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位青年。
一身蓝衣,半新的料子,若是此时没有沾上那些血腥污渍,应是整洁有型的。
肩背挺得笔直,一举一动干脆利落,绝无拖泥带水,看来训练有素,武艺应是不错。正打量间又瞟见远处几具西夏士兵尸体,便将"不错"换为"超群"。
气韵深沉,即使是在如此混乱之时,他所在之处空气也是异常平和,想来此人行事沉稳,很能安抚人心。
穆文松站在那里看了半晌,从青年手上动作,到他脚边搁在地上的长剑,一一细细看过,绝无遗漏。
心中已有计较。
忽见黑发一扬,蓝色的发带亦随之飘动。
原来是蓝衣青年整衣而起。
"十日内不可令伤处沾水,好生休养,月余便能见好。"
"谢恩公,谢恩公!"
那人摇头谦逊的辞了,忽然察觉什么,猛地转过身来----
三步相遥之地,却见一位将军身着胄甲,浓眉深目,炯炯有神,面上轮廓好似刀刻一般,威严狂肆之气尽显。
朗朗一笑,慢慢道:"在下穆文松,兄台,可否告之名讳?"
说完静静看着眼前的青年。
方才听得他沉着平稳之声,便在心里想,此人定然温润如玉。这时见他转过身来,却得赞一声好个俊秀姿容!英气勃发亦不失和善,乍一看,便是位极易亲近之人。可是隔得近了,却又觉得那和善之中亦含些许威严,绵里藏针。
那青年听他报了名号,黑眸一亮,扬唇笑道:"原来是穆将军!"
"阁下是......"
"在下展昭。"
展昭?!穆文松一下大惊道:"你就是展昭?"
"正是在下。"
他怔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赶上几步一掌打在展昭肩上:"原来是自家人!怎的不早说?害我还猜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展昭听得"自家人"三个字,眉头一皱,正要说些什么,却又听穆文松道:"待会儿请你至我营帐之中好好聊叙畅饮,现在不是时候,待我先处理眼前之事再说,可好?"
他闻言只得抱拳道:"正事要紧,但听将军吩咐。"
"诶,别叫什么将军了,我不过延州知州直属驻将,你乃朝廷四品大员,我担不起这个尊称。再说你我算来也不是什么外人,何必如此见外!"
"......"展昭迟疑一下,终于道:"穆兄说的是。"
"这就是了!"穆文松转头看过四周,又叹气道:"看来今日免不了要忙到深夜了,展兄,可要劳你久候了。"
"穆兄不必客气。"
穆文松点头笑过,大步而去。
展昭站在原处,想起他所说的"自家人",当下一晒,却笑起无奈。
那一日一直忙到亥时,月牙已爬得老高后,展昭方才见到穆文松疲惫不堪的身影出现在大帐门口。
安置百姓之事最为繁杂,除了给予暂住之处以及清水食物,还要好生安抚民心,生怕一个处置不妥引起事端,待所有事务都布置妥当,穆文松回到帐内,却见展昭向他微微而笑。
"展兄候着多久了?"
"片刻而已。"他方才一直在外帮忙,又到军营各处转了转,来这大帐也不到盏茶工夫。
"没有久候就好!"穆文松招呼部下摆好桌子,菜却不多,几盘小菜,一坛黄酒。"征战在外,没什么好东西,展兄将就着吃吧。"
展昭谢过,其实他二人于此还有酒喝,比起外面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已是大大的奢侈,不过军中多劳顿,一日若无些酒糟垫底,怕也难受。想到此处,虽不多饮,却也陪他喝了两碗。
穆文松自个儿又喝下一碗,伸掌一抹嘴巴,却叹出口长气。只是抬头忽然见到展昭凝视于他若有所思,心中一惊,忙打个哈哈问道:"对了展兄,你这次千里迢迢来延州所谓何事?查案?"
"不是。"展昭淡淡道,"我告假两月,出来寻人的。"
"寻人?谁?"
