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后记————江洋

作者:江洋  录入:12-11

只不过皇家自古无情处,当今皇帝也是刚愎独尊之人,哪里容得有人长期影响他的威信?什么长公主与襄亲王谋朝篡位,说到底,不过是皇帝为了铲除异己、巩固自己的权力罢了!
贺兰影痛苦地垂下头,抵在冰冷的墙上,回家已经十天了,自己被圈禁在这郡王府中,孤独地望着北燕南去,秋叶飘零。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也没有一个人跟他说外面的事,母亲在哪里,她还活着吗?得不到半点消息。

依然是锦衣玉食,身边却没有一个熟悉之人,从前服侍他的那些太监宫女,早都不见了踪影,诺大的郡王府,从前食客盈门、车水马龙,灯火通明、欢声达旦,如今是凄凉清冷,门可罗雀,暗影幢幢,寂寥无声。
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是人情冷暧?贺兰影现在才有了切肤的体会!
在房中转了转,百无聊赖,又来到母亲的书房中,宽阔通敞的巨大屋室,从前显得气派非凡,坐满了名士公卿,现在空荡荡的,只有豪华的紫檀家具冷冷地见证着旧日的显荣。
走到东侧的墙边,伸手推弄了几下,一个巨大的书柜悄无声息地向外滑开,贺兰影走进密室,伸手在墙上拨动开关,四个墙角都流泄出光明,四颗鸽卵大小的夜明珠把室中照得一片清亮,他缓步来到墙边,仰头望着墙上的一幅画。
极大的一幅卷轴,画中人丰神如玉,淡雅温良,直如真人一般大小,亦如真人一般灵动,几乎使人怀疑他会迈步从画中走出一般。
这就是贺兰影的父亲贺兰昭,贺兰影从小就没见过他多少次,母亲将他牢牢圈在身边,父亲必须来到母亲这里才能见到他,可是父母感情不睦,父亲宁可不见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肯向气焰尊贵的长公主低头,所以父子之间,颇有隔膜。
贺兰影伸手轻轻抚摸画中人的衣襟,手指滑到他手的位置,停在那里。八年了,父亲去世已经八年了,贺兰影还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病榻上的父亲,那温和而隽逸的男子,伸手把自己搂在怀里,他的身上有淡淡的药气,他的手很温暖,身体也很温暖,贺兰影自小便很少被人抱抚,长公主虽然疼他,并不溺爱,几个奶妈宠他,也不敢过分亲近,所以他觉得父亲的拥抱很新鲜,他依恋地靠在父亲怀中,枕着那因为病患而瘦弱的胸膛,觉得很舒服。
父亲好象没说什么话,只是看着他,抱着他,不知过了多久,贺兰影竟然在那温暖的怀抱里睡着了,再醒来的时候,已经睡在自己屋里,奶妈和宫女们眼睛红红的,含着泪花,小声地告诉他,郡王爷去了。
贺兰影过了很久都还能感觉到父亲温暖的体温,那永恒的温度,就那么停留在他的皮肤上,停留在他的心里,永远不会磨灭。
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贺兰影在父亲的画像前泣不成声,多少年了,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父亲,在他们最应该亲密的时候,被无情地分开了,永远错过了天伦之乐,分开他们的那个人,正是......贺兰影的母亲。
安乐长公主自幼骄纵,呼风唤雨,做她的丈夫,应该是不易的吧?父亲也是一身傲骨的人,出身书香世家,弱冠之年高中状元,却始终未曾出仕,挂着长公主的夫婿、延泽郡王的虚衔闲散度日,终于抑郁而终,他的心中,也会有不甘吧?
贺兰影无法怨恨母亲,那是他的生身之母,给了他血肉的生命和尊贵的身份,可是在亲情上,母亲确实没有给他太多,而在从前,他也没有觉得有多需要,只是在这繁华褪去的寂寞之秋,才无比深切地思念起了亲人。
想起父亲,无可抑止地就想起了那个人,那个自称极其尊敬父亲的人,却给了自己最深的伤害和最痛苦的背叛!
燕重生!
一想起他,贺兰影的身体就止不住的颤抖,紧紧咬着牙,眼睛里浮起血色,紧握的拳头按在画像旁边的墙上,捏到指节发白。
父亲,您当年救他的时候,也没想过会给自己的儿子埋下这样的祸根吧?
被伤害、一次又一次地伤害,可笑自己还曾相信他所说的话,认为父亲是喜爱他的,还嘱托他照看自己。
"父亲,您看看他是怎么照看我的?"贺兰影喃喃地自语,拉起自己的衣袖,十多天了,手臂上的瘀痕还没有完全消去,贺兰影深深地凝视着那些痕迹,身体仿佛又在叫嚣着难以忍耐的痛苦,他抱住自己的身体,蜷缩在地上,低低地呜咽着,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无处可逃。

