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藤真。另一个青年是他曾经的心理医生花形透。九月初的那天晚上,他和北野一起吃饭时,遇到过他们。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去过花形的心理诊所,这样的决定,仿佛是下意识做出的,很难说是出于什么原因。
今天又遇到他们了,这个城市真的很小。
当然,其实下午在法院,南烈已经看到过藤真了。
他的庭辩滴水不漏,暗藏锋机,几尽完美,和他淡漠无害的外表可以说是相形甚远。
藤真看到他,先是怔了一下,当即向他颔首示意。南烈不由愣住了,他是没想到,对方还记得只有一面之缘的自己。他向藤真微微点了点头,径直走了出去。
他这时想到了下午曾和弥生讨论过的暗黑公正。和暗黑公正不同,还是有人可以活在阳光下,以正大光明的方式伸张正义。虽然,南烈对所谓的正义一点兴趣也没有。
他对什么有兴趣呢?他自己的正义?
不,没有什么是他感兴趣的。
南烈回到公寓,把纸袋扔在桌上。
他洗完澡出来,从纸袋里取出了一支手枪。纸袋里还有个两个信封,里面分别装着钞票和照片。
看清了照片上的人,他不由呆住了。
在桌面上,还有下午在法庭上拍的这个人的其他照片,而且,刚才他还在酒吧里遇到过他。
这个人名叫藤真健司,职业是检察官,和他同年,今年也是26岁。
不仅这个城市很小,这个世界其实也是很小的,兜兜转转就会遇到相识的人。
(十六)
望着桌上藤真的照片,南烈发了好一阵子的呆。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次要杀的竟然会是这个人。
他不敢说自己以前杀的都是坏人,从走上杀手这条路开始,他其实已经失去了分辨好人与坏人的资格。但他的枪口之下,的确还没有像藤真这样的人。
然而,他还是在几天之内就掌握了藤真的生活和工作习惯:他每天很早起来跑步,然后准时到东京地方检察厅上班;除了工作上的应酬,他好像只和花形透有来往;喜欢的运动是篮球。
篮球......在已经很遥远了的中学时代,南烈也曾是个篮球好手。
但那些和篮球相伴的时光,的确已经很遥远了。如今,篮球已经完全离开了他的生活,他现在常常握在手里的,不是摄影机就是枪。
一天晚上,南烈约了岸本。
岸本一看到他便问:"南,准备动手了吗?"
南烈凝视着他:"岸本,是谁委托你的?"
岸本诧异地看着他,良久才说:"我第一次看到你有好奇心,但对于我们这一行,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南烈怎么会不知道,他甚至于知道,从岸本这儿根本就不可能打听得到什么,但他还是忍不住要问。
人只要还活着,总免不了会有好奇心。
"我不知道委托人是谁,也不知道你为什么有了好奇心,我只是想提醒你,趁早把这好奇心收起来,不管他是好人还是坏人,有人要他的命,你就去做。我们不是警察,不用去分辨该对怎样的人开枪。我们收了钱,就要杀人。南,你不是第一天干这一行,不要我教你吧?"
南烈终于沉默着点了点头。
"南,这是我对你的忠告,希望你是真的听进去了。你要知道,你的好奇心也会害死我的。"
"岸本,我知道了。"
这个晚上,南烈独自喝了很多的酒。开车回家时,已经是深夜,还下起了小雨。雨中的东京街道显得朦胧而凄迷,南烈低声骂了一句:"下什么雨,去死吧。"他无比厌恶烦人的雨天。
突然,他觉得有些口渴了,看到前面有家便利店,就停了下来,决定去买瓶水喝。
他走进去,看到藤真站在收银台前,手里拿着一瓶饮料,付了钱后,从他身边走了出去。
南烈在货架间呆立了好一会儿,神使鬼差地买了瓶和藤真相同的饮料,一边走一边喝着来到了便利店外。
他看到藤真站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边喝饮料边看着深秋的雨夜。他的个子不算太高,背影就谈不上伟岸,在南烈看来,甚至有点清减和消瘦,而且显得......孤单。
不管人前多么风光,每个都市人私下里都是寂寞的,
是啊,他们皆寂寞,他们的一生就是和孤寂搏斗至放弃的过程,谁也帮不了谁。
他正要走到街上,藤真突然说:"南烈先生,冒昧地问一句,你喜欢雨天还是晴天?"
