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人歌————一醉方休

赵擎几人进入福建地界后，周子思却又出事了。病一直没好，再加上连日奔波。经过泉州府边一个渔村时，他终于不支栽下马来。赵擎自己为他把脉，觉得不过是风寒而已。可这一路吃的药竟像泼在了石头上，人一点起色也没有。这小小的村落里没有大夫。好心的村民告诉他们，村头的妈祖庙后院住着个叫花子，医术十分高超，村里的病人都是由他照料的。平日所求不过残羹剩饭而已，好好的食物他反而不接受。
南宫嘉蔚背着周子思，四人一起去了那破破烂烂的妈祖庙。后院草垛里背对着他们缩着个人。衣衫破烂，身上肮脏得看不出原来的肤色。赵擎一靠近便闻到一股恶臭，但还是走过去叫醒他。南宫柔雅已经远远地躲开了。
那人听见动静翻过身，迷着眼打量着他们。似乎是睡得晕了，咧嘴一笑。脸如锅底一般，牙却是雪白的。咕哝道："包子......"赵擎不料他张口竟是这么一句，伸出一半的手悬在半空中。周子思已经被南宫嘉蔚放了下来，倚着墙沉吟道："要什么馅的？"那人眼睛登时一亮，跳了起来。问道："你觉得什么馅的好。"周子思心里算定了这问题的玄机，微笑道："没吃过怎么知道。"
"没吃过怎么知道......没吃过怎么知道......"那人喃喃重复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道："真是妙解！"说罢，径自过来为他把脉。南宫嘉蔚心里焦急，问道："不知这病......"那人眉一皱，挥手道："吵死了！都出去等着！"南宫嘉蔚哪受过这等气，当时便要发作。赵擎圆滑些，扯了他一下，一起出去了。
见人都走了，那人才道："我说，你那些药都吃到哪去了？"周子思心道，这人果然有两下子。不置可否："肥田去了。"住店时他将药都呕进花圃里，这一路也全吐在沿途田地，因此说是肥田也不为过。那人也不在意他的隐瞒，道："不过是小病，那药吃不吃无所谓。不过心结一定要解。"周子思笑笑，道："若是能解，我也不致如此。"那人仿佛被触动心事，长叹一声道："佛曰：放下。却不知，‘放下'便可立地成佛。如果放下这么容易，岂不是人人都可成佛？"
【第十四章】 看汝梳头
杨晓听赵擎说周子思在乘船途中吹了海风，因此已经去歇着了。他没在意，只道是略感风寒。于是忙着招待南宫兄妹，直到晚上才去看望周子思。一见面却被吓了一跳。他比之前消瘦许多，脸色憔悴。屋子里生了盆炭火，烧得正旺，但他仍蜷在被窝里。杨晓在他床边坐下，看着那隆起的一团。隐约觉得在那厚厚的被子下，他依旧在瑟缩着发抖。
周子思睁开眼见是他，开心地笑起来。赌气去了杭州，终究敌不过思念。拉着杨晓的手，心里所有委屈都一扫而空。杨晓抚抚他披散着的长发，温柔地道："早知道便不让你离开了。活蹦乱跳地去，却病着回来。"周子思感到心中满满的暖，几乎要溢出来。笑道："大师兄肯这么为我担心，叫我出去十次也行。"说着，却想起这出行的目的是为了迎娶南宫柔雅，眼神立刻暗淡了下来。道："大师兄见过南宫小姐了。"不是问句，而是肯定。
杨晓微微点点头。他沉默半晌，道："别人都说她美。"这话无比孩子气。杨晓笑道："子思见过了，觉得如何？"他强笑道："红袖和柳翩翩都不及她。"杨晓道："更难得的是通情达理，颇有大家风范。她下午来探望你，对我说你一路照顾周到，她感激于心。"
这时有低阶弟子来报，说客人已经上山了。周子思推了被子便要起来。杨晓按住他，笑道："你又病着。好好歇吧。有赵擎在呢。"说罢整整衣袍去了。周子思望着那扇开启又阖上的门，怔怔地出神。