"白玉堂。"
展昭说完,见对面人愣住,一个苦笑悄悄浮上唇角。
--他这次告假,其实是被包大人与公孙先生逼的。
自两年前经历定远将军一案后,玉堂一直待在开封府帮他办案,偶尔回陷空岛一趟也是来去匆匆,一颗心似乎全挂在了开封府内;直至半年前,玉堂对他说,近来已无甚大案,不如我们出去游玩些时日吧?
......便是那时,他见着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里的期盼之色,忽然惊觉其实玉堂还是希望自由自在地尽情飞翔的,不受束缚,不理尘俗............只是,他又怎能放下开封府随他而去?
便道,玉堂,你若想散心,便一人去吧,记得定时传来音信就好。
隔日一早,玉堂留下书信一封,龙飞凤舞只三个大字--我去也!尽是意气风发狂恣奔放之迹,可见他落笔之时是何等雀跃。那时看到这信,心里隐隐的有些高兴,似乎松了口气。
隔了些时日,收到玉堂第一封飞鸽传书,说要先去华山险峰探上一探,当下笑过,将信小心收起,便不再提。
日复一日,每隔十数日,便会得他飞鸽传书一封,每每看到信上略略几个字却全是狂傲俏皮之语,心里高兴之余便也怅然,可是怅然什么,却又不得而知......
半月前,包大人将他叫了去,直言他那怅然便是思慕。
你每每收到书信,便是一付思念......羡慕的神情......这话,若是公孙先生不说,他自己是决计不会想到的............
放你两月假期,做你想做之事吧!
就因包大人如此一句话,他几乎是被逐出的开封府,当真哭笑不得。
可是出了府后,又想到"做你想做之事",何事是自己想做的呢?思虑半日,终于决定还是去寻那小白鼠好了。记起他最后一封传书说要来延州找姐夫穆文松将军,便打点行装,一路快马加鞭来了延州。
谁知刚到延州的第一日,却这般巧撞上了西夏敌兵劫掠。
将此种种说与了那穆文松听,却见他不知为何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趴在桌上半天起不了身。
笑了半天,穆文松才勉强爬起,道:"原来你们这对猫鼠是这般过日子的,以前听皖皖说起,还以为你们真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羡煞旁人哩!"
展昭淡笑,却不言语。
他早知那苏皖皖一定对自家夫君说过他与白玉堂的关系,否则,这穆文松也不会张口闭口的什么"自家人"了。也因如此,他索性也不隐瞒什么,一五一十全讲与穆文松听,他会有此反应,倒也未出意料之外。
"其实那小耗子就这呆不住的脾气,他若是老蹲在开封府不挪窝那倒是奇了!这小子,就爱乱跑!"
展昭笑道:"我偏爱看他乱跑。"
"是是,耗子不跑,等着被猫吃么?"穆文松说这话时别有深意的眨眨眼睛,展昭看懂面上不禁一窘,说不出话来。
其实猫早被老鼠啃得精光了,又如何去吃老鼠?
"说起来,那小子整个混蛋,你竟然受得了他。"
"......玉堂虽然有些顽皮,混蛋却不至于。"
"哼,当初他明知我对皖皖有意,还故意找些方儿折腾于我,就连我成亲也来捅漏子,这个仇,到死我都得记着!"穆文松说到这里,从鼻孔里喷出一口热气:"我现下是没见着他,要是他真来了延州,看我怎么收拾他!"
展昭笑过,道:"如此说来,穆兄与令夫人结下秦晋之好也是颇费了分工夫的?"
"......"
穆文松忽然停下动作,看看展昭,便将视线缓缓移到帐外摇曳的火把之上,面上神情,说不得是悲,是喜。
火光之下,目光如水朦胧......
"......当初我是不愿娶她的。我们穆家的男子多驻边疆,如今大宋三面环敌,战事避无可避,说不得哪日便会马革裹尸、身首异处,她这般好的女子,怎能被我误了终身?"