南烈停住了脚步。他这时很难说清自己的心情,没想到事隔近两个月,这个人还能记住他的名字。
试问,有多少人能记住萍水相逢的人的名字?他基本上听过就忘。
不过,他必须承认,他也一直都记得这个人的名字。
他转过身,不加思索地说:"晴天。"他不是风花雪月的人,凡事讲求实用,雨天对他来说相当不便。
藤真笑了笑:"我也是。"他注视着南烈,"真是奇怪。自从上次在那家餐厅认识之后,我好像常常都能遇到南烈先生。"
南烈心中"咕咚"了一下,心想,这些时日以来,自己一直在跟踪他,不会被他发现了吧?他是个检察官,有刑侦能力,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
不过,他对自己的跟踪能力还是有自信的。
"可能吧。东京再大,也只是个城市。何况,我一直都在采访山崎智之案。"
藤真微微一笑,他知道南烈在说谎。他不仅在法院里见过南烈,那天,在酒吧里,他看到南烈一个人坐在吧台边喝酒,和周围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南烈离开时,分明也看到了他。
那时南烈看着他的眼神,真的很奇妙。那绝对不是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的眼神。但他们的确是不相干的。
他想到南烈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曾那么冒昧地直视着他,虽然眼里一点特别的信息也没有。真是个奇怪的人。
藤真通常很少对陌生人产生好奇心,但这个落漠的男人的确令他感兴趣。
"南烈先生,下一次要是在酒吧里相遇的话,不如一起喝杯酒吧?怎么样?"
下一次?
南烈看着藤真俊美的脸,一时有些恍惚。那种感觉似乎是苦涩,又似乎是自嘲。就好像一个过不了这个冬天的人,却无意中接到了来自明年春天的邀约,一时哭笑不得。
如果这个邀请来自于两年以前,他也许会觉得生命灿烂、人生可期。然而,在这个时候遇到这个人,他就会觉得是命运在对他开玩笑。这样的玩笑,超出了恶作剧的范围,他承受不起。
"好啊。"他听到自己空洞地回答。
"就这么说定了。"藤真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先走一步。"
南烈大步跨入雨幕中,冰冷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凉丝丝的。
他是不太愿意和人打交道,但这一次逃避和藤真继续交流,却是违心的。
他不想也不能和就要成为自己枪口下猎物的人过于接近。
这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回到公寓,南烈拿出那支枪,握在手里,心想,不能再迟疑了,是到动手的时候了。
岸本说得对,身为一个杀手的职业操守就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不杀人就被人杀,这是杀手的宿命,说白了,也就是眼前只有一条路,也许可以走到底,也许不能。
这个叫藤真的人,对他而言,和倒在他枪口下的其他人应该没什么不同。最多,他可以让他死得不那么痛苦,这也算是他对藤真在便利店外和他说那番话的报答。
要知道,都市人,尤其是不相干的人,有时就是住在对面,也会经年累月不说一句话。
他记得王家卫那部以杀手为主角的电影《堕落天使》里,有一句这样的台词:每天,你都会和许多人擦肩而过,他们可能会成为你的朋友或是知己。所以我从来没有放弃和任何人擦肩而过的机会。有时候搞得自己头破血流......衣服都擦破了,也没有看到火花。
到今天为止,他从来不曾头破血流过,也从来不曾和别人擦出过火花,但很清楚主动开口需要多大的勇气。
第二天深夜,藤真开车回家。他把车停在大厦外面,向大厦的门走去。突然之间,某种异样的感觉紧紧捉住了他。他要到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死亡。
他忍不住转过身,看到对面停着一辆车,有个人,不,还有一支枪,枪口已经瞄准了他。那个人可能没想到他会看过来,眼中掠过了一丝迟疑。但子弹这时已经离开了枪膛,藤真几乎是看着那颗子弹在夜空中极速旋转着向自己飞过来,接着钻进了自己的身体。那个过程极短极快,他甚至来不及体会疼痛。在失去意识之前,他看到血花在他面前飘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新鲜的血腥味,使得深秋的夜幕显出一种诡异的美丽。
藤真一生中从来没有和死亡这么接近过。
在最初的相遇里,他已经有种预感,他和南烈会有不同寻常的后续,但没想到这个孤寂的男人竟然是死神派来的。他即便是再聪明,仍然始料未及。
在这一刻之前,南烈对他来说,只是个陌生人,是在某家餐厅、某家酒吧、某家便利店各遇到过一次的陌生人。但他的确曾以为,他和南烈可以成为朋友,甚至其他,总之,不再是陌生人。
他猜到了那个开始,没有猜到这个结局。
南烈没想到藤真会转过身来,即便隔着一条街的距离,他仍清楚地看到了藤真眼中的诧异。
遇到这种事情,任谁都会吃惊的。
他的心空荡荡的,又仿佛有无数只虫子在噬咬着,有种奇特而麻木的疼痛。他要到后来才知道,那种感觉就是绝望。
这时,从大厦里跑出来一个像是管理员的男人,他连忙上车走了。
这本来应该是他无数次行动中非常成功的一次,没有反抗,没有目击者,干净利落,但却似乎相反。他的直觉告诉他,准头偏了。
如果他的直觉没错,那个人会死吗?
他回到公寓,就这样一动不动地仰躺在沙发上,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并没多久,电话响了:"南,我是弥生,你在哪里?"
"在家里。"
"发生大事件了。山崎智之案的检控官藤真,刚才在他住的公寓大楼外面被人伏击了。"
"那么,他是否还活着?"