那传话的弟子迟迟不去，仿佛有什么话要说。周子思和善地道："还有什么事么？"那弟子忽然跪下，连连磕头道："弟子是第十代门人叶青竹。上次西厢走水，是小师叔救了我一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周子思细细地打量那孩子。眉目轻灵俊秀，十分讨人喜欢。道："你知道当日放火的人是谁么？"那孩子皱眉想了想，道："当晚我轮值东厢，听见柴火被搬动的声音。正想去看个究竟就被人敲晕了。"周子思点点头："这件事关系重大，你先别说出去。明天我便和赵执事说，把你调我身边来。有什么要问的也方便。"那孩子质朴，一心想报答他。此时既可以帮上忙又能近身侍奉恩人，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周子思遣他下去，自己又昏昏沉沉地睡了。
这一觉极不安稳，醒来时一身冷汗。他徐徐舒了口气，却觉得有什么横在腰上，竟是被人搂着。扭头一看，江夜放大的睡脸近在眼前。周子思"啊"地一声坐起来，对着他肚子就是一脚。怒斥道："你怎么会在这儿？！"他吃惊之下十分用力，江夜毫无防备竟被踹下床去。
江夜从冰凉的青砖地面上爬起来，十分委屈地揉着肚子。快速钻进被窝抱住他，哀怨地道："好痛......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就这么对我？"其实他早已醒了，却想多一时共枕，因此一直装睡。又道："此次为的是公事，昨天傍晚到的。和杨晓聊到三更天。没人知道我在你这儿。"
周子思这才知杨晓去见的"客人"是他。只恨自己怎么招惹了这般无赖的人，又担心他被人发现。连忙挣脱下床找衣服，却发现自己身上只剩一条亵裤。怒道："龌龊！"江夜看着那线条优美的身体渐渐被厚厚的衣裳遮蔽，惋惜地叹了一口气："我哪做过什么。若真做了，你还起得来么。"周子思连看都懒得看他。
江夜笑笑，径自穿好衣服。打开窗让早晨清爽的风吹进来。窗外是一大片淡水湖泊，倒也不怕人看见。他将周子思拉到镜子前坐着，慢慢为他梳头。在那乌亮的头发上抹了些油，拿篦子一下一下篦着。周子思看他熟门熟路，奇道："你还会梳头？"他道："以前在深山习武学艺，什么都得自己做。我之下还有个师弟，简直是个混世魔王。我成日收拾烂摊子，自己倒变得无所不能。"周子思道："你就吹吧。"
两人之间难得有这样平和恬淡的独处，江夜只盼着这一刻永远没有尽头。他小心地将周子思的头发束进乌木发冠中。望着镜中的容颜笑道："你说这算不算‘湖水湖风凉不管，看汝梳头'？"
周子思默不作声。起来将门打开，送他寻僻静的路回客舍。临走前，江夜道："我刚才跌在地上，觉得那石头好凉。我找人铺一层狐裘给你垫脚吧。"周子思淡淡地道："你以后不要再过来了。这里是越人门，不比中土。"他一怔，周子思却已走远了。
其实江夜此行是为了将越人门招至七王淳于枫麾下。周子思离开杭州不久，江夜便接到淳于枫的八百里加急密函。要他亲自去招安越人门。江夜觉得有些棘手。他通过周子思肩上那一掌的痕迹看出了行刺的是越人门，也将此事如实告知淳于枫，却不明白他为何还想拉拢杨晓。
淳于枫有自己的算盘。越人门在江南日渐坐大，声势不容小觑。他本就有心利用越人门的力量助自己夺位。不过中秋那天越人门意欲行刺，他才知道太子淳于昱已捷足先登。虽逃了出来，却心有余悸。虽心有余悸，却仍不死心。他说已派了两个心腹陈刚、骆祥前往杭州协助，到时一并前往福建。
想起周子思中剑，江夜始终觉得杨晓城府过于深重。昨日交谈后，更觉此人不简单。就算归顺了也未必一心一意，弄不好反而引狼入室。他在客舍内坐得发闷，便到外面散心。他对越人门构局不熟，这一通乱走竟迷了路。他烦闷郁闷，又半天不见一个人可问路，心里已不知把这冷清得跟坟场似的青岑岛骂了多少遍。顺带公报私仇地问候了杨晓的祖先。
前方隐约有剑风声，他便循着那声音走去。却见一少女正在林中练剑。南方气候温暖，是以隆冬时节树木苍翠依然。映着那女子一袭红衣，十分美丽。那少女回头看见他，停下剑笑道："原来是九王爷。"江夜这才记起这女子是前任门主的女儿，叫岳素心。于是还礼。岳素心却又挽了个剑花，盈盈笑道："听闻王爷是剑术高手。不知肯不肯赏脸赐教？"江夜见她豪爽，好感倍增，当下应允了。
