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你怎么说吧。"仙道这时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泽北,你想知道洋平为什么那么讨厌登山吗?"
"难道你知道?"
"当然,我问过师母。师母说,洋平的大哥二十年前死于登山山难事故。"
泽北沉默不语,心想,怪不得那天以及他们临行的那个晚上,洋平的言行举止都显得有些古怪,原来他真的间接经历过和登山有关的创伤。
然而,开直升机不也一样危险?
比较有名的例子是1999年7月中旬的一天,美国已故总统约翰-肯尼迪的儿子小肯尼迪驾驶着他自己的PA-32小型飞机,从新泽西州一个机场起飞,后来坠毁在了大西洋沿岸的海域,明星夫妻双双殒命。
泽北那时刚到美国留学,对这件震惊美国朝野的不幸空难事故印象极其深刻。
在他看来,驾驶直升机不见得就比登山安全,何况,对他们三个来说,在高山上也许比在平地上要安全得多。
四天后的傍晚,他们登上了立山,站在海拔3000多米高的山巅上,看着苍山如海,残阳如血,世间万物仿佛都被晚霞染红了,壮美无比,都不由心醉神迷。
"真美。"泽北赞叹地说。
"何止是美。"仙道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他之所以喜欢登山,不是因为觉得登山是一种浪漫、刺激而冒险的运动,也不是为了登顶时的兴奋和骄傲,更不是为了来此彻悟自然与生命的真谛,仅仅是因为,在山上,虽然有来自大自然的种种真实威胁,他的心情却是放松的。
在东京,他必须绷紧神经,小心翼翼地躲避来自各方的明枪暗剑,以免他们的另一种身分暴露人前。而在这里,他们只是三个普通的登山爱好者,唯一的敌人只有大自然。这个敌人很残酷,但绝不阴险。
这时,一架直升机飞到了立山山系的上空,一直在他们附近的峰峦间盘旋着。发现了他们之后,径直向他们飞过来。
流川脸色一变:"怎么回事?"
"先看看吧。"仙道警惕地说。
直升机开始超低空飞行,接着放下了软梯,一个红头发的青年探出头来,沿软梯下到了地面。
"咦,是樱木花道。"泽北诧异地说。
仙道和流川也认得他,那晚在千池大酒店外面,这个青年和洋平在一起,似乎是洋平的好友。
"原来是你的白马王子开直升机来接你了。"仙道放宽了心,笑着说。
"仙道,别胡说八道了。"
樱木三步并做两步走到了他们面前:"喂,泽北荣治,我和洋平在这一带找得你好苦。我都快飞腻了。跟我走吧。"
"什么事?"
"还有什么事。香港那宗生意谈到一半出了问题,洋平又一直联络不到你。你们这三个家伙还真会折腾,爬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他不无嫉妒地看了"情敌"流川一眼,心想,晴子要是看到现在一副登山爱好者模样的流川,一定会更喜欢他了吧?真会装模作样。
"现在和你们走?"泽北踌躇地仰望着由洋平驾驶的正在附近徘徊的直升机,心想,他的登山之旅还未尽兴,难道就要回去了?
"当然,你还想等到什么时候。青阳会社一宗生意出了问题,损失是上亿的事。快点吧,洋平一定也等得不耐烦了。你不是洋平高薪聘请的律师吗?怎么好像比老板还更拽?上飞机吧。"
泽北心想,看来洋平是遇到了相当棘手的难题,否则也不会这么急着来找他。他虽然很不高兴在旅行途中被打扰,但毕竟是个以工作为重的人,当下说:"仙道,流川,那么我只好先回东京去了。你们两个能行吗?"
"怎么不行,我们可都是登山老手。你放心走吧,到山下我们会和你联系的。泽北,樱木说得对,怎么能让老板等你?"
泽北跟在樱木身后登上了飞机。
坐在直升机驾驶座上的洋平侧头看着他,心想,才十数天不见,这个人完全收起了都市精英的架势,变成了一个醉心户外运动的波波(BOBO)族。
"真是不好意思,这样来打扰你。"
"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你一定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们。"
"也不会。"
"什么不会,洋平,我们已经在这片山上飞了两个多小时了。"樱木当即驳斥了洋平的轻描淡写。
"真是抱歉。"泽北微微一笑。在此之前,他们三个人隐身于高山森林之中,洋平的确很难发现他们。
"樱木,你总是一点耐心也没有。"洋平被樱木抖出了实情,不由有些尴尬。
"那要看什么事情了。"樱木说。
洋平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来找晴子,樱木想必愿意毫无怨言地找一个晚上。可......泽北之于他,也是一样的。当然,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把自己的这种心情向外人和盘托出。
老实说,他之所以终于沉不住气来找泽北,解决生意上出的问题还在其次,他是一直为联络不到泽北而心焦,所以才叫上樱木在北阿尔卑斯山系进行地毯式搜索。
总算皇天不负有心人,天黑之前还是让他找到了。看着泽北完好无损地坐在自己身边,他十几天来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完全放了下来。
他这才察觉,这个人对他来说,竟然已经这么重要了。
这样的发现,于他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他一时很难说清。
而他这时的心情,也很难分清究竟是快乐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些。
仙道看着直升机飞远,突然说:"流川,泽北回东京,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那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我只是说句大白话而已。"
"废话。下山吧。"
仙道点了点头,心想,泽北回去了对他来说未必不是件好事,接下来的行程就是他和流川两个人的了。
"流川,下了立山,我们去黑部峡谷吧。当然,还可以去别的地方逛逛,你有什么意见?"
