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重生税利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什么话也没有说,贺兰影心满意足地直起身来,穿好毛皮大氅,外面冰天雪地,滴水成冰,不保护好自己是不行的,佩好了剑,背上自己的弓和两壶箭,想了想又把燕重生的那两壶箭也带上,再拔刀劈坏了他的弓,最后将刀也挎在肋下,真是武装到了牙齿。
见他转身欲走,燕重生淡淡地道:"银子在左边柜子里。"
贺兰影一怔,立即想到自己单独出门,肯定有用到钱的地方,这银子倒不可不带,他自小有人服侍,几乎从没有自己带过钱,是以刚才一时没有想起。
他大步跨过去拉开柜子,果然一些银锭子随意摆在那里,他抓了几块放在怀里,想想又把剩下的都拿起来,胡乱翻翻,又找到一叠银票,一起拿块布皮包了,负在背上,知道燕重生为官清廉,这些可能是他全部的积蓄了,自己这可把他洗劫一空,心里甚觉痛快,大步走到门边,拉开门,回头向燕重生笑道:"我走了,你多保重!"瞥眼间看见火盆里的火仍然着得通红,折回去找东西垫着,把火盆扔到了院子里去,寒风扑面,夹着片片冰凉,这才发现大雪已经开始落下了。
屋中的油灯被大风一吹,顿时熄灭,贺兰影知道燕重生因为跟自己住在一起,从不允许亲兵下人等前来服侍,所以自己这一走,不到天亮是不会有人来帮他的,也就是说,一夜下来不冻死算他命大!
哼,叫你也尝尝叫天不灵、叫地不应的悲惨!
贺兰影突然想起叶伦可能会来,纵身来到院子另一头叶伦的房间外听了一听,悄无声息,正想撞门进去行凶,却发现房门虚掩,叶伦却不在屋内。
时间紧迫,贺兰影顾不得再找叶伦,施展轻功出了帅府,直奔南方大路而去。
刺骨的寒风夹着鹅毛大雪,呼啸着卷进屋来,室内冰冷彻骨,燕重生潜运内力,一次次冲击被封的穴道,等终于冲开的时候,全身几乎已被冻僵。
"这个小混蛋!"燕重生呕了一口血,贺兰影的点穴功夫已颇为了得,他强行冲穴毕竟是伤了经脉。喘息了片刻,披上一件衣服,踉跄着去关上了门,回到床上躺着,拉过被子盖好,屋里虽然冷得像冰窖一样,他也懒得去生火。
手边突然摸到一块冰冷的硬片,拿到手里,才发现是自己给贺兰影的那块金牌,贺兰影一直对它恨之入骨,临走当然不会带着。
唉,终于还是被丢下了啊。
燕重生轻轻抚摸着那块金牌,就像,抚摸着自己的心--满是斑驳伤痕的一颗心。
他缓缓伸手把金牌举到眼前,借着透过窗纸的微光看去,金牌上星星点点都是小洞,标志着贺兰影欠自己"债"的那些小星星已经都被抠掉了,牌子上清晰地显示出一个玲珑的"燕"字。
原来那些小星是故意这照个燕字排列的,当它们逐一被取掉后,这个缕空的"燕"字就显了出来--不过,贺兰影从来没有看到。金链子并不长,挂在颈中,他自己是看不到的,他曾几次把牌子扯下来,却一次也没有正眼看过。
燕重生把牌子凑到嘴边,轻轻亲吻,上面似乎还带着贺兰影的体味,独一无二的、淡淡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门突然被撞开了,一个人跌落进来,死了一样一动不动,狂风呼啸着吹动他的衣服,带来一股血腥气。
燕重生一跃而起,看清了他的身形,纵过去扶起他,叶伦面色雪白,半身都被鲜血染红,触手冰冷,血已经结成了厚厚的冰。
"叶伦!"燕重生急忙关上门,抱起他放在床上,试了试他的鼻息,极其微弱,忙扯过被子把他包起,疾点了他胸前数处大穴,一手按在他膻中穴上,缓缓渡入内力。
好半晌,叶伦睫毛颤动了几下,微张开眼睛,看到燕重生,苍白若死的脸上竟然浮起一丝笑意。
燕重生没有说话,继续为他输入内力,又过了好一阵,叶伦的脸上有了一点生气,呼吸平稳起来,吃力地抬起手,从怀里摸出一粒东西,递给燕重生。
"不用。"燕重生并没有接,伸手抚了抚他冰凉的脸颊,心下酸楚。
叶伦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自己胸上,轻轻地道:"他已经走了。"
"你为什么要去追他?"