岳素心武功不高，江夜空手应对绰绰有余。几回合下来，他依旧气定神闲，岳素心却已招尽。江夜笑道："就到这儿吧。"一边收势。岳素心却杀了个回马枪，一剑刺来，喝道："还没完呢！"江夜躲避不及，在半空中硬生生地侧了身。这一剑竟从他身前的袍子间穿过。岳素心大骇，连忙收剑，剑尖却挑出一块帕子。
江夜抢过去要接，却还是被岳素心得去了。岳素心一脸惊异地看着他，道："这是我送给周子思的。怎么会在你这儿？"
【第十五章】 闲庭日落
晚饭前，杨晓召集高阶门人商议七王一事。与南宫柔雅的婚事则被迫推后。周子思抱病一路往议事厅去，心乱如麻。江夜地忽然出现几乎可以说让他阵脚大乱。嘴上说着什么"既然做了也不怕人知道"，但他无法不在意杨晓的眼光。这么想着，头 愈发痛得厉害。
"子思！"身后跳出一人，在他肩上狠狠拍了一下。岳素心大大的笑脸出现在眼前。"想什么这么入迷？我在你身后跟了好久，你竟没发觉。"他道："你也去议事厅？一起走吧。"岳素心拽住他，露出神秘兮兮的笑容，道："你把我给你的帕子送给九王爷了？"他脸唰地白了。"帕子？"岳素心点点头："就是你们去长安查账前我送的那条。九王说是你送的。"
周子思拂袖道："你听他胡说！"他虽不知江夜是何时取走了那帕子，但如今是敏感时期，再不愿与他又什么牵扯。周子思为人淡漠，但却极少发火。岳素心见他真拉下脸来，不由暗自吐吐舌头。
议事厅内吵吵嚷嚷，几人争了半天没个结果。周子思觉得这事里外都透着怪异，前思后想觉得不对劲，却一直忍着没说话。当初与太子合作之事只有他一人被隔除在外，如今也不好说什么。忽然，下首的岳素心使劲拽了拽他的袖子，低声道："门主叫你好几遍了！"他连忙抬头，这才发现众人都望着他，一片寂静。他只得咳嗽两声掩饰尴尬。
杨晓却不以为忤。道："周师弟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他起身道："属下以为，将宝压在太子身上并不妥当。"杨晓道："哦？那你看好七王？"
周子思沉吟道："就现在的形势而言，双方实力相差无几，难说看好谁。若非要协助太子，以我派实力，与茗香教或可一争。但七王在朝廷民间口碑都甚好，最可能的结果便是两败俱伤。但若襄助七王，那几乎是一边倒的态势了。"周子思说罢，看向主位上的杨晓。杨晓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目光中竟是揣测居多。他心中一禀，微微有些寒凉。
赵擎道："可是我派曾与七王结怨。怎知他不会狡兔死走狗烹？"叶浜反驳："太子寡恩薄义，今后如何待我们更是未知之数。"周子思道："所以不能只赌太子一人。但也不能做两面小人。最好的方法便是都不得罪。"岳素心不解道："已经卷进去了，怎么能都不得罪？两不相帮，七王自然高兴了，太子又怎么肯？"周子思道："我们可以让太子自动放弃。"
杨晓皱眉道："子思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他一挥手，道："今天就到这儿吧。大家先回去。"众人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躬身而退。按着辈分，周子思和岳素心走在最后。杨晓道："子思，你留下。"
门阂严。杨晓道："子思的意思是要先收了各地的生意？"他智计出众。早在周子思说"都不得罪"时便已想得通透。周子思笑道："我想什么师兄什么都知道。"杨晓道："是么。但子思有事瞒着我。"他从主位上缓缓走下来，"子思，你有什么事瞒着我么？"周子思脸唰地白了。"师兄。"杨晓走到他跟前，微笑道："今天早晨我去练功。却遇上素心和江夜在比剑......"
