如今,却是锋芒不再锐气全无。
三年不见而已,竟是聆秋的死对他的打击延续至今,就此一蹶不振了麽......
第十九章
三川镇是从商州往长安去的必经之地。镇上,只有通安这一家客栈。
天色渐暗,客栈的夥计正准备打烊关门。却在这时,又一辆青油毡车缓缓地驶进了镇子,朝著这边行来。
晚秋的雨里,车子轮轴的摩擦声穿透那沙沙的雨丝,吱纽吱纽地响著。油毡车便在这响声里摇摇晃晃地来到客栈前停下。
"掌柜的,好像又有客来了。"
店夥计裕福搁下正准备上的门板,对著柜台後算帐的掌柜说了一句,撑著油伞迎了出去。
驾座上的青衣男子跳下车,把缰绳递给迎出来的夥计稳住马,掀起车帘,递出手去。
便见车内的人伸出手,扶在那人手臂上,缓缓探身移出。
看身形,当是男子,但及他掀起斗笠上的青纱,露出一张略显苍白的清臒面容。裕福便不禁暗暗咂舌:
要说,这条官道上,来来往往的各样人物他也见过不少,但这般清俊秀雅的,却也还是头一遭遇见。若说是比女子还美,却又没有这样沈著内敛的冷硬气度,但若说是男子,却又少了那份柔美的神韵。
只不自禁地多看了两眼,便就见那一双明眸淡淡来──目光却不像人的容貌那般柔美,却竟冷冽得可以。
缩了缩膀子,裕福忙将两人让进客栈。
要了房,那两人吩咐了饭食和热水後便进房去,却不在大堂用餐。
少时,又唤了裕福去,说要炉子煎药。
从那应门的人身後看去,便见那模样清秀的公子斜倚在榻上,紧蹙著眉,容颜惨淡,额汗涔涔,似乎病得不轻。
裕福便忍不住多嘴起来:"那位公子可是病了?咱们客栈往东不到一百步,便是镇子里最好的大夫,您若需要,小的这就给您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