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御天将军!"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局面便再控制不住。
两个统领压制了半日,却毫无成效。
"左大人,你便是要将我这‘逆匪'擒拿回去麽?"
"......下官不敢,下官岂敢冒犯昊御天将军?只是──翼王有令,逆匪劫持了宜王,犯上作乱,这......您总要让下官向上面交待才是。"
"哼,你要如何交差?"
那另一个统领抢在左明义之前接口道:"交出宜王,就放你们过去──"
"──我没问你!"
云出的眸光自左明义脸上缓缓扫过──
"──左大人相信我会挟持宜王麽?"
"这......"
左明义不禁无言以对。
"连你都不信,你让那些兵士们如何相信我昊御天将军会挟持宜王?左大人,我也知道你是上命难违,不如这样──就当,我是以宜王之命要挟你们让路,如何?"
"什麽‘就当'!明明便是事实──给我放──"
但那统领最後一个箭字还未出口,便不知是被哪里来的飞石打中了眉骨,痛叫一声。
"狐狸尾巴便须好好藏著才是──若我这车中确有宜王在,乱箭之下,你要杀的是我还是宜王?!难道翼王给你的钧令里,射杀宜王才是真麽?!──这一次是眉骨,下一次,便是你的眼睛!"
他冷冷道来,军中已有大半信了他的话,人心更乱。
原本,此次政变便是以救护宜王的名义而行,若不是为此,如何能有那许多人肯为翼王存朝卖命?
左明义此时只剩下孤军一人。他原本便是硬被翼王拖下水的,不如那另一个死心塌地,此时更不愿再淌这混水,心一横,抬手一挥。
"放行!"
身後的兵士迅速让出一条通路来。
晏尘同岑展纵马先行。
扬鞭疾喝,存嘉驾著帷车行驶起来。
兵刃的寒气随著渐渐淡去的暮色消散开时,深蓝色的马车穿过刀林剑丛,终於消失在青色的石门之外。
第二十七章
马车驰到晏尘安排在城外的馆舍时,已经入夜。
将聆秋自车中抱出,纯白的衣摆上满是血迹斑斑,令人不自禁地胆寒。
把人放在床榻上,云出便只是一声不响地抱著他,脸上,却是毫无表情。
似乎已经痛到没有感觉,聆秋的呻吟声竟渐渐得平息下来,只有身体偶尔痉挛的时候,喉腔里会无法克制地发出的仿佛夜鸟哀泣般的声音。
脉息却越来越微弱。
"他怎样了?"
见存嘉不知是第几次端水盆从内室出来。
晏尘和存珂都是略有些茫然地呆坐在外屋。
"......不知道。"
低沈地回答两人,存嘉将盆中殷红的血水倒掉,在井边默默地清洗过,再又装入热水送入。
自内室出来,存嘉沈默地在两人对面的榻上坐下。
"你们今後作何打算?"
打破令人心慌的沈默,存珂问道。
见存嘉没有想要回答的意思,晏尘道:"原本是要向北去。"
往北,自然是往策台去投奔瀚宁。
存珂点了点头。
"瀚宁那里应当不会有事。这样,我回去便也放心了。"
"你要回去?回哪?"
另两人对视一眼,不禁异口同声地问。
"陛下被囚,如今宫中形势如何,总要回去才能清楚。"
"小四儿不是已经去打探了麽?"
"可我不能一走了之。湘王以我的名义谋逆篡位,只有我回去,才有机会挽回局势。"
最重要的,那人还在他们掌控之中。
"既然如此,我也随您回去。"
沈吟片刻,晏尘说道。
他原本是奉存孝的命令保护存珂,如今他要回去,自己自然也要跟随。况且,他不同於那几人,家中老父尚在,如果一走了之,必定会连累家人。
但存珂却摇头:"不,你随他们同去。你今日和那些护军动了手,回去只有束手就擒。况且这一路险阻诸多,云出如今只怕无心应对,有你在我才安心。令尊那里有我,你放心便是。"
他既这样说,晏尘便也不再坚持。
搂著聆秋汗湿的身体,云出抱著他的手臂也渐渐开始变得麻木。
惨白的脸上,清灵的眸子早已黯然无光。似乎只剩下喘息的声音能够证明人仍旧活著。
"......澈......"
