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正对着大门,看到他们,当即笑着说:"嗬嗬嗬,仙道,你们也来了。"
泽北看着那个人的背影,觉得颇为眼熟,不由有些诧异。那个人刚好转过头来,仙道和泽北看清了他的脸后都是一怔。
仙道低声说:"竟然是水户洋平。My God."
泽北这时明白了,那天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洋平问到安西时为什么会有若有所思的表情了。原来,他是安西夫人的侄子。
他和仙道都没想到,安西夫人竟然是水户洋平的姑姑。但一个大富人家的千金小姐,怎么会嫁给了一个篮球教练?从阶层上说,真是差得太多了。难道说,一直有一部普通人的人生传奇,在他们的生活里不张扬地上演着,他们却毫不知情?
"仙道,你们进去吧。我去厨房了。"安西夫人说完抱着礼盒走开了。
仙道他们脱了鞋子,走进大厅,在安西周围跪坐了下来。
"老师,不知不觉的,您就六十岁了。我记得我读高一时,您看起来还像小伙子呢。"仙道笑着说。十年前的安西的确显得很年轻,然而,岁月不饶人,现在的他白发苍苍,真的是老了。
"哪的话,不服老不行啊。都已经是退休的人了。"安西有些感慨地说。
"怎么会,老师现在也很年轻啊。如今这个时代,六十岁不过是中年罢了。"泽北听着仙道和安西的对话,不知怎么的,觉得有些难受,连忙插了一句。
他当然知道,哪怕是正当年华的他们,总有一天也会老的,这是生命的自然规律,完全不由人作主。
然而,总有某些特定的人,你会由衷地希望他永远不会老,在你活着的时候,他也能始终和你一起活着。
虽然你也知道那非你力所能及,只能看着他一天一天慢慢地老去。
对他们三个来说,安西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因为在中学时代,我从来不参加社团活动,所以,也不看篮球比赛。是刚才听姑姑说起,才知道三位原来就是姑父当年麾下名动高校篮球界的三剑客。"洋平觉得气氛有些压仰,及时转开话题。
"什么三剑客,那不过是好事之人胡乱为我们三个取的绰号罢了。"仙道笑着摇头。
"太谦了。你们那时真的是很受欢迎。"
安西有些诧异地说:"原来你们已经认识了,那么,我就用不着做介绍了。"
"姑父,泽北先生是我的私人律师。"洋平恭敬地说。
安西"嗬嗬嗬"地笑了起来:"是吗?洋平,你还真有眼光。以前,泽北就是高校篮球界攻击力最强的前锋之一,也只有流川能和他相提并论,现在做律师也很出色。"
洋平点了点头:"是啊。我也觉得自己没选错人。"
"承蒙夸奖。"泽北心想,签约以来,他好像还没为洋平处理过什么棘手的事情,相反,还接了在别人看来如烫手山芋的山崎智之的案子,真不知道洋平是以什么为依据得出这个结论的。
仙道这时站起身来,笑着说:"老师,我想去厨房帮帮师母。"
"去吧。"安西点了点头。
泽北见洋平看着仙道的背影有着疑惑的神情,解释说:"你别看他爱耍帅,他这个人其实婆婆妈妈的,而且对厨艺很感兴趣。"
"是吗?真看不出来。"洋平不以为然,心想,恐怕只是为了他和流川,仙道才不得以对厨艺"很感兴趣"吧?
仙道听了泽北的话,苦笑了一下。
老实说,这世上的确很少有东西能让他真心感兴趣,顶多是因为谁而不得不感兴趣。
比如打篮球和登山,开始是为了泽北和流川,后来他真的喜欢上了这两项运动;而厨艺,于他而言,根本就谈不上有什么乐趣在里头,纯粹是因为不想他们三个天天吃泡面或下馆子。
他走到厨房门口,安西夫人看到他,诧异地问:"仙道,为什么不待在客厅里和他们说话?"
"我想向师母学点厨艺。"
"难得这个时代,还有年轻人会认真学厨艺。"
仙道心想,有什么办法,无论他怎么用心,流川和泽北从来都没有开口称赞过他的厨艺,他只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不过,他这时来厨房另有目的。
"师母,我能不能冒昧地问您一个问题?"
