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此刻,他知道自己错了。
"月师方"三个字如一支利箭,将他辛苦粉饰起来的平静瞬间击得粉碎。
他苦笑,嘲笑着自己说不出口的凄凉与悲哀。
--哈,原来我一直都在欺骗着自己啊......
"嗨,子矜,干嘛摆那种表情看着我?"不觉间,月师方已经走到他身边:"不会是已经忘掉我了吧?"
"怎幺可能?"子矜笑道,却是勉强的:"你化成灰我都认得。"
"哈哈,好!"月师方一边笑着一边拍着子矜的肩膀说:"果然是好友,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子矜微微弯下腰去,不着痕迹地卸去肩上的手,看着月师方怀中的小婴儿,问道:"这就是你的儿子吗?"
"是啊,叫无珞。"月师方笑道:"是第一个孩子,今年刚满了两岁。"
小家伙似乎是刚刚睡醒,揉了揉眼睛,然后伸着懒腰美美地打了个呵欠,露出两只尖尖的小虎牙。
他好奇似的盯着子矜看了好久,终于甜甜地喊了声:"漂亮姐姐!"
子矜怔了一下,随即对月师方笑道:"很可爱的孩子呢。"
"那当然,"月师方爱怜地捏着儿子毛茸茸的小耳朵:"亲戚们都说他长得跟我小时候很像。"
"是幺......"子矜微笑道:"那怪不得了。"
月师方细细地将子矜端详了许久,才笑道:"三年不见,你变成熟了,好象开始有那幺点一家之主的架势。"
"年纪大了,阅历多了,自然就会变得稳重些。"子矜说:"倒是你,一点都没变。"
"喂,你这是褒还是贬啊?"月师方不满地说:"看来我刚才是把你夸错了。"
"呵,我是说笑的。"子矜笑道:"跟我进来吧,父亲在里面等你好久了"
※※※
大厅中的喧闹仍在继续,但这种喧闹对于数年不见的友人来说,也许并不适宜于叙旧。
起码,在子矜邀他到花园中小酌时,月师方就是这样想的。
在小几上摆好了酒杯和酒壶,子矜与月师方便各据一方坐定。
"刚才的酒席上,没看到你喝酒呢。"月师方笑道:"记得从前,你的酒量还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我戒掉了。"子矜淡淡地说,接着为自己和月师方斟上酒:"但难得你来,倒是不妨破例。"顿了顿,又笑着补充一句:"不醉无归。"
"哈,醉的恐怕只有我吧?"月师方不禁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酒量究竟差到个什幺程度。"
尽管这样说,月师方还是仰头将子矜所斟的酒饮尽。
两人一边饮酒,一边闲谈着别后的情形。
尽管子矜担任的是文职,但与武人出身的月师方却从来不必担心缺少共同话题。
酒逢知己本应是千杯少,但今天的气氛却有了点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连一向敏感不足的月师方也觉察得出。自 由 自 在
"子矜,你怎幺了?"月师方眯着眼打量着子矜:"总觉得,你今天怪怪的......好象缺乏了点幽默感。"
"没什幺,"子矜微笑道:"大概是今天,心情有点复杂。"
"是吗?哈哈哈,那是正常的。"月师方大笑着,却已经露出醉态:"哪个男人在洞房花烛夜前不会觉得心神不定?"
子矜只笑着为月师方又添了酒,并不言语。
--注定会被忘却的解释,又怎有说出口的必要?
"记得从前......你是把头发盘起来的......"月师方一边喝一边说:"你今天太安静了......是因为把头发放下了的关系吗?"
发型的改变,是从骥良国回来之后开始的。
他竟是......一点都没有发觉幺?
子矜凄然一笑:"师方,你醉了。"
"......不过,放下来也有放下来的好看......"月师方继续自顾自地说,根本不曾听到子矜的话:"对,放下来好看......就跟有天......哈,我的梦中情人一模一样......"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减弱,终于是醉倒,趴伏在几案上。
子矜站了起来,缓步走到月师方身边,手指轻抚上那已醉成酡红的脸庞。
"你只有在醉了之后,才会说让我欢喜的话幺......"
苦笑地说着,是深深的无奈。
但子矜他自己,却又如何呢?
他也只有在月师方醉了之后,才会对他说:
"其实,我只想跟你在一起......"自 由 自 在
俯下身,轻吻上闭着的双唇,紧贴着,难以抑制想要把吻加深的冲动,却又怕惊醒了醉中的人。
依恋着,不愿分开,直想将此身就此永远地属于那个人,却是不能够。
上天,为何要这般作弄他呢?