外面的响动惊醒了贺兰影,他急忙从密室中出来,却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逼来,贺兰影觉得气也喘不上来,退后了几步,那个人的面貌在密室珠光的照耀下纤毫毕现--燕重生!
他怎么会在这里?
贺兰影强硬地挺起背脊,把方才的脆弱都深深掩藏起来,冷冷地与那双犀利的眼睛对视。
"我来看看昭王爷。"燕重生的语气平静如昔,贺兰影心头一阵恶寒,厌恶地道:"你不配!"
燕重生深深地凝视着他,竟然浮起一丝笑意,道:"不错,还挺有精神。"
贺兰影心头的怒火腾地一下冒到了头顶,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十天那个倔强的少年,数日的幽禁,天上地下的转折,使他明白了情势之迫人,光靠意气用事是没有用的。对抗强者,你必须得比他强,否则,只能是--自取其辱!

第十八章
燕重生再向前踏上几步,贺兰影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几步,退回密室之内,燕重生望着墙上贺兰昭的画像,久久没有说话。
贺兰影厌恶地道:"你走吧。"这是他和母亲才能进来的地方,从未有外人进入,他觉得燕重生侵犯了自己心中最神圣隐秘的一角,对他的恶感达到了极点。
"昭王爷并不喜欢这里。"燕重生淡淡地道,伸手去摘墙上的画,贺兰影大惊,猛扑上去,燕重生单手敌挡他的进攻,另一只手稳稳地取下了卷轴。贺兰影大喝一声,合身去抢,燕重生一圈一带,将他甩了出去撞在墙上,贺兰影被撞得眼前一阵发黑,待回过神来,燕重生已将画轴卷了起来,拿在手里。
"放下!"贺兰影怒吼道:"那是我父亲!"
"我说过,他并不喜欢呆在这里。"燕重生冷冷地道:"我要送他回家。"
贺兰影叫道:"这里就是他的家!"
燕重生摇了摇头道:"这是延泽郡王府,并不是他的家。"
贺兰影有些糊涂,见燕重生向外走去,忙扑上去再抢,又被推挡开,身体撞在一个多宝格上,珍贵的玉器古玩稀里哗啦碎了一地,眼看着燕重生一脚已经踏出了密室的门,他什么也顾不得了,扑跪在地上,抱住燕重生的腿,哀求道:"别拿走,这是我父亲唯一的画像,求你留给我吧!"
燕重生停下脚步,低头看他,半晌,问道:"你终于肯求我了么?"
贺兰影又气又急,满腔愤怒,却不得不低头,哭道:"是,我求你,把父亲还给我!"无力的感觉再次打击了他,贺兰影再也支持不住,放声大哭,燕重生蹲下身子,抬起他的下颌,望着他挂满泪水的脸,忽然重重吻了上去,贺兰影一惊,猛地推开他,燕重生扳住他的肩头抓过来,强吻上去,贺兰影被激怒了,猛地咬了他一口,燕重生手上一紧,"嘶"地一声扯烂了他的衣服,将他压在地上,贺兰影大叫一声:"父亲!"
燕重生一震,松手放开了他,贺兰影剧烈地喘息着,恶狠狠地瞪着燕重生,咬牙切齿地道:"你是个畜生!"
燕重生犀利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贺兰影没有半点退缩,激愤地与他对视,半晌,燕重生立起身来,捡起掉在一边的画轴,大步走了出去。
贺兰影听着那有力的脚步声远去,终不可闻,紧绷的心弦才放松下来,无力地躺在地上,眼泪缓缓流了下来,濡湿了脸颊和头发。
贺兰影在打开的密室里呆了一整天,没有人来打扰他,廖廖几个服侍的人只按时把饮食送到他房内,如果他不吃,又会被按时撤走,除此之外,没有人理会他在做什么,即使他把自己饿死,抑或是自杀了,也不会有人关心。
贺兰影呆呆地坐在密室的地上,望着墙上白了一块的地方,挂在这里十多年的画像没有了,贺兰影与父亲最后的一点联系也被切断了,他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还为什么活在这世上,也许......
身边有许多破碎的古玩玉器,他伸手捡过一片玛瑙盘的碎片,在腕上比了一比,思虑良久,还是丢开了,放松身体躺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竟然睡着了。
被摇醒的时候贺兰影怔了一会儿,才看清楚面前的人,那些人是新派来服侍他的,或者说是监视他的,他们不说话,带贺兰影回房,给他换了衣服,送上马车,不多时竟来到了宫里。

