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年来,绯衣已绝少踏出绯衣家宅第一步。
因为,他不能让这个因破落而穷困的家族在他离开之后,再受到欺凌;他要让他的族人,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下依然能平安地生活下去。
这是身为族长的他,必须坚守着的最后一道底线。
"父亲,我替你去吧。"卿泠说道。
年纪尚小的他尽管不能理解绯衣的苦衷,却直觉地看出了父亲的踌躇。
绯衣本欲拒绝,因为这样实在太危险--卿泠可是从来不曾出过远门啊!
但当他看到卿泠的表情,尤其是那样的眼神,温柔,却又坚定。
--直让他,完全不能拒绝。
就这样,卿泠跟随着到西漠的商队前往骥良国,身边带着为数不多的能抽调出来的族人。
如果不是为了那些堂而皇之的理由,以及,他内心那一点不可为外人道的私心,绯衣决不肯让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替自己走这一趟路。
自尊心与侥幸心,差点就让他毁碎了对樱的承诺。
想到此,他心中就不由得一阵难过。
现在,能够再次见到自己那黑发绿衣的独生子,竟像是在梦中一般。
"父亲?"房中的卿泠终于唤了一声,因为他看到绯衣在门外站了半晌,却一直没有说话,也似乎没有进入的意思。
听到卿泠的声音,绯衣才发现自己已不觉走到卿泠的卧房前。
"元秀跟我说,你回来了。"带着惯有的优雅笑容,绯衣缓步走入房中:"所以,来看看你。"坐下来,招手让卿泠走上前,然后,细细端详着。
良久,绯衣叹息了一声:"这一趟路,难为你了......"
卿泠笑着摇摇头,说:"路上虽然有些波折,但万幸有无珞世兄相助,总算是有惊无险;回程时师方世伯还差了人护送。所以,其实不辛苦呢。"
绯衣抚摩着卿泠的长发,微笑着,却不言语。
看着这孩子日渐长成,无论是模样还是性格都像是他那死去的母亲的影子。
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因为愧疚而坚守着一个承诺的父亲,他希望卿泠能单纯而快乐地生活下去。
--这也是他一直不肯传授卿泠任何武艺与术法的原因。
如果樱不曾遇见他,她也一定能单纯而快乐地生活下去吧?
这是让他,一直耿耿于怀的事情。
"啊,对了,"卿泠忽然想起什幺,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盒子交给绯衣:"这是师方世伯要我带给您的。"
"哦?"绯衣将盒子接过,打开之后看到里面除了一封信,就全是金银元宝。
信中没有特别的内容,不过也只是些问候之语。
但那熟悉的笔迹,却惹起绯衣复杂的心情。
多年不见,不知他已是什幺样子?
开口想要询问卿泠,但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问到了却又如何? 自 由 自 在
知道了,总归也不过是知道了而已。
缓缓将信笺折起,然后对卿泠说:
"将这些元宝收入帐房,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动。"
※※※
在那家名叫"留人醉"的酒馆,酒客依旧不多,老板娘也是徐娘半老,依旧风骚。
"老板娘,又要麻烦你,真是不好意思。"卿泠从老板娘手中接过盛着果子蜜饯的篮子:"家里实在是......"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幺?"老板娘笑道:"既然是远方来了客人,当然是非得好好款待不可。"
她转头往酒窖处看了看,又问道:"要带点酒回去幺?"
"不用了,"卿泠推辞道:"父亲他是不喝酒的。"
"是啊,我倒把这点给忘了。"老板娘笑道,然后又颇为感慨地说:"不过当初啊,你爹跟你娘还是在这里认识的呢。"
卿泠闻言沉默了,过了半晌忽然问道:"我跟我母亲......真的很像吗?父亲总是这样说的。"
听到这一问,老板娘不由得一阵心酸,同时也赞许着绯衣的重情,于是将卿泠细看了一遍,说道:
"我觉得,你还是跟你爹比较像。"
听到这个回答,卿泠不禁觉得失望了。
他总觉得应该曾经见到过母亲,但搜遍记忆却没有一点关于母亲的印象。
想要向父亲询问,却又怕勾起他悲伤的回忆,使他难过。
从前以为自己跟母亲肖似,对着镜子,总可想象着母亲的面影。
现在,却是连这样的追忆都失去了。
"不过,"老板娘笑着补充道:"你娘的温柔善良,倒是被你学了个十足十。"
闻言,卿泠脸上不禁开朗了起来。
善意的安慰,或许只是黑暗中的一线阳光,但对于卿泠来说,已是弥足珍贵的了。
"老板娘,多谢你,老是给你添麻烦......"
"都说不必客气了,"老板娘将卿泠送到门口:"如果不是你娘在世的时候说尽了你爹的好话,我才懒得管你们呢!"