"应该还活着,不过,仍在昏迷不醒中。南,你快到国际仁友病院来。"
"知道了,我就来。"南烈放下话筒。
他重重地呼了口气,虽然那些虫子仍在噬咬着他的心,但他的确感觉好多了。
已经是深夜,国际仁友病院大门外却仍然车水马龙,一楼大厅里也站满了人,南烈好不容易找到了弥生,问:"怎么样?"
"还在抢救中。警方不让采访。"
"警方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南烈故作随意地问。
"警方发言人刚才只是说,这是一起恶性的枪杀事件,别的什么也没说。我看是有人不想让藤真继续做山崎智之案的检控官。会是谁呢?难道是山崎智之的家人?甚至是泽北荣治?我想应该不会是泽北荣治。他前程大好,又是个极聪明的人,实在不至于为了赢得一场官司,对检控官施于暗算。"南烈也猜不到委托岸本的人是谁,但从可观的佣金数目看,能出得起那样的价钱,应该是个非同小可的人物。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他看那个号码是岸本的,犹豫了一下,没有接。但岸本不依不饶继续拔着,似乎不等到他回电话誓不罢休。电话几乎要响爆了,弥生忍不住问:"南,是谁来的电话?你为什么不接?"
"一个很无聊的朋友,我不想接。"
"反正还在等,你去接吧。三更半夜打来,指不定有什么事。"
南烈点了点头,走开到人少的地方接电话,他听到岸本在电话里大声说:"南,你怎么回事?竟然会失手?他看到你了吗?"
南烈想着那一刻藤真的表情:"也许吧。"
"如果他没死,你怎么办?你还是尽快离开东京,最好离开日本,我担心那个雇了你的人不会放过你。你有钱吗?"
"岸本,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他向弥生走去,与此同时,一个穿着警服的人从楼上走了下来,拍了拍手,大厅里顿时安静了下来。南烈心想,这个人也许就是弥生所说的警方的发言人。
"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藤真检事已经脱离危险了。诸位关心他安危的媒体朋友,天不早了,你们还是先离开吧,别影响医院和警方的正常工作。"
有些记者还想问其他问题,被值勤的警察拦住了。
谢天谢地......南烈忍不住闭了一下眼睛。
他以为现在的自己,已经走进了人生的绝境,然而,上天毕竟是慈悲的,她仍然愿意给没有希望和将来的人一个机会,虽然这个机会对他来说,并不比没有机会强多少。
但总归还是个机会。
这时,聚集在国际仁友病院一楼大厅里的人或议论纷纷,或匆匆离开,就像一个即将谢幕的宴会,呈现出最后的热闹场景。
南烈静看着人们在他身边穿行。站在人群中,他的心情却是平静而安宁的。他对自己说,不管藤真会怎么想,不管将来会怎么样,只要藤真没死,从这一刻起,他就获得了重生。
凌晨,流川回到公寓,径直走到泽北房外敲门,越敲越大声。泽北睡得很死,一直都没有应声,倒是在书房里写东西写到打瞌睡的仙道先醒了过来,循声走近他,问:"流川,你刚回来吗?为什么要叫醒泽北?有事明天再说吧。"
流川没有理他,继续敲门,泽北终于来开门了,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们两个:"发生了什么事?这么惊天动地的?我可是一点才睡的。不会又地震了吧?"
"藤真被人伏击了。"流川说。
泽北顿时睡意全无:"什么?藤真?谁会想杀他?杀司法人员罪名很大的。"
"流川,是不是有人怀疑到了泽北身上?"仙道问。
"笑话。泽北荣治是个会惧怕对手,甚至要暗箭伤人的人吗?再说了,如果我想杀人,与其浪费钱请杀手,还不如我亲自上阵。"
"你当然不是,但我们警方最先怀疑的目标只能是山崎智之的家人和你。总之,你要做好被传讯的准备。"
"我知道了。流川,藤真他死了吗?"泽北问。
流川摇头:"没有,他被救活了。"
"太好了。"泽北侧头之间,看到了仙道难得一见的凝重表情,"仙道,你不用担心,我就是再想赢,也不会瞒着你们去买凶杀人的。何况,藤真对我来说,也不是应付不了的对手。"
"这我知道。"假设不是山崎智之的家人雇的杀手,那会是谁呢?仙道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十七)
第二天下午,新宿一家商厦内,洋平和野间一前一后向大门外走去。
走到出口处,洋平突然停住了脚步。
"洋平,怎么了?"野间莫明其妙地问。
洋平摇了摇头。他听到某家商店的音响里正播放着一首歌,那个年轻的女性的声音极富个性,甚至带着某种具有穿透力的忧伤:"......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我想、我等、我期待,未来却不能理智安排......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我等的人,他在多远的未来。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我往前飞,飞过一片时间海。我们也常在爱情里受伤害。我看着路,梦的入口有点窄。我遇见你,是最美丽的意外。终有一天,我的谜底会揭开。"
我在某年某月醒过来......
我遇见谁,会有怎样的对白......
洋平不常听歌,但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令他心神一阵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