蓦地,微弱的声音从聆秋口中发出,如同呓语。
仿佛看到一线曙光,云出几乎是慌乱地低下头。
"我在......我在这儿......"
但对方却并未看向他。
微微颤动的眼睫下,混浊的目光悬在在半空,似乎在寻找著什麽。
"......澈......"
聆秋又低唤了一声。
"我在这儿......"
抱著对方的手臂又再收紧了些,想要令对方确定自己的存在。
但那游移的目光却依旧悬空。
"聆秋?......"
察觉到对方的异样,云出伸出手,抚上对方的脸颊。
"我在这里,看著我,我在你眼前啊!......"
心底莫名的慌乱起来,半是强迫的扳过那消瘦的脸颊,令那迷蒙的眸光固定在自己脸上。
然而尽自是目光落在他的脸上,聆秋却仿佛不是在看他。又或说,是在极力地想从他的脸上找到些什麽。
混浊的眸光终於慢慢澄清下来,变得清澈起来的眸子如同初生的婴儿那般毫无杂质,却是纯净地那麽不真,令人忧心。
聆秋的手指缓缓移上对方脸颊,像是要感觉那触感般的来回摩挲著。然而不久,却又放开了手,目光,也自云出的脸上移开。
"......澈......"
仍然是重复著刚才的呼喊,幽然如泣。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他竟挣脱云出搂著他的手臂,坐起身。
呆呆地望著眼前发生的一切,在心口一阵钝痛之後,云出陡然明白了原因。自胸腔涌上的烫灼便令他再也无法克制地痛哭出声。
聆秋是在唤他,却又不是。他寻找的,是两年前那个再也无法回去的江云出,却不是如今身旁的这一个。
随著身体的又一阵痉挛,精疲力竭的人终於软倒回榻上。
和著下体涌出的血液一起排出的,便是刚刚成形却无缘於世的胎儿。
望著那连胎衣一团的血肉模糊,雨涟不忍地闭上眼睛。
狠下心将那裹起,却听到聆秋微若游丝的声音响起。
"给我......"
那双黯然无光的眸子,却是雨涟不曾见过的坚决。
似乎是被对方的眼神骇住了,他竟犹豫著停下动作。
见不到对方将胎儿递过给他,聆秋竭力地倾起半身,自榻上撑起,竟欲向著胎儿爬过去。
被他的举动惊呆了的人骇立在当地,忘记了躲闪──手中那样惨厉的景象若让聆秋见到,却该是怎样的悲痛......
乍然警醒过来的人抢起布裹向外走去,然而──
"给他。"
云出的声音响起,竟近乎是无情。
"给他看。"
昏暗的室中,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却只有冷酷命令。
无法听他的话照做,却又忘记移动的人呆立在原地,但云出却向著他走过来。
从雨涟手中取出布裹打开,已然有了形体的胎儿便呈露出来。
云出的脸上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颤抖。
却仍是将胎儿递入聆秋手中。
凝望胎儿片刻,聆秋仿佛是著魔似的将它贴入怀中抱紧。
血渐渐染红胸前的衣襟,早已疲惫到极至的身心终於再也支撑不住......
将倒下的身躯接入怀中,低头吻上对方干涩的唇。
"我回来了......聆秋......我回来了......"
拥紧对方,低弱的呢喃湮没在啜泣之中......