※※※ 自 由 自 在
绯衣一踏入前厅,卿泠和无珞就一起上前施礼:
"父亲!"
"绯衣叔叔!"
绯衣微笑着将无珞扶起:"远道而来,辛苦你了。"
"小侄是年轻力壮,这幺一点路程算不得什幺。"无珞笑道:"何况这一趟来,是要恭贺绯衣叔叔您的寿辰的。"
主客双方坐下,互相闲话家常。
无珞生长在将门,性情爽朗不拘小节,因此尽管是初次相谈且长幼有别,却也不曾出现过冷场。
交谈中,绯衣似是不经意地问道:"师方他的身子还好吧?为何这次没有与你一道来?"
"父亲本来是要来的,但近日里是娘亲的忌辰,"无珞说:"父亲说,他现在是晦气在身,所以也就不来,怕冲了绯衣叔叔的喜气。"
月师方的夫人多年前经已去世。尽管不曾遗下多少子息,月师方却多年来未有续弦,亦不肯娶侧室。
这件事,绯衣是知道的,也曾为此而有过些许欢喜--不过他知道,这样的欢喜并不应该。
本来,就不应该。
"你父亲......还挺挂念你的母亲。"绯衣说道。
"一般般啦,"无珞搔搔头说:"不过每年的清香一拄,倒是少不了的。"
"是吗......"绯衣如同自语一般说道,似乎带着点感慨。良久,竟是有一点笑意在嘴角。
往日里的风流种子居然还会为了一个女子守身至今,这是他所不能想象的吧?
世事,也真是奇怪。
看到绯衣良久无语,无珞以为他因为月师方没来而觉得不快。
"绯衣叔叔,其实父亲他......"
"不,世侄,我不是要怪责他。"绯衣注意到无珞的窘迫,不禁笑道:"他向来就是军务繁忙,即便不是嫂夫人的忌辰,要分出身来只怕也是不容易的。"
无珞本来想着还非得为他那老头口拙舌笨地辩解一番不可,不想绯衣早已为他想好了借口,当下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你上次来的时候,年纪还小吧?"绯衣对无珞说。
"是啊,"无珞说:"过了这许多年,印象都很模糊了。"
于是绯衣就笑道:"如你不嫌弃的话,就让卿泠带着你四处看看吧。"
无珞爽快地答道:"好啊!" 自 由 自 在
然后就与卿泠一前一后离开了前厅。
沿着回廊前行,抬头就可以看到广阔的庭院。
当年手植在庭院中的樱树,冠大如盖,粗壮的树干数人都不能合抱。
看到无珞已经长得高大健壮,绯衣不由得感慨,当年的他也不过是一个小婴儿而已。
多少年了,有些事本该是忘却了,死心了,但偏偏就放不下这一份心情。
这份心情,在每年这个春将尽的时候都会变得尤其炽烈。
炽烈得要将胸腔撑破,炽烈得要将心绞碎;
又炽烈得,好象庭院中的红瑛,随着煦风片片飞散......
※※※
"老头,这是绯衣叔叔要我带给你的。"
无珞手一伸,把一个锦盒递到月师方面前。
"臭小子,不是让你不可以叫你绯衣叔叔送礼幺?" 月师方带着愠怒地说。
"绯衣叔叔说,这是你让我带回来的。"无珞没好气地顶了一句:"这应该不算是‘礼'吧?"
"我要你带回来的?哪有这回事?"月师方疑惑地打开锦盒,却全是金银元宝。
"啊啊啊--"无珞不禁大声嚷嚷起来:"表面上不让我收绯衣叔叔的礼,背地里却要他送那幺多钱。老头,你这个人真是差劲!"
月师方默然。不是他没有话驳斥儿子,而是他根本就没有听到无珞在说什幺。
这些元宝,正是去年他托卿泠带回影都给绯衣的一点心意,现在却又原封不动地回到自己的手上。
这样的结果,其实也是意料之中。
以绯衣那种好强自负的个性,本就不会接受这样的一份礼--即使送礼的是多年至交。
他会觉得,这是施舍,是怜悯。
但能因为想着他决不会接受而就此不给予任何帮助吗?
月师方做不到,而且他相信,就算他与绯衣立场互换,他也必定会这样做的。
这就是至交。
"我说老头,你为何就不自己去呢?"无珞忽然说道:"绯衣叔叔,似乎是挺想见到你的呢。"
"理由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月师方说:"近日是你娘的忌辰......"
"我看不是吧?"无珞眼神略带诡谲地瞟了月师方一眼:"老头你在找借口吧?"
"找借口?"月师方被无珞问得一愣。 自 由 自 在
之前,他并没有想得太多,只是单纯地觉得,既然是妻子的忌辰,也就不该远行。
现在被无珞这幺一问,似乎也真觉得有着些别样的原因。
他有时仿佛地有种感觉:他一直是在,等待着某一个人。
他所有的感情,等待着为那人而倾注。
至于其它人,包括他那逝去的妻子,他都不过是尽礼、尽责而已。
当然,更可能的是,这些都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此时,也就自嘲地笑笑:他早该过了整天作白日梦的年纪。
难道这样的想法竟被那臭小子知悉了?他竟可窥破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的心情?
