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小子,下手还真不含糊!"燕重生轻轻笑了起来,"然而还是心不够狠。"贺兰影不仅没有杀他,没有杀去追赶他的叶伦,只重伤了他,甚至也没有杀那个带马的小兵,若不是叶伦帮他灭口,只怕他逃走的消息是不可能被完全封锁的。
这样的贺兰影,究竟是好还是不好?究竟是像他的母亲还是更像他的父亲?燕重生心中无法确定,但他爱他的心,从未受过任何影响。
"叶伦的棺木呢?"
"已经装上车了,安置得很稳妥。"
燕重生身边的人都知道叶伦的身份,但不知他为何突然毙命,不过这不是别人可以问的,所以没有任何人提出疑问,叶伦的存在,从来都是被刻意忽略的。毕竟自己敬爱的主帅受制于人,这些热血汉子心里不是没有怨愤的。
燕重生想到那个一直默默服侍自己的青年,忽然记起,他来到自己身边的时候,好象比贺兰影还小呢,一转眼,已经五年了,而这个安静的生命,竟已永远地离开了!
他心中微有酸楚,又联想到,不知将来,又有谁会悲伤自己的离去呢?
贺兰影么?
不可能吧......
他默默地把墙上贺兰昭的画像取下来,细心地卷好,与另外一支卷轴一起,用油布一层层包好,再用火漆封上,将一块多角星形的徽章系在外头,交给那名亲兵,命他立即送出。
辕门外,朔风凛凛,旌旗猎猎,燕重生跨上自己心爱的战马,扬起浓眉,爽朗一笑,喝道:"出发!"
第二十八章
贺兰影觉得自己真倒霉,好不容易逃出了燕重生的魔掌,才逍遥了没一个月,又落进了别人的圈套。
更可悲的是,他连自己落进了谁的手都不知道!
离开帅府后,他马不停蹄赶了一夜的路,几乎把自己和大青马都累死,才敢在一个没人的破庙里休息了一会儿,接着又逃,第三日晚上大青马终于口吐白沫倒了下去,他含泪扔下跟了自己好几年的爱马,另买了马匹赶路。
一路南行,刚开始还日日担心,生怕燕重生发兵来追,后来见一直没有动静,觉得可能是燕重生自觉愧疚,没敢大张旗鼓地发兵来追,终于放下心来,越过黄河之后,开始放缓行程。
他这两年的生活极是单调,前一年戎马生涯,征战千里,后一年则形同坐牢,每日里除了练功就是睡觉,脑子里几乎没有别的事,虽然武功进步神速,但实在憋闷得紧了,好不容易脱离了燕重生的掌控,快活得恨不能飞上了天去,找个大城投了客栈,在酒楼海吃一顿,又去青楼买笑,胡天胡地,倦极而眠,等再睁开眼睛之时,却已成了莫名其妙的阶下囚。
说莫名其妙,是因他被人捆得像个粽子一样、蒙了眼睛、装在箱子里,像货物般被运来运去,不知过了多久,最后停在一个安静的地方,有人将他从箱中抬了出来,放在一个软棉棉的地方,感觉似是床铺。
怎么回事?贺兰影现在对床比较敏感,心跳漏了一拍,不自觉地紧张起来,四下里一片静寂,只听见自己的心跳怦怦做响。
不知过了多久,在他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嗅到一股极清淡的香气,他心中猛地一跳,顿时清醒过来,激动莫名--天宁!
这是天宁身上独有的香气,贺兰影曾无数次为这种奇异的香气而陶醉,是天宁在这里!
可是,天宁他明明已经......