第二十八章
黄尘古道上,一车两骑徐徐而行,辔勒上的铜铃随著马蹄在风中琅琅作响,留下串串余音。
风卷细沙扬起阵阵尘埃扑上人面,若非是有斗笠遮挡,必定是满嘴的砂土。
待一阵风沙过去,晏尘将马拨近车子几步,掀起窗帘。
"依如今的脚程,天黑前便能赶到叠水山庄了。西河城中应当会有大的生药铺,你放心吧。"
云出点了点头,将薄被为身旁的人遮好。
那日离开别馆,存珂便同岑展返回城去,几人於是一路北行。
沿途有人接应,倒也并不如何奔波劳苦。只是聆秋小产後便有血晕的症状,血虚气脱,心悸馈闷,却无法静心调理。加上药材短缺,他的症状虽然不严重,可也一直不见好转。便是雨涟也束手无策。
离开马车,晏尘将马拨快几步,赶上前面的人。
"我们在西河等到瑾宁前来接应的人,然後寻机会乔装出关。那时就能缓口气了。"
"嗯"了一声,存嘉似乎漠不关心。
离开长安以来,云出便整日在车上照料聆秋,要麽,便是和雨涟交替赶车,同他几乎没有交谈。然而从他的神情眼色里,存嘉却也已明白了什麽。
对方不开口,想来,还是在顾虑他的心情吧──若他此时一气之下一走了之,那人当然会是自责万分的。
於是暗自苦笑,便也只能当作什麽都不知道。
见存嘉爱理不理的样子,晏尘一笑,没再说什麽。
听身後云出又同雨涟交换过赶车,他将马速略提了一提。
算来,再走十多里,便能到程佳木的叠水山庄。原定瑾宁前来接他们出关的人该当就在那等著了。
晏尘漫不经心地眺向远处,却突然眯起眼睛,勒住马。
"前头风沙有异。"
他话音未落,云出也察觉到了。起身搭手望去,远处黄滚滚的一片向著这边接近过来。
跳下车伏地贴耳听了片刻,云出站起身:"近百人的马队。"说著,他的神色严峻起来:若是来者不善,这旷天野地之中,却如何应对?
咬牙狞笑一声,晏尘催马上前几步,扬声高喊:"前头过路的兄弟──拜得是哪座庙──烧得哪柱香?"
若是黑道上的人,倒还有几分说话的指望,但若是官兵......
等了片刻,马队那边却无人响应。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理会。
眼看沙尘渐行渐近,若等看清他们的服色再决定如何应对,便已迟了。正犹豫之际,却见嗖的一声一只箭羽直射过来。
那长箭到两人身前时,力道渐尽。云出身手摘过箭羽,却见箭身赫然印一红字。
"程......"
同晏尘对望一眼,彼此心中都已明了。
再不犹豫,挥剑斩断车辕,掀起车帘抱出聆秋翻上马背。看著存嘉拉雨涟上马,云出大喝一声。
"走!"
说著,抖缰疾驰出去。
身後射来的箭羽渐多起来,但因相隔还远,射到跟前的时候便已脱力,并不会中。
只是这样逃却不是办法。
马匹的脚力此时还好,但时间一长便要分高下。虽不知那些人的马如何,可云出骑的这匹却只是寻常拉车用的马,自然不比晏尘那匹雷影和存嘉骑的阿璃神骏,不一会儿便见差距。
眼看马撑不久,若是依靠它便只有死路一条,云出心中念如电转。
他曾在玉门关的驻营呆过近两年,这一带的地形了如指掌。转念间心中盘算已定,对晏尘道:"向西南不出五里有个断谷,宽约两丈,凭那两匹马,便是载了两人也当跃得过去。三日後,我们西河城南百望坡弥勒庙见。"
"你......"
"接聆秋过去。"
将马调近晏尘,云出低头看向怀中的人。
谁知聆秋竟醒了。
风沙中,半开的眸子凝视著对方,攀在云出肩头的手指也捏得死死的──明知危险万分,怎肯就这样任他走?