安西夫人何等聪明,当即问:"你是不是想问我以前的事?"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
"其实也没什么可介意的,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以前我之所以没有对你们说起,只是因为你们从来没有问过我。"
仙道听她这么说,不由笑了。他现在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喜欢安西夫人了,她是长得很美,但不是那种柔弱温顺的美,她的性情爽朗利落,和时下一些独立自主的年轻女郎没有什么差别。
"以前的事说来也很简单,读大学的时候,我认识了你们的安西老师,他那时在大学里担任篮球教练,没这么胖,而且很英俊,就是脾气不太好。他人越老脾气也变得越好了。"
安西夫人说到这里,美丽的脸上带着幸福知足的朗朗笑意,显然,于她而言,得遇安西,是她一生中最值得庆幸的事,"我父母当然不会同意,因为在这之前早已为我定了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那时我就想,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他们的安排,但我自己的幸福还是得由我自己来决定。所以,后来就和他们闹翻了,离开了原来的家,嫁给了你们的安西老师。"
她虽然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一切情过境迁,没有什么值得萦于心怀,但仙道心想,一个富家小姐,彻底斩断自己的亲情,放弃以往舒适的生活,和一个贫穷的篮球教练结婚,其中不为人道的辛苦,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
然而,爱情......也许真的可以让人放弃一切。
"后来的二十多年,我和家里的人都没有来往。连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也没有回去。他到死都没有原谅我。我哥哥,也就是洋平的父亲,也没打算原谅我。洋平一直到接手了家族的生意,才敢来找我。"
仙道心想,那么也不过是几个月前的事了,怪不得他们都不知道洋平和安西家的关系。
"水户先生很了不起,这么年轻就掌管一个大会社。"
安西夫人笑着点头:"这倒是真的。他很像我哥哥,非常能干。虽说从他出生以来,我就没和哥哥有过正常的来往,其实也见过他好几次。在我哥哥的几个孩子里,我最喜欢他。"她叹了口气,似乎对某件事颇为遗憾,"不过,老实说,我也没怎么关心过他。我总觉得,他似乎过得不是很开心。仙道,你们以后和他做朋友吧。"
"好啊。只要他愿意。"仙道微微一笑,他有种直觉,他们和洋平之间,也许不止是做朋友那么简单。
吃饭时,安西夫人看着泽北,问:"泽北,听说你接了之前那个轰动一时的大案子,会不会有问题?"
泽北笑着说:"不会的。只不过是一场官司。再说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
洋平立即觉察到了他的言不由衷:"我倒觉得,未必会输。"
这已经是洋平第二次这么肯定地预测这个案子的可能走向了,泽北不由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他,洋平迎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洋平的根据是什么?如果依然是所谓的万事变幻莫测,不到最后猜不到结局之类的说辞,未免显得太虚无飘渺了。
他是个律师,只相信事实和证据。虽然他也知道,证据有时反映不了事实,事实有时会对辩护形成障碍,但总比无所依据要强得多。
"赢了的话,也未必是好事。"仙道笑着说。
流川看了他一眼,心想,支持泽北去打这场官司的人是他,说这种自相矛盾的话的人也是他。仙道究竟是怎么想的?
他突然发觉,虽然他和仙道认识了十八年,却始终无法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用想太多,尽力去做就是了。"安西这时开口了。
"是,老师,我明白了。"泽北恭敬地说。
安西夫人转开话题:"对了,仙道,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九月十二日早晨。"流川回答。
"哦,就是下个星期了。"
洋平听了她的话,怔了一下,心想,他们三个要动身去哪里?他看向泽北,泽北笑着说:"是这样的,高中毕业以来,我们每年在九月中旬之后,都会去登山。这次还是去北阿尔卑斯连峰。"
洋平听到登山二字,心里没来由地抽搐了一下。
一件尘封已久的不愉快的往事,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淡忘了,这时蓦然被翻了出来,把他的好心情完全破坏了。
为什么?为什么泽北也喜欢登山?
难道说,酷爱冒险的人都会喜欢登山这项运动?
"水户先生......"仙道看着洋平,突然说。
"直接叫我洋平就好了。"洋平温和地打断他。
"洋平,你喜欢登山吗?"
"不喜欢。"洋平毫无回旋余地说,仙道、泽北和流川都怔了一下。
仙道笑了笑:"是吗?虽然你是个大忙人,想必也会有空闲的时候。那么,空闲时你喜欢做什么?"
"开直升机。"
仙道和流川脸上都露出了些许惊异,洋平见他二人神情有些古怪,问:"有什么不对吗?"
仙道摇了摇头:"当然没有。泽北小时候最羡慕会开直升机的人,还一直吵着要去做直升机驾驶员。我是想说,他现在终于有机会认识会开直升机的人了。"
没错,泽北以前很喜欢打篮球,也很想做直升机驾驶员,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八竿子也打不到边的律师职业。
这不难理解,喜欢和理智毕竟隔着遥远的距离,甚至决定不了选择。
所以,同样的,他们三个中最喜欢打篮球的流川,最终放弃了做篮球手选择了做警察。
仙道这时想到了那晚他和流川在酒吧外面毫无建树的谈话,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这个下午,他们四个人在安西宅过得很愉快,安西夫妇当然也很高兴,他们很少有这样高朋满座的时候。
傍晚出来时,安西夫妇送他们到大门外,安西夫人说:"你们有空要常来玩。还有,你们都是年轻人,常常保持联络吧。"她一直看着仙道他们三个相亲相爱,就更记挂着洋平的孤单,心想,洋平要是有了仙道他们做朋友,一定会开朗许多,她也会更放心一些。
"好啊,只要老师和师母不嫌我们烦,我们会常来打扰的。"仙道笑着看向洋平,"洋平,我有种预感,我们四个人会成为好朋友。"
"我也有同感。"洋平微微一笑,转向泽北,"泽北,能不能和你谈点公事?"
