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领着三井到了一家快餐店门口。
三井吃惊地说:"吃快餐?"
神点了点头:"对不起,我没什么时间了,等一下还要回公寓拿行李。学长,将就一下吧。"
三井忙说:"快餐就快餐,我对吃不讲究的。"
其实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快餐了。
他们走进店里,在靠窗的一张桌边坐下,神点了两个套餐。
三井看他驾轻就熟的样子,忍不住问:"你经常吃快餐吗?"
神一怔,点了点头:"是啊,赶时间嘛。"
三井看着他削瘦的双肩,没来由地心中一扯。
这些年来,他们各自过着的生活,到底有多么不同?
他对美食已经没有感觉了,这个人却天天在吃快餐。
他忍不住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我还以为高尚的人,会更懂得爱惜自己的身体。天天吃快餐,恐怕支撑不了多久,做不了几件保护地球的事。"
神脸色微微一变,过了一会儿:"学长,有句话我可以直说吗?"
三井一怔,点了点头:"请说。"
神看着他:"一直以来,有很多很多的人,用学长刚才的语气对我说话。我听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但学长,能请你别这么说吗?"
三井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对神的心情,他完全能够感同身受。
正如也有很多很多的人,说现在的他应该没什么可遗憾的。
大多数人这么说,他也就麻木地听着。
但某些人也这么说就是不行。
"还有,我选择现在的生活,并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仅仅只是因为我喜欢,觉得这样的自己,活得还算不错,就是这样。我从来没有刻意和别人活得不一样,我自问达不到标新立异的水准。"
神这么说时,显得很严肃。
三井记忆里的神,虽然不是个搞笑的人,但好像也难得这么严肃。
他不由有点担心,饥肠辘辘的自己,能否集中注意力倾听对方谈论人生。
这倒是有点搞笑。
这时,快餐送上来了。
三井看到食物,眼睛一亮:"对不起,我开动了。"
他实在是太饿了,也顾不得形象,拿起汉堡张嘴就啃。
因为饿,他甚至觉得,垃圾食品味道其实也不错,和法国大餐相比,好像也差不到哪去。
等他把一个汉堡消灭了之后,才发现神根本没有吃东西,于是问:"怎么,你不饿吗?"
"我在代代木公园吃过东西,所以现在不饿。至少不像学长这么饿。"
三井有点尴尬地说:"对不起,我显得很失礼吧。"他没等神说什么,笑了笑,"我现在有力气说话了。我刚才那么说,没有别的意思,就是......"
他似乎想不到措词,犹豫着,没有说下去。
"工作的时候,我是常吃快速食品的。有时间了,就会自己动手弄东西吃,所以,我从来没担心过营养。其实学长说得很对,要是没有健康的身体,就没办法继续做自己喜欢的工作了。"
三井又是一怔,他话还没说完,但对方已经把答案给了出来。
和这样聪明的人说话,真是省了不少精力。
他突然想,神的厨艺究竟怎么样呢?
他不由悠然神往,但没敢说出"很想尝尝你的手艺"这样的话。
以他们现有的熟悉程度,这么说显得唐突,虽然他的确是这样想。
他看了看神面前的汉堡:"你介不介意我吃掉这个?"
神笑着说:"请便。"
"那我就不客气了。"
当三井开始吃第二个汉堡时,他感到,神一边喝着可乐,一边在看自己。
也许是因为神的眼睛比较大,被注视的感觉也相应地增强。
但这种凝视并没有超过28度的热度,是温吞吞的、没有所指的,他不由有点郁闷,甚至失望。
当三井把面前的东西全吃完时,神突然说:"学长,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问。"
神大而俊秀的眼睛看着他:"学长,你为什么会选择现在的生活?"
三井苦笑了一下:"根本不存在选择的问题,只是在过现在的生活罢了。"
神笑了笑:"也许没有必要这么说。"他顿了一下,"真的有这么糟吗?"
三井侧头看了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自嘲地说:"如果一个人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还不算糟吗?恐怕已经糟透了。"
他这话一出口,他们之间仿佛突然出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氛围。也使得他们这一桌,好像完全脱离了吵吵闹闹的快餐店环境,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孤岛,有种遗世独立的悲凉。
不知过了多久,神率先打破了沉默,突兀地说:"学长,我该回公寓整理东西了。那么,学长你......"