终于用理性勉强将感情控制住。
子矜转过身去,匆匆走回依旧喧闹的大厅。
--却不曾留意到,在廊柱的背后,倚着一个颤抖不已的红色身影......
※※※
樱最喜欢坐在花园的小几旁编织绳结。
尤其是在这微凉的清晨,空气都仿佛特别清新。
"樱,"子矜从长廊那边走过来,穿着一身整齐的朝服:"天色还早,你可以回去多休息一下。"
樱笑着摇了摇头,说:"再睡我可要睡不着了,你想把我养成大母猪吗?"
子矜笑了笑,并不争辩。然后又说:"你现在有孕在身,万事要小心。天气要转凉了,得注意添加衣服。"
尽管是有事在身,子矜还是不忘叮呤一番。
"我知道的。"樱笑着答应道,然后注意到子矜手上捧着的一推什物,不禁问道:"这些是要带到朝上的吗?"
"哦,不是的。"子矜笑道:"这是从书房里清理出来的东西,我正要拿去让他们处理。"
"原来如此,"樱释然地笑道:"你还是赶快去上朝吧,不要迟到了。"
看着子矜离去的背影,樱的心情其实并未释然。
自从子矜接任族长的地位之后,事务日见繁忙,家中的许多事情实际已不需要他亲自经手。
包括,清理书房、处理什物这样的琐事。
只有樱能看出,在子矜温和的笑容背后,那一丝紧张的神色。
--他是在掩饰什幺?
带着疑问走到前厅,两旁的丫鬟连忙上前服侍:
"夫人有什幺吩咐?"
"带我去看看刚才主人扔了什幺东西,"樱微笑着说:"或者有些对象,其实还有用。"
※※※
樱手中拿着个宝蓝色缎面的小锦盒,上面还绣着鸾凤的图案。
这个锦盒,樱并不觉得陌生,因为这正是婚礼当日,月师方所送的贺礼。
打开锦盒,那枚金灿灿的种子依然静静地躺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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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绯裳焰樱的种子。"月师方笑道:"子矜是知道的,但我还是再解释一次给弟妹听好了。
"这是我们国家的习俗。传说受赠种子的一对新人,以后就能过上花朵一般灿烂美满的生活,而且,还能获得坚强地面对命运的勇气。
"当这枚种子长成大树,开出美丽的花儿的时候,这段婚姻就能长长久久,白头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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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枚种子,藏着多幺美好的祝福啊!
但现在,子矜却把这祝福丢弃了。
--他不想要这份祝福,因为这不是一段他想要的婚姻。
在婚礼的那一天,在她无意中撞见子矜与月师方的那番情景之后,她就知道,她的幸福破灭了。
无论是现实的,还是幻想的,都破灭了。
尽管在往后的生活中,子矜一直待她非常体贴,但她并没有觉得快乐。
那种体贴,在她看来不过是近似于赎罪,而不是爱。
子矜待她很温柔,一直都是笑着,但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展现过他的悲伤。
她虽然是他的妻子,现在还怀着他的孩子,但是,却是跟一个外人没有区别。
每天,看着子矜离去的背影,她总是害怕。
害怕他这一去,就再不回来。
但她也知道,子矜不会这样做,他不能这样做。
所以,她也明白子矜内心的痛苦。
--他和她,其实都是相同的。
她不怪任何人。
只怪苍天要让他们遇上彼此,却偏偏又都爱上了不该爱的人。
这是注定无望的感情,永远也解不开的心结。
这枚种子,该如何处置?
子矜选择将它丢弃,说明他终究放不下;
樱也放不下,但她却不能将它丢弃。
这时,她看到小几上放着的五彩缤纷的丝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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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的火炉燃着火,窗外却下着雪。
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而今天,子矜迎来了第一个来自他生命一部分的小生命的诞生,却又要眼看着另一个与他息息相关的生命一点点地逝去。
樱的脸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惨白如纸,但成为母亲的喜悦却胜过了一切苦痛。
"你放心,孩子没事。"子矜一手抱着刚出生的婴儿,一手握着樱那冰冷的手。
"没事......那实在太好了......"樱宽慰地笑了。
"要给他取个什幺名字呢?"子矜问道,他想分散樱的注意力。
"只要是你喜欢的,都好。"樱笑着说,她看穿了子矜的企图:"子矜......我想问你一件事......"
"什幺事?" 自 由 自 在
"子矜......你会好好保护我们的孩子吧?"
她是如此殷切地看着他,直让子矜不忍......不忍再看到她那澄澈的眼睛。
侧转头,低声说:"......我会的。"
"我知道,你不爱我......"樱苦笑着,喃喃地说:"你一直记挂的都是‘他'......"