周子思忍不住颤栗，簌簌犹如秋风中的枯叶。杨晓说到这里，聪明如他又怎会不明白？江夜和岳素心说那帕子的事时，想来杨晓就在不远处。岳素心或许无法察觉，但以江夜的内力又怎会不知有人？他故意不避，却是间接向杨晓挑明一切。如今自己被杨晓猜忌。江夜此举真是一箭双雕。妄他自作聪明，还是成了一枚残卒。
他痛苦地闭上眼。杨晓冰冷的手指在颈侧轻轻划过，轻笑的气息吹拂在耳边。"在长安时我便看见这儿有块吻痕。现在......又出现了呢。"一阵凉风席卷而过，却是杨晓坐回主位去了。冷道："子思，你下去吧。"周子思睁开眼望着他。长长的睫毛下是水光潋滟的双眸，满是哀求。"师兄，我是不得已。但我从不曾骗过你。"杨晓别过脸不再看他。
垂下头，两颗眼泪砸在青砖上。周子思慢慢地转过身，推开门走出议事厅。一阵风拂过，他忍不住打了个机灵。青岑岛的冬天是不会下雪的。可他觉得自己的心比隆冬的长安还要寒凉。闲庭落日，花园内芳草萋萋。杨晓冷眼望着地上未干的水迹。掌上运力，座椅扶手瞬时化为粉末。
湖畔的乱石阵是周子思小时候与岳素心一起堆的。自以为躲在那片小小的天地里就可以躲过一切，包括岳丘山的怒吼。可是那些已经发生的，又要如何躲避？他脑子昏沉得厉害，身子一阵冷一阵热的。一个人晃晃悠悠地朝那石阵的中心走去，全凭脚下直觉。找到树荫遮蔽下的小小山洞，抱着膝盖蜷了进去。很多年以前，犯了错躲在这里。所有人心急如焚地找，杨晓则会拿着吃的来找他。两人会一起玩无聊的游戏，指责厨房的手艺。而后杨晓会抱着熟睡的他回去，顺便向岳丘山求情，躲开严厉的惩罚......
"就在这儿说吧。"外面忽然传来陌生的声音。另一个声音道："这儿安全么？"周子思呼吸一滞，连忙凝神。仔细分辨，却是江夜身边的那两个武将。陈刚、骆祥，都不是泛泛之辈。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似乎秘密商议着什么阴暗的事情。周子思隐隐地能听见"七王密令"、"决不能让九王爷知道"之类的片断。一开始他并不是很在意，可身体却因捕捉到"杨晓"二字而紧绷。
那两人大概是觉得此处安全，说着说着也渐渐放开嗓门。陈刚道："主子真够小心的。招安也就罢了，还下蛊。"骆祥闷笑道："主子一向如此。只是你下蛊时千万仔细了。此事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陈刚不甚在意地道："我将蛊毒涂在手上。到时用内力渗进酒里，再敬给杨晓。怎么说咱也是副使，这面子他是一定得给的......"骆祥谨慎，听后稍稍放心。陈刚却又笑道："你中意那小百合已有多时了。你说主子会不会就此把她送给你呀？"两人嘿嘿笑了起来，脚步却渐渐远了。
周子思直等到天黑透了才出来。一身淋漓冷汗，背后衣裳尽湿。他清楚自己知道了什么。也明白，这或许是他能为杨晓做的最后一件事。
从被刺的那天起他就一直在为杨晓找借口，以为他陷入权利争夺的漩涡是因为身不由己。殊不知，真正身不由己的却是自己。
师兄，我死了，就再不会背叛你了。

第一卷 完

第二卷 水调声长醉里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