"先下山再说。"
天快黑时,他们沿着山路向下走,仙道说:"流川,天要黑了,我们不如就在前面的山谷露营,你觉得怎么样?"
"嗯。"流川没有回头。
"流川,快看,那是什么花?"流川觉得他实在是很烦,正要转身斥责他,很快就听到身后的仙道"啊"了一声,接着看到他沿着斜坡滑了下去。
"仙道。"流川吃了一惊。
"流川,我......"那片山坡斜度很大,除了草和一些灌木,又没什么遮挡的,仙道很快就滑得很远,流川连忙沿着斜坡也滑了下去。
斜坡下有一条山路,流川站在山路上四处张望,却怎么也看不到仙道的身影,这时天已渐黑,流川开始有些紧张起来,扬声叫道:"仙道彰,你在哪里?"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仙道的声音说:"我在这里。"
仙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像是从地底发出来的。他爬上斜坡,循声找去,只见快到山路的地方,有一个陷阱,仙道正仰着头站在里面。
流川蹲在陷阱口看着他,不由又好气又好笑:"还自称是登山老手,我看傻瓜也不会出这种问题。"
"一时太兴奋,脚踩空了,有什么办法。"
"你不是有很好的运动协调能力吗?"
"拜托,这里又不是平地,是斜度大于60度的山坡。更惨的是,连个抓手的地方都没有。所谓马有失蹄,人有失手,顺便做个滑梯运动也不错。"
"无聊。"流川作势要走开。
"流川,别见死不救,快拉我上去吧。"
"你自己上来。我不管你了。"
"别这样,流川。"
流川取出登山绳扔给了他:"接住。"陷阱并不深,他握住登山绳的另一端三下两下把仙道拉了上来。
仙道扶着他坐在草地上,呼了口气:"真是倒楣。"
"怎么,你受伤了?"流川边收登山绳边问。
"擦破了点皮。"仙道指了指自己右脚的脚踝。
"我看看。"流川很自然地卷起他右边的裤脚,仔细看他淤血了的地方。
仙道看着他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动着,不由心念一动,他想到了八岁那年的冬天,有一次流川跑步摔倒了,自己也曾卷起他的裤脚,小心地查看他的伤口。
他微笑着想,落入陷阱这一幕虽然始料未及,但这个故意为之的滑梯运动却是值得的。
一个一直盘旋在他心底的念头,这时得到了更加坚决的确定:他们有过去,有现在,一定也会有将来。
"我好像听到了流水声。"流川说。
"我也听到了。前面可能有瀑布或溪流。"
"那么下去看看。"
他们下了斜坡,沿着斜坡下的那条山路向前走,转过了几个山弯,一个规模很小的瀑布蓦然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一条有如少女的丝飘带般幽雅的银白细长的水流,顺着陡峭的断崖静静地飘洒下来,显得孤寂而美丽。站在水潭边,有风的时候,洁白的水烟和飞沫溅在他们身上,如梦如幻,令人心旷神怡。
但见潭水幽幽,清澈见底,仙道不由有些留连忘返:"这里真好。流川,晚上我们就在这附近露营吧。"
"你不怕吵随你。"
"反正你是不怕吵的。"
仙道脱了鞋袜,把脚浸在水里,流川问他:"还痛不痛?"
"嗯,有一点。"
"上点药吧。"
"等一会儿。流川,我现在走路不太方便,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捡十一个差不多大的、不要太圆也不要太扁的小石子来。"
"你想干什么?"
"总之有用就是了。拜托了。"
"真是麻烦。"流川心想怪人就是事多,但还是走开去捡了。
夜里,他们坐在离水潭不远的一块岩石上,瀑布的流水声隐隐传来,使山间月夜显得更加寂静幽美。
"你明天能走吗?"
"当然。只是小伤而已。"
"那就好。"流川似乎就要开始睡了。
仙道一直在把玩那十一个小石子,这时忙说:"流川,先别忙着睡,我们来玩个游戏吧。"
"我困了,不想玩。"
仙道推了推他:"流川,先别睡。挺有意思的。"
流川睁开了眼睛:"什么游戏?"