他想,谢天谢地,他终于再也不必称呼泽北为"泽北先生"了。每当面对着泽北或在电话里叫他"泽北先生"时,他就觉得,他们的关系疏离得令他反胃。
"当然可以。"泽北想到几天前洋平就说过有公事要和自己谈,当下点了点头。
仙道站在车边看着他们俩人开车离去,突然想到了什么,匆匆对流川说:"流川,你等我一下。"
他又折回到站在大门外的安西夫妇面前,问:"师母,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告诉我,洋平为什么会讨厌登山?"
安西夫人叹了口气:"我有一个侄子,也就是洋平的大哥,如果活到现在应该有三十九岁了。他生前很喜欢登山,在十九年前死于一场山难事故。洋平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才特别厌恶登山的。"
仙道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仙道边开车,边想着和洋平有关的事。
整个下午,除了在说到登山时洋平的反应有些强烈之外,他始终都是低调的,他的低调和流川的淡漠不同,他给人这样一种感觉:他一直都有在参与,也有自己的想法,却不愿轻易表露心情。
这个人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很想知道,但他不是先知,没有预测能力。
"水户洋平,很不一般。"一直像是睡着了的流川突然说。
"流川,你也这样认为?"
"不一般的人,这世上很多。"
"我也知道。不过......"仙道明白流川的意思,但非同一般又对泽北这么感兴趣的人,却只有水户洋平一个。
虽然洋平的掩饰功夫一流,但在仙道这种有敏锐观察力的人的眼里,既然对另一个人特别关注,总会有迹可寻。尤其是像洋平这种通常对任何事物都毫无兴趣的人,更是如此。
但他为什么会对泽北这么感兴趣?因为泽北一望而知的聪明吗?不,洋平看来已经够聪明的了。肯定不是为了这个。
如果只是单纯的好感也就罢了,他最怕别人对他们的关注和"暗黑公正"四个字有关。
他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迟早要在强迫症之外,再得多疑症的。
(十二)
都市华灯初上时,洋平的车缓缓开进了东京繁华的主街道。
泽北侧头看着窗外,每次聚会之后,他都会觉得有些疲倦和落寞。然而,他也知道,这世上没有不散的筵席,热闹喧嚣过后,人终归要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或者寂寞,或者忙碌。
因为九月中旬以后要休假,这些天来,他可以说是忙得不可开交,明天还要赶两个庭审。
洋平究竟要和他谈什么公事?因为一路上洋平都没有说话,泽北也无从得知。当然,身为青阳会社的社长,不会一年内什么法律问题都没有的。
"你们定期去登山?"一直沉默着的洋平突然问。
"是啊。从我和仙道高中毕业那年开始的,后来就成了一种习惯。登山其实挺有意思的。尤其是在经过长时间的辛苦攀登,终于爬到山顶的时候。不说别的,山巅上的风和城市里的都不一样。"
洋平听他说得悠然神往,心想,他怎么会不知道,在远离城市的山岳,有少被人类和工业文明污染过的阳光、空气和水......然而,在险峻的悬崖峭壁上,阴森幽暗的山谷里,寂静无声的原始森林中,却也有着诸如跌落、迷路、被落石击中以及遭遇雪崩等林林种种的死亡威胁......
虽说活着的每一天都会有凶险,再小心也无济于事,但因为在早年岁月里曾有过刻骨铭心的失去至亲的经历,即使长大后什么都经历过了,洋平仍然不可避免地视登山为畏途。
泽北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登山有那么强烈的厌恶之情,这不像是他的性格,不由有些好奇。
但他比谁都清楚,每个人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痛,于他,是那个从六岁开始就如影随形的恶梦;于洋平,也许就是和登山有关的不愉快往事。所以,他什么也没问。
"泽北,你现在还想学开直升机吗?"洋平问。
"如果有机会当然想。虽然是很久以前的梦想了。"
"我可以教你。我这一生什么都学的稀松,却对所有机型的直升机的驾驶得心应手。只要一有新机型面世,我都能考到相应的驾照。"
"太好了。不过......"能得偿夙愿自然是好事,但泽北心想,这个人这么忙,怎么会有时间做他的飞行教官?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洋平。
"我有时间的。只要是我感兴趣的事,总能挤出时间来。"
"那么先谢谢你了。"
"有什么好谢的。我一直想找个和我一样喜欢飞行的人,毕竟总是一个人在天上飞太没意思了,可樱木他们对驾驶直升机一点兴趣也没有。现在,我终于有机会过过做飞行考官的瘾了。何况,收的还是个高智商的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