"这是......我的职责,也......也是......一个机会。"叶伦眼里的生机已经渐渐暗淡下去,轻轻地道:"我已经......写好了密折,说我追上了贺兰影......杀了他,也被他重伤......"感觉胸口上燕重生的大手一紧,他又微笑起来,道:"假的......我怎么......杀得了他?"
燕重生没有说话,垂下眼睛,专心致志地为他送入内力。
"还说,我自知......自知...重伤不治,请皇上......"
"别说了。"燕重生虎目含泪,手上内力源源不断地送进叶伦体内,却如石沉大海一般,不见半点效力。
"密折......已经发出了......你不用......再担心......"叶伦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轻轻地喘了两口气,又道:"皇上只会当他......死了,那个小兵......我也料理了......"他微笑了一下,叹息道:"小王爷他......还是不够狠心哪......"
"嗯。"
叶伦用力喘息了几下,挣扎着又抬起手来,道:"这是......两个月的解药,你......快服下吧......再拖下去,挨......挨不住的......"
燕重生接过他手中那粒丹丸,凝目看他,目光复杂,终于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你......是个好人。"叶伦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燕重生将头低下一些,凑近他的嘴边,听他断断续续地道:"这对我......也是个机会,只有......只有这样,才能不......不连累我的家人。"
"傻孩子!"燕重生沉痛地道,叶伦轻轻地道:"你能......抱抱我么?就像......就像......你抱贺兰小王爷那样......"
燕重生没有说话,坐在床边,把叶伦抱了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伸手抚了抚他冰凉的面孔。叶伦无力地闭上眼睛,两滴清清的泪水缓缓流淌下来,划过他毫无血色的脸颊。
"谢谢......"
"是我该谢谢你。"燕重生心下酸痛,感觉到叶伦身上的冰血融化了,濡湿了自己的胸膛,不由得把手臂又紧了一紧,叶伦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把脸贴在他温暖强壮的胸膛上,头微微一沉,再也没有了声息。
第二十七章
燕重生端端正正地跪在墙边的画像前,仰望着画中那温和隽逸的男子,他已跪了许久,心中思潮起伏。
贺兰影终于离开了,燕重生觉得自己的心空荡荡的,似乎少了什么东西,曾经守护了十几年的孩子终于长大了,像小鹰一样振翅而飞,冲进那广阔的天地中去,再见面时,却已不会再是从前的局面。
燕重生苦笑了一下,心想:我伤得他也太狠,以他的性子,若不记恨,才是奇迹了。
"昭王爷,我对不起您。"他喃喃地道,心中迷惘,多年的往事,蓦地里兜上心来。
幼时家乡遭遇大变,父亲因反抗官府被抓,死在狱里,母亲带他逃难,亦死在路上,他年方七岁,便开始流浪街头,饥一顿饱一顿地混日子,直到八岁那年,遇上了高中状元后骑马夸官的贺兰昭。
当时他惊奇地仰望着那个意气风发的状元郎,他生得那样俊美,骑在高头大马之上,与尘污遍体的自己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鬼使神差般冲了上去,想摸一摸那个人的靴子,似乎只有亲手摸到他了,才敢肯定他是个真实的人,而不是天神的幻影。
护卫的差役料不到这个小叫花子会突然冲上来,一时竟弄得手忙脚乱,用皮鞭子抽他,连踢带打把他弄开,瘦瘦小小的孩子夹头夹脑挨了几鞭,顿时血流披面,昏倒在地,像破布一样被丢开了,若不是状元郎心地慈善,命人将他带回去救治,只怕小乞儿的一条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贺兰昭救了他的命,怜惜他孤苦无依,收他在身边教养,燕重生本来不叫这个名字的,为了感激贺兰昭的恩德,自己改名为燕重生,纪念贺兰昭的再生之德。
不久贺兰昭被长公主招为驸马,得封延泽郡王,燕重生便跟着他搬进了郡王府,一年多以后,贺兰昭为他寻得名师,送他上山学武,勉励他学成之后,来报效朝廷。燕重生向来对贺兰昭敬爱有加、言听计从,遵他的吩咐全心学武,从无半点懈怠。他的天赋极高,学武有大成,十六岁考武举夺魁,从此走入军营。