"放手,聆秋,我不会有事。"
只是如此拙劣的谎言便是自己也难确信,又怎搪塞得过去。
聆秋的手指只有捏得更死。
时间耽搁不得,便只有狠下心。
举起手刀斩落在聆秋肩头,原本便虚弱的人顿时不省人事。
再看一眼昏迷中的人,递送出去。云出嘴唇微动,似还要再叮嘱晏尘什麽,却最终没有开口。
也许此别便就从此相隔再不能见,却不容他儿女情长。
"你放心。"
晏尘低沈地道。此刻情势只能如此,唯盼他能倚仗熟悉地形化险为夷,虽然──那群人中也该大有熟悉地势的人在。
转眼看向前方的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和晏尘的对话。云出没再说什麽,向晏尘略一点头,拨马转向,渐往东南方向驰去。
第二十九章
傍晚的时候,深秋的雨水点滴开始落下。纤纤雨丝连成一片,虽不似夏日那般倾盆,雨势却也足以淋透衣衫。
虽然借断谷摆脱了身後追兵,但几人的行踪已经曝露。程佳木既然出卖了他们,这附近怕也不再有安全的地方。只有联络到瑾宁差出前来接应他们的人,尽快出关才是上策。
天色全黑的时候,雨慢慢停下,冷风吹来,更觉湿寒刺骨。而贴在身上的衣物更仿佛在吸收身体的热度,令人忍不住接连得打起寒噤。
察觉到怀中一直昏迷不醒的人体温开始变的烫手,晏尘不禁皱眉。
若不能尽快医治,只怕等到安定下来的时候便是药石无灵了。
说不得......便只有逞强一次了......
趁著夜色进到玉门镇,将聆秋交给存嘉,晏尘叮嘱几人在原处等他。
在镇上兜了一圈,找到最大的门户颜府,投石问路翻墙入内,晏尘将院中路径摸熟之後,潜入主屋。
床榻上主人夫妇酣睡正浓。
晏尘在心中暗暗说了句"得罪",伸手点了两人穴道。
颜员外立刻便自睡梦中惊醒。还未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情,便觉颈上一凉──剑身反射过的月光明晃晃的刺入眼中,骇得他顿时张口大喊──却竟喊不出声音。
"我解开你的哑穴,你别出声。否则──哼!"
将剑身贴得又近一分,晏尘故作粗恶地压低声音。
"大爷我图财不图命──你若照我说的做,便放你一条生路。如若不然,哼,逼得急了,咱们就同归於尽!"
昏暗中,便只见那员外下意识就摇头,却无奈动弹不得只有全身乱颤。
看来确是个胆小怕事的。晏尘暗暗松了口气,伸手解开他的哑穴。
"我问你,你家中几口人?"
"啊?......"
"问你就说!"
"上下......上下......我、我数数......"
"几个儿子几个闺女几个老婆几个下人?"
"小、小老儿......只有一个儿子......打小、打小......住在他......他他......外公那......"
"利索点儿!"
"是是是......小老儿、小老儿也只一室妻房,就是身边儿的这个,她是──"
"行了,说别的。"
"哎......说......说别的。小人家中是做马队的营生,帮著往来运些货物,店铺在镇东头......家里,家里一个管家,四个丫头,一个厨子,三个杂役,两个护院。丫头们在外厢,其他人都住前院──"
"还算老实。"
收回长剑,转身点亮灯。
回到床前,晏尘扫了一眼一旁被点了昏睡穴的那妇人,又扫一眼抖如筛糠的员外,甩手打出一只飞镖钉在窗棱上。
"你瞧见了,但凡是我看得到的地方,你最好就跟我别玩花样!"
"是是是......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再度封上员外的穴道,晏尘翻窗离开。回来时,便是抱著聆秋同另两人一起。
伸手解开员外的穴道,命他起来,把聆秋放在榻上,放下帷帐。
待雨涟将药方写好,晏尘接过,问那员外:"府上可有药房?"
"有,有......在前院儿的东厢──"
"我知道了。"
打断他的话,晏尘一笑。他来时早在院中看过,已知前院有药房,问这一句,还是在试那员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