"堆贺兰石。游戏规则和小时候搭积木有点像,就是依次垒叠一个石头在前一个石头上面,最新使石阵倒塌的人算输。如果十一个石头都垒叠完了,石阵还没倒塌,就算平局。输的人要答应赢的人一个要求或者回答赢的人一个问题。"
"我才不玩这种女孩子玩的游戏。"
仙道清俊的脸上微微掠过了一丝惊异,但他很就恢复了平静。
被流川说中了,这个简单至原始的游戏,的确是他的一个年轻女读者告诉他的。
(十四)
"流川,你是怕输了要说真话,还是怕我提出你答应不了的要求?"仙道不动声色地以退为进。
"我既不怕说真话,也不怕你提出什么荒谬的要求。就是觉得无聊,不可以吗?"
"明明是怕输。流川,你终于肯承认怕输给我了。"仙道低头敲着石子。
"谁怕输了?"流川终于被激怒了。
"那为什么推三阻四的?"
"好,玩就玩。不过,我只玩三局。"
仙道笑眯眯地把石子放在他们之间的岩石上:"我就说流川怎么会怕我呢?从小就没怕过。因为是我提议玩游戏的,第一局由我先开始。后面两局则由输的人先开始。"
"我不占你的便宜。"
"好,像围棋一样,我们猜单双数决定先后吧。"仙道双手遮住了面前的石子,"你猜我的右手是单数还是双数?"
"单数。"
仙道拿开右手,是七个:"你赢了。还是我先。"
仙道选了一个石子放在岩石表面较为平坦的中央,流川拿起一个垒叠了上去。这种游戏既像搭积木,又像下棋,只是比下棋少了思考,比搭积木多了小心。
俩人你来我往,直至仙道垒叠第四个石子时,石阵终于倒塌了。
"我输了第一局。流川,你要一个要求,还是要一个问题?"
流川在月夜里沉默着。
要仙道答应自己什么好呢?好像没什么特别想要的。
他倒是一直以来都很想知道仙道在想什么,可是突然之间,却又不知道该问什么问题才好。
"你可以不必急着提出要求或问题,先记着,以后想好了再说也不迟。但流川,这一局你是想要一个要求还是一个问题,这倒要事先说清楚,因为后面两局你未必会赢。"仙道笑着提醒他。
"一个问题。继续吧。"流川突然很有干劲起来。他想,趁着形势正好,应该把后面两局也赢过来。
第二局,仙道在垒叠第五个石子时又输了。
"真可惜。我就不信三局都输。"仙道连呼倒楣,他看着流川,"这一局是什么?"
"还是一个问题。"流川没有犹豫。
如水的月色中,流川的脸似乎有着清浅而朦胧的光芒,显得越发俊美。仙道心想,老天,他对自己都没有要求吗?问题却有这么多?
他呼了口气,"最后一局,我一定要赢。"
"哼,自以为是。"流川心想,这一局要是赢了,就提一个要求。
然而,仙道的赛前宣言并非只是说说而已,从一开始,他就显得异常小心,最终竟然成功地把第五个石子垒叠到了摇摇欲坠的石阵上,而且没有倒塌。
他顿时松了口气,得意地笑着,"流川,轮到你了。希望你能成功叠上去,我就必输无疑了。"
流川知道自己这一局胜算很小,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想输。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拿起第五个石子极其小心地垒叠上去,果然,早已处于坍塌边缘的石阵就此轰的一声溃不成军。
"总算赢了一局。老兄,用不着你了。"仙道拿起最后一个石子把玩着。
"一个要求还是一个问题?"
"一个要求。但现在还不能说。"
"我先声明,我只能答应你做正常的事,你要是让我去自杀,我是不会去的。"流川想到眼前这个人奇思妙想很多,一不留神就会着了他的道,忙加了一句。
"不会的。是很正常的事。"仙道肯定的说。
"那么,好吧。"流川这样回答时,立刻看到了仙道如释重负的笑容,灿烂得几乎能使山间黑夜光亮起来。
那是什么要求呢?他一时很想知道,又有些怕知道。
他甚至有些后悔了,觉得自己也许不该受仙道的激将,玩这个游戏。
九月底,他们回到了东京。
仙道一看到泽北,劈头便问:"泽北,怎么样?香港之旅好玩吗?"
泽北苦笑:"好玩个头。去香港后,才发现谈判中出现了严重的利益分岐,在那里和香港的生意人以及律师唇枪舌剑苦战了好几天,前天才刚回来。快累死了。"
"活该。我不是一直都提醒你,别以为自己是天才就无往而不利了,高薪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最终战果如何?"
"还算可以吧。"泽北这时对洋平又有了新的认识,他想洋平年纪轻轻能掌控一个大公司不是没有缘由的:他极有生意头脑,又够精明,而且具备了同龄人少有的冷静,这样的人似乎生来就应该做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