但当下里还是强自镇静地说:"我......为何要找借口?"
只听得无珞又缓缓开了口:"......八成,你是被哪个红颜知己缠住脱不了身吧?"
臭小子......果然还是在寻老子开心......
额头青筋突起,手边一把巨刃隐隐闪现。
"喂!老头,我说笑的,你该不会是玩真的吧?"
"......八成,你这小子是欠修理!"
"啊~~~~~老头你对着手无寸铁的人乱砍算什幺好汉?!"
"是好汉你就不要跑!"
※※※
绯衣的弟弟,子常,前几天突然回来了。
在早年绯衣家景况非常困难时,子常离开了本家,在外谋生。
虽然平日里也有着一点联系,但他自此就没有回过家。
但现在,毫无预告地突然跑回来,回来之后又将自己关在房里,不肯出来。
"子常肯定是在外面惹了什幺事。"绯衣如此判断道。
他当然是希望这不过是自己太多疑,但希望很多时候都难以与现实划上等号。
是以他一边安抚着子常,表示自己不会过问他的事情;一边又派出几个心腹,调查子常在外的情况。
而今天,元秀带着结果回来了。
"是......叛乱罪吗?"绯衣下意识地又问了一次。
"是的,"元秀慎重地答道:"但子常大人并不是主使......"
"不是主使又如何?主使的是罗睺家的人,他们早就想着要拿子常当替罪羊。"绯衣看着元秀说:"但窝藏叛乱重犯,你又可知该当何罪吗?"
"......灭族。"在说出这两个字的同时,元秀已经明白绯衣的决定。
宁可放弃亲生弟弟,也要保全族人的性命。
这就是身为族长的责任。
当子常的房门被打开,房间里却空无一人。
"他跑了。"
没有留下任何字条,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突然地回来,又突然地离去。
家,本来是最可靠的地方,但子常现在却离它而去。
是因为,在这家中有一位担任族长的精明的兄长吗?
这样的兄长,通常都是不值得信任的。
面对着空房,在场的人都明白,等待着这一家族的将会是什幺样的命运。
"绯衣大人,您带着少爷走吧。"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
"对,您快走吧,趁现在还来得及。"
"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自 由 自 在
底下七嘴八舌地劝说着,绯衣微笑着一摆手,众人都安静了下来。
"我留下来,跟大家在一起。"他说道。
众人闻言,默默地一起向绯衣行礼,然后才掩着面纷纷散去。
绯衣将元秀留了下来。
"请你把这封信,带到骥良国。"绯衣将一封书信交给元秀,然后笑着补充道:"往后的日子,恐怕要辛苦你了。"
元秀忍住悲痛接过书信:"大人......请不要这样说......"
"好了,去叫卿泠,到我的书房里来。"绯衣拍了拍元秀的肩膀:"这孩子,你要多担待了。"
※※※
螺旋状的阶梯,盘旋着通往地底深处。
阵阵寒风,自下而上地吹过,吹得人头皮发麻。
一路上,交杂着铁链的碰撞声、狱卒的打骂声和犯人们的呻吟声,这些声音在狭小的空间中不停回响。
路的尽头是邪能境的死牢,最接近黄泉的地方。
在狱卒打开牢门的一刹,绯衣感觉到死牢中的安静以及一股迎面扑来的恶臭。
显然地,上一批被关在这里的犯人已经被送上了黄泉路,但他们残留下来的气息却昭示着后来者的未来。
绯衣家煊赫的先祖们可曾料想,他们的子孙会以这样的方式惨淡收场?
哈,绯衣不禁自嘲地笑笑:这段历史将要在我手上结束。
"磨蹭什幺?快给我进去!"
狱卒一边骂着,一边踢打着将绯氏族人推进各自的牢房。
在每个牢房外都插着一支火把以作照明之用。
--不是为了看清道路,而是为了看清狱中的犯人。
对于长期在暗无天日臭气熏天的死牢中工作的狱卒来说,欣赏犯人或痛苦或恐惧的表情无疑是一大娱乐。
绯衣家风向来是清正且倔强,是以即使身在如此绝境之中,也无人发出半声哭喊,反而一个个地都沉默而镇静,等待着将到的死期。
但狱卒却不耐烦了。 自 由 自 在
没有了犯人们发疯似的哀哭和嚎叫,那可要轮到他们发疯了--毕竟,他们可不是这里的死囚。
"是时候,该玩点游戏了。"
狱卒长毕竟还是富于经验,这一提议立即获得狱卒们的齐声和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