贺兰昭早年寒窗苦读,一心想要报效朝廷,做个名垂千古的清官,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弱冠之年便高中状元,算是一跃龙门,紧接着由于才貌出众,被安乐长公主看中,招为了驸马,受封郡王,这在别人看来,真是天上掉下来的美事,但对贺兰昭来说,却福祸参半。
长公主的性格刚愎骄横,她只看中贺兰昭的美貌,却不注重他的才华,可惜贺兰昭才高八斗、满腹经纶,竟无丝毫用武之地,顶着个郡王的尊贵头衔闲散渡日,把满腔的热情渐渐消磨,其中的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自己无法一申宏愿,他便把希望寄托在燕重生身上,燕重生中武状元之日,贺兰昭破例喝得酩酊大醉,高兴得热泪直流,殷切地勉励燕重生要好生报效朝廷,博取千古功名。燕重生自小跟他长大,自然对他的心事知道得一清二楚,含泪答应,从此尽心竭力,在军中图谋升迁。
安乐长公主本来看不起燕重生,待他一举成名后,又觉得他将来会对自己有用,于是一反从前的轻慢态度,对燕重生爱护有加,亲自关照他的升迁,使他在短短数年间就从普通将领升到了平西将军,由于他武艺高强、作战骁勇,在边塞屡建奇功,累次升迁,五年前受封为骠骑大将军,统领西北二十万兵马,实为本朝武将中第一重臣。
十多年的辛苦没有白费,现在的燕重生,已经实现了贺兰昭未竟的愿望,保国安民、功绩卓著,史家青笔,也无可争议地要为他书上浓黑重彩的一篇,可是,最期望他成功的那个人,已经早早地不在了。
仰望着贺兰昭俊美儒雅的面貌,燕重生心下酸痛,他现在已经功成名就,但身居高位者必受猜忌,自五年前受封骠骑大将军、执掌帅印开始,皇帝便对他全面监控,不仅派了叶伦来近身服侍,还赐予他慢性巨毒。
这毒极是珍贵,皇帝只会赐给在外掌握重权的大臣,既是严密控制,又是示亲的象征,因为大臣一旦服用了这种毒药,皇帝会放心地给予更大的权利,但是,每月必得服用解药才可无事。
这早已是朝中公开的秘密,所有受赐的大臣都是既感恩又害怕,因为受赐此药表示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只有得到皇帝的信任才有一展雄才的机会,但这种信任却又伴随着致命的危险,当真是如履薄冰、诚惶诚恐。
燕重生本来对这种毒并没有抗拒,反正他一心为国,忠心耿耿,不用担心解药的问题,虽然有个皇帝派来的眼线在身边,但叶伦性情内敛,谦和恭顺,从来没有给他添过任何麻烦。
但后来涉及到贺兰影的问题,就不那么好办了。
燕重生对贺兰昭无比尊敬,连带得对他的儿子也既怜且爱,他比贺兰影年长十二岁,当贺兰昭第一次把那个小小的婴儿放在他的手里,嘱咐他好生保护之时,他便把照看贺兰影当成了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从此念兹在兹,无时或忘,贺兰影生活中的每一次重要事件他都一清二楚,年年都送上珍贵的礼物,只不过,他费尽心机挑选的礼物,贺兰影往往都没注意过是谁送的。
他可真是个骄傲横蛮的孩子!燕重生宠爱地想着,嘴角边泛起微笑。
贺兰影一直高高在上,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然而,机缘巧合,他终于有机会让贺兰影在他身边生活了两年,这两的时间,使他能够真正亲近到自己一直疼爱的孩子,并且......可以去爱他。
贺兰影曾多次问过燕重生,为什么父亲一定要他把自己带走,燕重生无法回答,因为那个答案,不是贺兰影能够接受的。
将来他会懂的,希望他能够承受得住--燕重生无奈地望着贺兰昭的画像,再一次忏悔,觉得自己对不起昭王爷。
他完成了昭王爷的托付,却又没有完全照办。
这世上有许多事是无法预见的,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
比如说,他对贺兰影的爱。
在这次与皇权的交锋中,他保住了贺兰影的性命,并亲自教导了他高深的武功,以贺兰影现在的武功,只需假以时日,必可成为当今武林中前百位的高手,他所缺的,只是功力的增长和经验的积累。
但是,他......他也伤害了他。
那是罪恶,是的,不可饶恕的罪恶!