他用探询的神情看着三井。
三井脱口而出:"我送你吧。反正我下午告了假,也没别的事可做。"
神点了点头:"那么就麻烦学长了。"
在车上,三井不时看一眼一直望着窗外的神。
他明显地察觉到,自从他说了那些话后,他和神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道墙,他们的沟通嘎然而止。
三井前思后想,也还是想不通,自己的哪句话可能会得罪他。
他不过是据实回答神提出的问题。
他不由问:"神,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神侧过头来,睁大眼睛:"没有啊。学长,你想太多了。我只是有点累罢了。"
但三井知道未非如此。
是哪一句话呢?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神住在泷野川一带,一座高层公寓的6层。
三井记得,他高中时代的球衣号码也是6,真是无巧不成书。
神租住的公寓的面积,和三井家的大宅比起来,当然小得可怜,但整理得清爽干净,实在不像是一个男人的住处,而且是常常不在家的。
所谓物如其人,就是这样吧。
三井坐在沙发上四处打量时,神对他说:"学长,你先坐着。我要去整理东西了。如果觉得闷,就看录影带吧。不过,都是我拍的纪录片,可能不好看。"
三井问他:"有你自己也在镜头里的片子吗?"
神沉默了一下:"有的。"
他从一排录影带中抽出一盒:"这是去年7月,我们组织的一部分人,到西北太平洋阻止日本渔业管理部4艘捕鲸船捕杀鲸鱼时拍摄的录影带。是我的一个法国同行拍的。学长有兴趣看吗?"
三井兴奋地说:"好啊。"
神把片子塞进录影机,就走开了。
这盒录影带是在绿色和平组织的"彩虹勇士号"上拍的。
虽然是7月,神和其他的绿色和平组织成员,都穿着厚厚的衣服,站在风浪连天的甲板上。
在"彩虹勇士号"周围,是四艘巨大的以"科学研究"为借口的日本捕鲸船。
片子里,神有时在捕捉镜头,有时也做为翻译,和捕鲸船上的日本人交涉。
有好几次,双方争执得厉害,"彩虹勇士号"被恼羞成怒的捕鲸船围攻,差点被撞翻,但仍然不依不饶地跟踪并阻止捕鲸船队的行动。
有一刻,三井在画面上找不到神了。
他有点心慌意乱,担心他不小心掉到大海里或被海浪抛到大海里去了。
幸好,神只是到船舱里拿东西,一会儿又出现在了镜头里......
明明看的是纪录片,三井却像看惊险灾难片一样,从头到尾心悬一线。
当片子结束,画面定格在绿色和平组织的旗帜标识上时,他不由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发觉,他竟然不知不觉中已经泪流满面。
他边用手背擦泪,边想,去年的那个时候,他在哪里?
他好像去北海道参加一个时装发表会,趁机渡了个假。
他不知道在西北太平洋上,神和一些人冒着生命危险在做这样的事。
他的确不认为,神他们能阻止得了捕鲸船队的行动。
只要有消费的市场和高额的利润,就一定会有人顶着千世骂名去加速鲸的灭绝。
事实上,他们的确没能阻止这支捕鲸船队捕杀200头鲸,其中有些还是濒危物种。
但他们的冒险并非毫无价值。
至少,事隔近一年后,还能震撼他--一个已经麻木了的都市人。
他忍不住转过头,在他身后,神提着一个旅行包,不声不响地站在卧室的门边。
三井有点窘迫地站起身来:"已经收拾好了?"
神点了点头:"对,我要去机场了。"
在公寓大楼外面,神说:"我叫计程车就行了。学长,再见吧。"
三井刚想说自己可以送他到机场去,但神的表情里,是不容分说的"就此作别",他知道对方不想再被自己打扰下去了,只好说:"我也该回公司看看了。请保重。"
"学长也是。"
三井转身之际的神情有点受伤有点落寞,
他向他的车走去的背影有点徬惶有点挣扎。
这些,神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他也无能为力。
神快步走到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跳了上去。
从后视镜里,他看到三井站在车边的身影越来越小,终于不见。
虽然只是短短的两天时间和高中毕业以来匆匆的三次见面,他已经清楚地知道,现在的三井缺少什么,想要什么。
他真的知道。
甚至可以这么说,昨天上午,在青阳会社的广场,他用镜头捕捉到三井的那一刻,就知道了。
他还知道,三井想在自己的身上,寻找那些丢失在时间里的......生活的热情。
茫茫人海中,有人把他当作救命的稻草,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负担?