贺兰影震惊得浑身僵硬,寒毛竖起,警惕地用心倾听,却听不到半点声息,正在惊疑不定,忽然听到一声轻笑。
"天宁!"贺兰影大叫起来,用力挣扎,绳索紧紧地勒进他的身体,磨得生疼。
"别急,是我在这里。"天宁的声音如天籁般动听,贺兰影眼前一亮,蒙头的黑布被揭去了,天宁笑盈盈的面孔近在眼前,贺兰影欢喜得全身如欲炸裂一般,拼命地叫:"天宁!天宁!天宁!"热泪盈眶,却再也说不出别的。
天宁见他如此激动,笑了起来,也觉感动,转头道:"乘龙,你帮他解开绳子吧。"
贺兰影这才看到天宁身边还站着一个年轻人,约摸二十六七岁,面目英俊,不怒而威,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望着你的时候,似乎要直看进人的心里去。
他走上一步,伸手在贺兰影身上密密麻麻的绳索上一划,数十道绳索纷纷断裂,贺兰影顿得自由,一跃而起,惊讶地望着他。
这些绳索都有手指粗细,若用利刃切断毫不稀奇,这年轻人却只凭指力就轻易弄断,功力委实惊人!
天宁微笑道:"他叫薛乘龙。"又对薛乘龙道:"他就是贺兰影。"
薛乘龙只点了点头,贺兰影却心中敬佩,叉手为礼。
最初的震惊过去,贺兰影才想起来问:"你......你不是......"他惶惑着说不下去,天宁笑了起来,调皮地吐吐舌头,道:"我现在是天神,你快点跪下磕头!"
他若不这样说,贺兰影还真有些疑惑,此时看他活泼顽皮的模样,却又哪里像神仙了?也笑起来,道:"原来你没死,可骗得我好!"
天宁得意地道:"乘龙自然会救我出来,不然当初我怎么会跟你们走?"
"可你明明......"贺兰影迷茫地望着他,当日天宁气绝,他亲眼目睹,并且不止一次亲自试过他的鼻息,皇帝及御医也多次检查,天宁确实绝无半点生机,怎能又活了转来?
"天机不可泄露。"天宁笑眯眯地道,却不再说。
贺兰影向来对他敬如天人,即使他真的是死而复生,也不觉得有何不可,心想他们这些人神通广大,当真是无所不能!
想到天宁的"尸体"被大火焚烧的情景,贺兰影心有余悸,又问道:"你怎么从那火中逃走的呢?"心想:四下里都有御林军严密把守,这大变活人的把戏,倒也真是稀奇。
天宁笑道:"乘龙早派人掘了地道,那个大木台也留有通道,火才点起来,烟雾一遮,就有人把我救走了。"
贺兰影大为钦佩,又想到挖掘地道及筑台所费周折非小,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做这样大的事,这薛乘龙还真是本领不小!不由得又看了他两眼,薛乘龙面带微笑,风度无懈可击,却叫人看不出他半点心思。
"真是个不简单的人哪。"贺兰影心中嘀咕,对他越发敬佩。
天宁一反从前的端庄神秘,快乐随和地招呼贺兰影去花厅赏花喝茶,贺兰影发现这里是一座极大的宅院,虽在隆冬,温室花房中却百花繁茂,其中有许多名品,即便在大内也是非常罕见的,心中不由得越发惊奇。
"这是什么地方?"他小心翼翼地问,天宁随意道:"是洛阳附近。"
"是你家么?"
"嗯,算是其中之一吧,最近我们为了等你才过来的。"
"等我?"贺兰影大吃一惊,天宁怎会知道他的行踪,派人捉了他来?
天宁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有趣地笑了起来,道:"你别怕,我们不会害你,是有人托我们照看你。"
"谁?"贺兰影心中迷惑,看薛乘龙和天宁的情形,都是呼风唤雨的主儿,谁能托得动他们来帮自己呢?
"嗯,是你的一个故人,他说把这个交给你,你就明白了。"天宁说着招了招手,旁边一名侍女捧过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卷轴。
贺兰影拿起大的那个,刚一展开,"啊!"地大叫一声,站了起来,神情激动,身体微微颤抖,只见画中人面目俊朗,可不正是他的父亲贺兰昭!
他双目含泪,紧紧盯着父亲温暖的笑面,心头无限欢喜,泣道:"父亲!"