"可你还是娶了她?"
"没错......因为我不得不娶。你想,若是有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对你下药后爬到你床上扒下你一身衣物,然后大叫救命引来一帮长辈,你敢不娶?"
他见展昭听罢目瞪口呆半晌合不拢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皖皖就这性子,行事出人意表,因而才在江湖上得了个‘古怪'的名声。说是古怪,其实还嫌夸了她的!唉......依她这样的脾性,也难怪能与那鬼灵精怪的小耗子拜成姐弟。"
展昭闻言苦笑,想起那回苏皖皖在他耳旁说的那些话,哪里会是寻常妇道人家说得出口的?这位夫人行事不拘小节,只怕找些男儿也未必比得过她那分潇洒!
......不过说起来,这世上能让男儿汗颜的女子真是不少。
展昭忽然想起了清秋。
这位娇滴滴的女子,本来与人的印象便如花娇柳柔一般,生来该被人呵护照顾的。可是,就是这位看似娇弱的女子,两年来竟能一肩担下了昭阳楼,虽不如二娘辛辣,却也是经营得有条不紊,游刃有余。当初他与玉堂那些许的担心,也全被她出色的手段整治到了九霄云外,闲暇想起,竟是佩服多于惊奇。
这时再细细想来,其实身边有能女子真是不少,只是其中这位穆夫人,却仍能算作个异数。
"......无论怎样,穆夫人应是考虑清楚才会出此下策的吧。"
穆文松大笑点头:"没错,她说过,若我真的马革裹尸,她来收便是,费不了多少气力的。"
......说得如此轻松,却不知其中藏了多少辛酸情深?展昭心中感慨,不禁轻轻叹了叹。
"两月前她还随我呆在延州,只是后来发觉她有了身孕,这才把她撵回了杭州老家。"
展昭喜道:"原来穆夫人有了身孕,那可要恭喜穆兄了!"
"谢了谢了!"穆文松笑得开怀,可是笑罢,又缓缓凝住脸叹道:"......唉,还好我把那麻烦丢回了老家,要不然你看,如今这兵荒马乱之际,我如何分得了神照顾她?"
"......如今战事如何?"
"没有什么战事,西夏多是小股兵队骚扰,只是秋收之后骚扰更频,延州城本就地稀物薄,如今百姓常遭劫掠,今年过冬的粮食都不够了!"
"......西夏所为并非无意之举吧?"
"--不错!"
穆文松霍然起身,目锐如刃:"夏国经济薄弱,粮食不足,绢帛、瓷器、茶叶之物皆需从我朝输入,如今已近入冬,驻守边境的夏军虽然一面自他国内调拨粮草,另一面却在我境内劫掠,动的便是要以我朝财物养他兵士的心思!若是真被他们如愿,不禁延州百姓今冬难熬,只怕还没等熬过冬天,就已被那贺真狗贼一举拿下了!"
说到这里,大骂一声"可恶",一个狠拳擂在了帐门上!!
展昭默默听他说完,心里却想起了离开汴京之前,曾见过西夏使节入宫面圣。
那时正逢金秋十月,夏主元昊于兴庆府正式称帝,国号大夏,建元天授礼法延祚。此次遣使入京便是为了要大宋予以承认。
而后听包大人提起,皇上为此雷霆大怒,骂曰:"尔等刁臣!昔日擅自废除天朝所赐赵姓,前唐李姓也不与要了,尽叫些嵬名蛮姓,如今竟敢这般狼子野心,当真是欺我天朝无人么?!--今日且饶了尔等之命,自此时起,下诏停止互市!日后若有能取下逆贼元昊头颅者,官奉二品,赐黄金万两!!"
--可谓不欢而散!
包大人为此不无担忧道,宋夏大战,怕是难免了。
如今再听穆文松说了这些前线情状,展昭心知包拯担忧只怕不日便会真的出现,当下也起身走到他身后,问道:"知州对此可有准备?"