他真的不知道。
但他是清醒的,他一直知道自己不过是个平凡的人。
就如同高中时代,不论他有多好强,有多努力,还是做不了中锋,做了后卫。
虽然也没什么不好,但那毕竟不是他的初衷。
所以,他不太有把握,自己有能力承载一颗看似不羁、实则脆弱的心。
他真的没有把握。
他想,如果得到那颗心,既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负担,他当然不会选择逃避。
但......还是先让时间检验一下吧。
(五)
2月中旬的第一天中午,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第二十二届理事会安排的最后一个记者招待会结束之后,神走出了内罗毕肯雅塔国际会议中心。
在会议中心门前的广场上,耸立着一座高约5米的肯尼亚前总统肯雅塔青铜塑像。
神扛起摄像机,从几个角度拍了青铜塑像的特写。
到这里,这个专辑的前期工作就算完成了。
明天他将离开内罗毕,飞往伦敦,参加绿色和平组织在那里的其他重要活动。
内罗毕是肯尼亚的首都,也是非洲最美丽和繁华的城市之一,有人称她为"小伦敦",也有人把她比作莫斯科。
这座城市建于山坡之上,极目远眺,蓝天白云之下,原野苍莽,丛林碧绿,群山隐现,风光迷人,是一座和东京风格截然不同的城市。
神在最靠近会议中心的快餐店买了汉堡和饮料,一边吃一边走在内罗毕的街上。
在世界地图上,内罗毕和新加坡对称存在于赤道两端,没亲身到过此地的人,会想当然地以为,这里一定终年阳光灼人,充满着夏威夷似的热带风情。
却不知内罗毕坐落在海拔五千五百尺的高原地带,终年气候舒适凉爽,是一座四季如春的城市。
这时的气温刚刚好,在令人舒适的28-30度之间。
一周前,他还身处北纬36度附近的东京,那里当时,现在也还是冰寒冻骨的冬天。
这个世界真是幅原辽阔,可以包罗气象万千。
神走着走着,被一家工艺品商店橱窗里摆放着的乌木雕吸引住了,不由走了进去。
那些乌木雕小的可放掌心,大的如真人真兽。
人像或跪状,或呐喊状,或木然状,或乞讨状,神态各异,粗犷怪诞,栩栩如生。
神的注意力最后定格在那樽呐喊状的小人身上。
他把小人握在右掌心,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觉得它的侧脸有点像三井。
他忍不住微微一笑,把它买了下来。
神走到店外,看了看表,现在是内罗毕时间下午两点,也就是东京时间晚上九点。
他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不是很灼人,却很耀眼。
而这时的东京,应该是寒冷的风雪夜。
他不由想,这个时候,三井在做什么呢?
虽然已经过去了一周,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还好,而一旦空闲下来,那天三井孤单落漠的背影,就会乘虚而入,在他的眼前、心上徘徊。
他对三井的歉意与日剧增。
他有时想,也许那时,让三井送自己到机场,会更自然、更好一些。
现在想来,那天他的态度生硬得近乎逃避。
不太像他往常的风格,反而失去从容。
尽管,他真的不习惯,在机场上演的别离。
他一直都在路上,出发于他而言,已经是一种生活状态。
不需要刻意强调,也不需要突然开始。
但那样毅然决然地拒绝,哪怕是普通的朋友之间,也会造成伤害。
何况,那个人还是三井。
他看着手中那个装着乌木雕小人的盒子,决定给三井打个电话。
这个时代的通讯是如此发达,但东二区的电话联络上东九区的,还是费了点时间。
当电话里传来接通的信号时,他的心不由一跳。
他到底想干什么?
是要道个歉还是道声好?
他觉得现在的自己鲁莽的近乎失态。
这时的三井,和宫城、樱木他们,在东京银座的一家酒吧喝酒。
神所接通的那部电话,正藏在三井的口袋里。
三井听到了电话声,但没有去接听的意思。
铃声毫不气馁地坚持响着。
坐在三井身边的宫城实在听不下去了:"三井,你的电话响了。"
三井漫不经心地说:"别管它。待会儿就不响了。"
如果不关机的话,他的电话24小时都会有人打进来,令他烦不胜烦。
所以,他学会了适时接听。
他不想听的时候,就是他父亲的电话也联络不到他。
神慢慢地合上了电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久了,三井都没接听他的电话。
是因为电话现在不在他身上,还是因为他正处于不能接听电话的场合,亦或是因为他不想接听?
这样的结果和神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他不由深深地呼了口气。
他从少年时代就认识三井了,尤其是他高二那年,三井在湘北VS翔阳,以及湘北VS山王工高的两场比赛中,筋疲力竭了也仍不下场,也仍能进球的表现,令他印象深刻。
在他的记忆里,三井是个能坚持自己要坚持的东西的人。
这样的特质难能可贵。
所以,哪怕他也有脆弱的一面,也会迷失方向走上不良之路,但最终还是能回归到适合他的方向上来。
但......那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这个世界日新月异,都市人的心瞬息万变,他只不过和三井见了三面,能了解他多少?
退一万步来说,他会在时光里丢失生活的热情,难道就不会丢失别的什么东西?
也许那些坚持也一并丢失了。
又或者,他需要的根本不是生活的热情,只要有足够的刺激就行了。
这样的东西,在大都市里,仰俯皆是,根本无需找寻。
多年来,因为所从事的工作的影响,他对人性即便没有绝望,至少不抱以太高的期望。
但他还是高估了三井。
他甚至以为,三井于他,他于三井,还有经得起时间检验的东西,原来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