天宁见他真情流露,也是伤感,薛乘龙轻轻拢过他的肩头,温声道:"有我在呢。"
天宁侧头看他,微微一笑,应道:"嗯。"
两人亲密相拥,心头都是喜乐平安。
贺兰影哭泣一了会儿,抬起头来,拭泪道:"对不起,我以为再也见不到父亲的面了,一时激动,让你们见笑了。"
薛乘龙道:"天性自然,随心所欲,并没有可笑之处。"
贺兰影心下感激,一时说不出话,见托盘中还有一幅较小的卷轴,也拿了起来打开。
画卷徐徐展开,画中是一个温婉美丽的女子,却是不识,旁边题着几行字,字体圆熟,认得是他父亲贺兰昭的亲笔,那词写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原来是苏轼的一首《江城子》,词意凄凉婉转,哀思无限。
"这是......"贺兰影奇怪地想了半天,实在不认得画中女子,可是父亲的亲笔却半点不假,这究竟是谁,使父亲如此动情思念呢?
薛乘龙见他疑惑,便解释道:"这是贺兰郡王的结发妻子。"
贺兰影大吃一惊,父亲的结发妻子?他的妻子不就是自己的母亲、安乐长公主么?哪里又有一个妻子?
"你父亲与这位弗兰夫人是青梅竹马,十八岁成亲,后来你父亲赴京赶考,才做了驸马。"薛乘龙淡淡地道,贺兰影却心头大震,原来......原来父亲早已有过了妻室,那怎么......
在他记忆里,父亲从未离开过京城,也没有听说过他有什么亲属,别人都有爷爷奶奶或叔叔姑姑等父系的亲属,而贺兰影从来没有见过,也没人对他提起过,在他心中,母亲便是一切,父亲只是一个似有若无的存在,其他见过的亲戚,也都是母亲这一边的。
这当然好象有些不对劲,可从前他一直没有深思过,因为向来便是如此,也就习以为常。
"我父亲......"贺兰影想问,却突然发现自己对父亲几乎一无所知!
该从哪里问起?
唉,天底下哪有自己这样的儿子,连父亲的任何情况都不知道!贺兰影心中惭愧,垂下了头。
"别急,我们这里有你父亲从前的住址,你可以亲自去看看,调查一下,虽然过了二十多年,街坊旧邻都还在的,你可以了解你想知道的一切。"薛乘龙温和地道,递给他一张纸,上面写了地址,贺兰影接在手里,心中感激,再三感谢,天宁又哄他吃自己发明的点心,终于逗得他开心起来,把刚才的愁云惨淡抛在了脑后。
他在这里住了两天,几乎把肚皮撑破,天宁每天兴高采烈地向他推荐许多精美的点心,兴致勃勃地看着他吃下去,面对着他俊美无俦的笑脸和期望的目光,贺兰影当然觉得什么东西都好吃得不得了!他吃啊吃,几乎把两年所欠的点心都补了回来,可惜终是吃得太多了,一日七八顿,每顿几十样,各种精茶细点流水介塞下肚去,终于再也吃不消,急忙告辞,准备前往自己父亲的老家浙江海宁去探访。
临走他忍不住问天宁为什么弄这么多点心,天宁笑嘻嘻地道:"我要开一家天下最好的点心铺!"