无颜再仰望贺兰昭温和的笑容,燕重生深深地垂下了头。
贺兰昭逝前数月,曾暗中召见燕重生,希望他把贺兰影带离长公主身边,在一个安全的地方长大,不求功名显达,只求太平安康。他当时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及时完成贺兰昭的心愿,一则贺兰影年幼,他又长年驻守边关,不便照顾,再则长公主势力滔天,他便想将贺兰影带走,也实在无能为力。
四年前他得到密报,贺兰影竟与他的妻子升平公主私通,当时他震惊极了,实在不敢想象自己关心了十数年的孩子会这样背叛自己,待得亲眼看到他们在一起时,心头怒火达到了极致,恨不得把他们一起毁去!
可是那个骄纵而快乐的少年实在太美了,美得像初升的太阳,光芒四射,让人移不开眼睛,燕重生心中的情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心里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纯粹地把他当成一个需要自己照看的孩子--贺兰影已经长大了。
此后燕重生更加关切贺兰影的一举一动,布下许多眼线来监视他,同时关心着长公主的动向,因为他已经敏锐地感觉到,长公主与皇帝之间的矛盾日益激化,冲突不可避免,而依当前朝中情况而言,皇上年富力强,野心勃勃,明里暗里费尽心机,已经完全掌控了局势,长公主的失势已成定局,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贺兰影的命运汲汲可危。
燕重生对此忧心忡忡,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强行把贺兰影带离了安乐长公主身边。
至于为什么采用如此强硬的手段,燕重生不得不承认:一半的原因是迫不得已--贺兰影如此傲慢,娇生惯养,想让他心甘情愿地跟自己走,难如登天;另一半原因,却是私心了--燕重生知道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把这个骄傲的少年抱在怀里,予取予求。
"对不起,对不起,昭王爷,请原谅我,原谅我......"燕重生重重地叩下头去,心中痛苦,齿间咬出了血腥气息。他辜负了贺兰昭的重托,欺辱了他最珍爱的独子,实在是惭愧无地。
但,并不后悔。
"我会用自己的生命来补偿他,他对我只有恨,在杀了我之后,他还会有自己幸福的将来。"燕重生泪流满面,虔诚地向贺兰昭悔过,允诺以自己的生命来偿还对贺兰影的亏欠,他的余生将是为贺兰影而活,就像他的前半生,也几乎都用在了关注贺兰影之上。
他深爱贺兰影,明知道不应该,却无力自拔,虽然贺兰影几乎没有注意到他,但他生命中的大半时间确实都在陪伴贺兰影,就象是他的影子、为他而活,说到底,是昭王爷给了他第二次生命,他的生命,只为他的嘱托而存在。
他的爱,只能沉默自守,只能付出,从一开始就没有指望回报--他甚至刻意避免这种可能,贺兰影不是他的,他也不想永远占有他,只要能有短短的时间拥有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将近二十年的守护,两年的拥有,燕重生很满足,非常满足,在贺兰影来向他复仇之前的这段时间,他将充满期望地等待。
"大将军,已准备完毕,可以启程了。"门外传来亲兵的禀报,燕重生再次凝视画像,深深叩首,站起身来,胸腹间一阵刺痛--贺兰影留给他的伤口相当严重,差一点便要开膛破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