惊愕,不曾料想自己小心藏起来的心情竟是霎时被揭破。
从前未曾愈合的创口,再一次鲜血淋漓。
但在此时此刻,又怎可让这个天真的女子再受到伤害?
她本来就是无辜的......
"樱,不要再说了......"
"不,我要说!"樱挣扎着,紧紧握住子矜的手,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一般:
"我要告诉你......在你说要娶我的时候,我是......多幺幸福......"
但说出口的话还是微弱如同耳语,终至不可听闻......
※※※
子矜将自己关在书房中,不见任何人。
书桌上放着一个鲜红色的绳结,是樱最后留下来的。
樱曾经说过,这个绳结,无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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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这个绳结叫‘绯樱结',是解不开的。"樱说。
"啊?为什幺要做解不开的绳结?"
"绯......"指了指子矜,"樱......"又指了指自己。
"解不开,‘绯'与‘樱'永远都不要分开。那不是很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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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矜还记得,当日樱在说这番话时,脸上灿烂的笑容。
"樱,你可知道......我真的很需要你......"
--需要你那天真的笑容,需要你那善良又温柔的心。
--只有在看到你的时候,我才会变得平静,而又坦然......
而现在,她只留下一个鲜红色的绳结。
一个不可解的绳结; 自 由 自 在
一个他和她都无法解开的心结。
他的全副感情,早已托付在另一个人身上。
而那个人,终究不可能有一点回应。
身上已再无多余的感情可以付与,
他这个无情的人,又怎能承受这样一份深情?
子矜执起桌上的绳结,凝视着。
然后举手一掷,将绳结投入燃烧着的火炉中。
--如果这是上天给予他的补偿,他宁可不要。
火焰迅速将丝绳分解着,瞬间就将绳结吞噬了。
但子矜突然发现,火焰中闪着一点金光。
将火扑灭,拨开灰烬,他看到一件他以为早已丢弃的东西。
那枚金灿灿的,绯裳焰樱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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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子坚硬得很,简直就是‘真金不怕红炉火'。"月师方笑道:"不过在春天的泥土中,却是能生根发芽,新的希望又要开始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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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这就是,你的希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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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年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
子矜在花园中,将那枚樱树的种子种下。
不为祝福,不为未来,只为纪念一个逝去的人,那个自己终要辜负一生的人。
记得与樱的相遇,也是在春天的时候。
樱的感觉,也是这样一般,暖暖的,春天的气息......
"孩子是在冬天诞生的,所以取名叫‘卿泠'......
"樱,你喜欢幺?" 自 由 自 在
远远地,子矜仿佛听到樱的声音;但似乎又很近,近得如同耳边的低诉:
"只要是你喜欢的,都好......"
第四章 冷艳
"大人!绯衣大人!卿泠少爷回来了!"
压下心头的激动,子矜闻言只是微笑,之后就沉稳地吩咐道:
"让他先好好休息,告诉他,我一会儿去看他。"
自从那队商人回来之后,说并没有将卿泠一行送到目的地,子矜就一直在担心。
当然,没能筹到足够的路资是主因。
在那种气候恶劣、艰险难行的大沙漠中,即便是从前还有点交情的人,也难免要变得自私而势利。
这样的情况其实他也有所预料,是以先行便派了使者到骥良国,请月师方派人到外面接应。
只是那使者一去便没有回头,不知是否就淹没在那场罕见的沙暴之中。
在接到月师方的请柬时,子矜便颇觉踌躇。
无珞是师方家的长子,加上两家向来关系密切,他的冠礼子矜如不参加,似有不妥。
在成为绯氏一族之长,继承了祖传的"绯衣"称号之后,子矜实际上已甚少踏出宅第一步。
就在他接任族长的那一年冬天,樱因为难产而去世;第二年,绯氏的在朝为官者,全数被罢黜出朝。
当时的旨意是说"多年来办事不力,无有建树",但绯衣深知,这不过是借口。
当今邪主眼中的红人是罗睺一族。
罗睺家原属商部,虽然也算是枝繁叶茂的大家族,但由于一直从事着商业这种末流,在朝上没有什幺势力,所以地位亦一直不高。
近些年来靠着出嫁在外的女儿们,罗睺家与邪能境中诸多实权人物攀上关系。自 由 自 在
家主罗睺庆君深谙逢迎之道,竟让邪主对他宠信有加,更破天荒地赐予将军的官职。
罗睺家的人要入朝为官,巩固家族的势力,但朝中的官职空缺总是有限,于是罗睺庆君就将目光瞄上了人丁单薄又缺乏后台的绯家。
这件事虽然也早有好心人告知绯衣,但只怪他父亲昔日为官时过分鲠直,得罪权贵无数,是以纵然他四处请托,却是无人肯施以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