御花园的西侧有一处占地极广的梅林,内有一处落梅轩,景致极雅,安月国的神子天宁,就被安置在这里。
贺兰影自回京后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表哥,皇帝微笑着招呼他,仍然把他当作自己喜爱的小弟弟,要他陪自己进膳,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好象长公主并没有被囚,贺兰影也没有被幽禁,一切都跟从前一样。
贺兰影疑惑地望着他,食不知味地陪他用了膳,满肚子的话要问,却每次到了嘴边又咽下了,他并不是不懂事,皇帝的笑容是绝对不能信的。
闲话了一会儿,皇帝带贺兰影前往落梅轩,笑逐颜开地指着那垂满白色轻纱的高檐雅舍,道:"你瞧这里,可不是透着一股仙气么?"
贺兰影奇怪地望了望那里,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因为里面住的人,竟使人觉得这是仙境了。
他谨慎地没有说话,只微笑了一下,皇帝也不在意,带他沿白石小径来到雅舍之前,宫人远远地挑起帘笼,两人未入室内,先闻到一股香气。
整间屋子都弥漫着这种奇异的香气,贺兰影知道这是天宁身上那种独特的香气,深深嗅了两下,身心舒畅,脸上泛起微笑。
皇帝显然也非常喜欢这香气,笑容满面地向内走去,穿过几重纱幕,来到一个宽敞的房间,他向贺兰影摆了下手,贺兰影便远远地站在门口候着。
天宁仍然一身白衣,闲适地斜躺在窗口的锦榻上,没有带面纱,转过脸来的时候,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使人目眩神迷。
"今天觉得怎么样?"皇上温和地问道,贺兰影还是头一次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话,小心翼翼瞄了他一眼,没敢吭声。
"谢谢。"天宁淡淡地道,绝美的脸上没有表情,贺兰影突然非常怀念在路上的时光,那时天宁时不时会见他一面,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看到他的笑容,会使人从心底里欢喜进来,就像风雨之后冲破阴霾的阳光一样,照亮到人的心灵深处去。
"这里的食物还吃得惯么?为什么我送来的东西你从来不肯吃呢?"皇帝自顾坐了下来,对天宁依旧躺在那里的无礼举动也不以为忤。
"谢谢你,不过我不能吃人间的食物。"天宁淡淡地道,转过眼去看着窗外,斑斓的光影穿过树梢落在他的身上,使他洁白的身影越发显得朦胧起来,似乎随时都可能消失。
贺兰影有些担心地望着他,天宁明显的神气不足,脸色倦怠,难道他不适应中原的生活?
皇帝显然也有这种担心,走过去想摸摸他的脸,天宁轻轻避过了,淡淡地道:"您答应过我的。"
皇帝的手悬在半空,有点难堪地地停了一会儿,缓缓放下,微笑道:"你以后要在这里长住的,总这样怎么行,想吃什么用什么只管跟我说,天下间还没有我找不来的东西。"他这话说得不算狂妄,天宁却仍是淡淡地道:"谢谢。"
皇帝受了冷落也不生气,回头招手叫贺兰影过来,对天宁道:"你不喜欢生人,我给你找来一个熟人,听说你在路上跟他比较处得来,我叫他来陪陪你好么?"
贺兰影这才知道自己此来的作用,心中浮起的一点希望又破灭了,但能见到天宁还是很高兴的,这圣洁的少年又一次安慰了他孤独的心。
"好啊。"天宁看到贺兰影,明显地开心起来,美玉般的脸上浮起笑容,贺兰影情不自禁地也笑起来,皇帝着迷地望着天宁的笑面,一时竟忘了说话。