贺兰影吃惊地望着他,想不出这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圣少年怎会去做这种世俗生意,薛乘龙却含笑不语,宠溺地望着天宁--只要他喜欢,什么都是好的,何况点心铺子遍布各地,既可以深入平民百姓,也可以接触达官显贵,既不引人注目,又可发挥极大效力,实在也是个极妙的主意。
贺兰影摇了摇头,上马自去,渐渐远离了那两个充满神秘色彩的人,心中却又浮起了对父亲身世的疑惑。
第二十九章
在酒楼吃了饭,摸出银两会帐的时候,贺兰影想起一事,把银锭子翻过来一看,果然见到底部刻有一个多角的星形标志,心下嘀咕,潜运内力,用手指将那个标志磨平了,才交给小二。
那天他问过薛乘龙为什么能这么快找到他的行踪,薛乘龙也不隐瞒,告诉他在他用的银子和银票上都做有天狼社的标记,而天狼社的消息渠道极广,凭这些印记很快就可以查到他的行迹。
"燕重生还真狡猾啊!"贺兰影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又想起了那个恨之入骨的人,眼光有些狰狞。
天宁告诉他,托他们照看他的人正是燕重生--其实在看到父亲画像的同时,贺兰影就猜到了,至于为什么天狼社肯同意帮他,是因为当初天宁假死逃脱之时,曾欠了燕重生一个人情。
那时薛乘龙暗中安排了人手扮做搭木台的匠人,在高台上做了手脚,又派挖掘地道的高手挖通从远处通往高台的地道,行动虽然隐秘,却被当时负责防务的燕重生发觉了,但他并未声张,而是给薛乘龙发出消息,告诉他若想平安无事地救出天宁,就必须同意将来为他做一件事,薛乘龙一口答应,燕重生便利用职务之便为他们多做掩护,使天宁有惊无险地顺利脱身。
"他为什么要帮我?"这是贺兰影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却又想:"哼!反正都是他欠我的!"现在燕重生对他再好,也抵消不了贺兰影对他的怨恨,实是因为两人之前的交集给贺兰影留下了太深的伤痕。
在途非止一日,浅草盈盈的时节,贺兰影终于来到钱塘江畔的海宁,找到了父亲的故居。
这里是滨江的一处僻静小城,处处整洁而安宁,人们说着贺兰影听不懂的方言,语调柔和婉转,见他是北方人,都尽可能卷起了舌头跟他说官话,态度温和而友好,使贺兰影颇觉亲切。
他拿着地址对了两遍,确定眼前这处大宅园就是父亲的故居,但大门紧闭,杳无人声,墙内的桃花微微探出了头,娇柔地吐露一点春意。
门前石阶爬满青苔,似是许久没有人走,但极干净,表明经常有人打扫,他上前扣门,良久没有回音,焦躁起来,索性越墙而入,向内走去。
这是一处极大的三进宅院,看得出主人当年的富足,只是现在一片萧瑟,除了院中的主路,其它地方都已被长草覆盖,雕花的窗格上,也已爬满了青藤。
贺兰影心中莫名的悲伤,静静地沿花径走去,看过一间间寂静的屋室,室中陈旧,只有廖廖几件残破的家具器物,与这宅院的宏伟极不相衬。
直找到后进一处小小的偏院里,才发现一个驼背的老人正在整理花圃,看到贺兰影缓缓走进,他蓦地瞪大了昏花的老眼,颤抖的手直指着贺兰影,嘴唇哆嗦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贺兰影奇怪地望着他,还没决定怎么开口询问,却见那老人连滚带爬地冲过来,抱住了他大喊大叫,他说什么贺兰影听不明白,却感觉得到他的激动与亲切,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刚想问他,却见老人两眼翻白,身体软垂下去,吓得连忙抱起他送进屋里去,点他人中,又运内力摩挲他胸腹,才让老头清醒过来。
"昭官儿、昭官儿......"老人涕泪交流,扯住贺兰影不撒手,贺兰影只听得懂他在叫父亲的名字,知他是把自己父子俩弄混了,哭笑不得,耐着性子哄劝他,跟他又说不通话,只能干着急。
忽然院子里有人说话,贺兰影急忙摆脱了老人的纠缠出来一看,见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拎着一些菜蔬猪肉,看到贺兰影,显然也是大吃一惊。
贺兰影立即自报家门,那人这才脸露喜色,笑道:"真是再也想不到的,昭公子的后人还会回来,阿爹他可要高兴死了。"
贺兰影听他会讲官话,顿时松了一口气,陪他进屋先安抚了老人,那人便向他讲起贺兰家的旧事。
原来这老人是贺兰家的老仆,从小在这里长大,对贺兰老爷极是忠心,贺兰昭二十岁离家赶考,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贺兰老爷和夫人均已辞世,贺兰家再无后人,萧条下来,老人却坚持留在这里,经常洒扫修葺,使这里不至于彻底地破败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