"范雍?"穆文松转过头,冷笑一声:"此人才疏学浅,又胆小怕事,你跟他提什么西夏战事,只怕会吓得他尿裤子!"
"......靠他是成不了事的。"
穆文松目光冷冷,凝望远处数堆篝火,一圈儿百姓挨紧围在篝火旁,火光摇曳,虽然听得见火材噼啪作响之声,却无任何人语传来。
......很安静。
夜已是深秋之夜,峭风梳骨寒。
......散出的衣被也不知是否够用?
他默默看着那些同样默默忍受一切的百姓,家园被烧毁,亲人遭杀戮,何其无辜?
汉唐盛世,太祖太宗,哪位君王不是一时意气野心,却令天下苍生惨遭荼毒蹂躏?!史书留了英名,却不知那蘸笔之血是由多少无辜百姓所流?至如今,血还在流,英君却不知何处有............
"......我朝民富却国弱,对外总是受制,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七十余年朝中一直牵制武将,兵权全握在些迂腐的文臣手里,又能做什么大事?!"穆文松说到此处忿忿,怒道:"说得近些,就说如今延州百姓的生死,他们可有谁是放在心上的?"
"......穆兄有何打算?"
穆文松对他苦笑一声:"能怎么打算?我虽名为将军,兵权却在知州手中,就是想调个兵都得由他应许才成,就算我有千般打算,也是有心无力!"
展昭默默注视他半晌,忽然微微一笑,叹道:"......,穆兄,你其实早有决断了吧?何必隐瞒在下?"
穆文松闻言全身一震!
"我之前到营中四处看了,此次你总共带出人马五千有余,若只是为了应对西夏小股兵队骚扰,哪里用得着如此多的人手?穆兄应是另有所图吧?"
"......"穆文松对他怔愣良久,蓦地一掌拍到展昭肩头上,大笑道:"好你个展昭!!--曾听说你心细如发,闻一知十,如今看来果然名不虚传!展兄,既然你看出来了,那我也不瞒你!"他脸色忽然一正:"没错,此次我带兵出城,明为应对小股骚扰,实为两日后抢夺西夏粮草!"
"我这次借机带出五千兵士,就是为了两日后于三川口下手。"
"......你瞒着知州?为何不与他商量?"
"我当然对他说过,不过他胆小如鼠,生怕因此引来西夏军报复!可是如今延州城内粮草匮乏,就算我们不夺西夏粮草,最终不一样也难逃厄运?思前顾后,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抢回粮草应燃眉之急再说!"
展昭听他说完,眉间微微一皱。其实那知州所忧也并非全无道理,若是真抢了西夏粮草,城外西夏军便有借口大肆进攻,届时只怕百姓更加艰难......可是,若不抢粮草,正如他所说,百姓炊断难继,也难熬。
再说......
展昭想起西夏使臣蒙羞而去之事,暗暗叹了口气,心想看来大宋与西夏是真免不了一场大战了!
"......穆兄,若是真抢了粮草,对后果你可有应对之策?"
"应对之策?"穆文松冷冷一笑:"抢了粮草之后,若是我不被军令处决便是好的了!不过,既然你问起,那我也不妨直言--其实我此次不止想抢粮草这般简单!"
"......"
"贺真率一万军队驻扎延州城外三十里之地,实为心腹大患,若能重创他锐气,今冬延州的日子怕就能好过些!"
"......莫非穆兄打算............"
"不错!"穆文松眼中利光一闪,面上浮出杀伐之气,森然冷凝道:"本来此计我并无完全把握,不过既然展兄你来了,我手中胜算便又多了两分!"
说到此处,他唇边一撇,一抹意味深长之笑。
展昭却猛的一凛,忽然发觉,或许自己是无端卷入了一场酝酿已久的谋略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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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川口,地势西北高于东南,中有峡谷乃过路此地必经之道,峡谷两旁地势陡峭,易守难攻,实乃兵家必争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