"好些天没见到你,怎么瘦了?"天宁关心地问道,贺兰影心中一酸,眼泪差点下来,他垂下头,不敢让天宁看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笑道:"没事,家里有些事情比较忙。"又道:"你在这里不习惯是么?"
"嗯。"天宁叹息了一声,转过眼睛又去看宫墙上那一小片蓝天,怔怔地道:"我喜欢辽阔的天地,在这里觉得窒息。"
皇帝精神一振,立即道:"原来是这样,你放心,我马上带你去西山围场,那里跟你们草原一样,一眼望不到边,极是阔朗。"
天宁终于转过眼来看他,微微一笑,道:"谢谢你。"
皇帝见他高兴,自己也快活起来,跟他说了一会儿话,天宁只默默地听着,有时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皇帝见他眼睛微垂,似是有些疲惫,便命人取过参汤,要天宁喝下,天宁摇了摇头,皇帝有些生气了,亲自端过碗来,捺着性子道:"你总不吃东西怎么行,这参汤是天山上产的千年雪参熬的,跟你的体质也相合,最能益气补神,乖,快喝了它。"以他的身份,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低声下气之至了,天宁微笑着道:"谢谢你,我不能吃人间的东西。"
皇帝沉下脸来,将碗重重顿在桌上,恼道:"什么叫人间的东西?难道你不是人?!"
天宁静静地道:"对。"
皇帝跟贺兰影都惊奇地望着他,一时不知这话是真是假,虽然天宁的容貌体态,都像极了神仙,但是......
天宁神情自若,碧绿的眼眸仿佛深不见底的清潭,神秘莫测。
"你......"皇帝终于沉不住气,伸手去拿他的手腕,天宁也不闪避,只是皇帝的手指刚一碰到他的皮肤,就像被针扎了一样,剧痛钻心,他猛地把手抽回来,急忙看去,却又没有任何异样,再看天宁的手腕,也是皓雪一般,细腻如凝脂,他又心动起来,再次伸手去摸,才一接触到那微凉的皮肤,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不得不飞快地收了回来。
贺兰影惊讶地望着他的动作,莫名其妙,皇帝心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细细再看天宁的容貌,实在美得不似人间之物,气质更是片尘不染,心中不由得疑惑起来,问道:"你身上有什么?"
"我是受安拉护佑的神子,来到世间只为传道,任何人不能接触我的身体,否则会遭天遣。"天宁悦耳的嗓音介于童子与少年之间,清澈得像山间泉水,不含一丝杂质,亦没有丝毫的人间气息。
贺兰影敬畏地望着他,并不怀疑他的话,皇帝深深地凝神他绝美的容颜,目光复杂。

第十九章
莺歌燕舞,火树银花,琼林苑中一片升平气象。
皇帝一边微笑着观赏歌舞,一边听那频频出现的歌功颂德之声,眼光却不时落在从未出声的一道魁梧身影之上。
骠骑大将军燕重生。
虽说武将一般都不大擅长溜须拍马,但应景儿的场面话还是要说的,只有燕重生,从十三年前中武举开始,就没有对皇帝或当朝权贵说过任何奉承话,这在朝中是绝无仅有的,已经成了燕氏一绝。
不过此人倒真是一员虎将,先皇在位时便对他多有褒奖,十数年来边防的安定,跟他的勇武密不可分。
从身份上来说燕重生还是皇帝的妹婿,升平公主的丈夫,嗯,一想到燕重生最近的作为,皇帝嘴角边浮起一丝笑意,这个人,还真是胆大妄为啊!
赐宴结束后,皇帝单独留下燕重生议事,坐在御书房的龙椅上,望着端端正正跪在那里的燕重生,他淡淡地道:"听说你最近跟升平有些不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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