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帝心里满意,嘴上却怒叱,“胡闹!你说想去就让你去?都以为带兵练兵是小孩子游戏吗!”
这个都字自然是说景琰扔下军队去梅岭的事,祁王于是又给景琰请了罪,梁帝脸色才缓和一些。
“景琰这个脾气是该放在身边好好磨磨,林殊,你去东海和家里商量过了吗?”
林殊听梁帝的口吻已经转成了长辈对晚辈,若是以前的他大概早就笑了起来,可如今想到梅岭和谢玉还有景琰,却无论如何都露不出笑脸了。
“还在为了朕打景琰的事情生气呢?”
林殊摇摇头。
“他比你大些却不如你懂事。还是林燮教子有方啊。”梁帝自顾自的笑了两声,“罢了你爹那里朕去说,保证让你如愿去东海就是了。”
两人往外退的时候,高湛正好走了进来,林殊注意到他似乎面有难色,步子就放缓了一些。
只听殿内梁帝问道,“怎么了?”
“皇后奉给太皇太后些不错的榛子酥,想起靖王殿下爱吃,就……宣靖王殿下去见。”
皇帝嗤了一声,“这算什么大事儿,让景琰去就是了,回来再继续闭门思过。”
高湛的犹豫是因为景琰受了伤不宜出行,但看皇帝都没有想到,迟疑了一下没开口提醒,“……是。”
屋内的对话林殊听得真切,神色微微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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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人围在太皇太后身边说话,景琰缓步走了过去,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
“怎么瘦了这么多,人也憔悴了。来,快到太奶奶这儿来。”
林乐瑶看着这样的景琰心疼得红了眼圈,又偷偷地瞪了祁王一眼,反而是静嫔安慰的拍拍她的手摇摇头。
林殊看着景琰苍白的脸色,心里急得不行,拼命想找机会带着景琰早点离开,谁知景琰坐在那里,太奶奶问一句就答一句,亲近又恭顺,半点不像着急要走的模样。
林殊把得来的糖酥笑着扔进嘴里,嚼得腮帮子鼓鼓的,“谢谢太奶奶!”然后看着景琰,“你怎么不吃啊?不吃我吃了?”
景琰才把攥在手里的那块拿起来慢慢吃了一口,品着那已经不再熟悉的甜香味道,“不给。”
太皇太后被景琰和林殊逗得大笑,给两人手里一人塞了颗酥糖,“不用抢,太奶奶再给你们就是,要多少都有!”
一众侍女端着汤羹小步走了进来,静嫔起身笑道“这红豆茯苓莲子汤是我新做的,大家尝尝。”
太皇太后忙道,“这汤这几个小的都喜欢,快快给他们分一碗。”
“最爱喝静嫔娘娘的汤羹了!”霓凰也笑着凑上去端了一碗就喝,却不小心被后面端着汤的侍女弄脏了衣袖。
她也不恼,只是笑着说,“我这就去换身衣服来。”
说着朝着林殊娇俏的笑了一下凑过去低声说,“林殊哥哥,你这次可要记得谢我啊!”
林殊的脸忍不住有些发烧,在大人眼里看着都像是两小无猜悄声细语的害羞模样,却不知林殊脸上是被霓凰一语道中了心思窘迫出来的血色。
景琰也看在眼里跟着笑了一下,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皇帝,已经学会了用笑去掩饰苦涩。
——不能怒,不能哭,不能怨恨,甚至连离去都求而不得的时候,就只能笑了。
“罢了罢了,今日也热闹了,你们都回去罢,免得下了雪路要难走了。”霓凰这一走也提醒了众人到了太皇太后该午睡的时间,纷纷站起身来。
太皇太后喝了甜汤也觉得有些困倦,众人便依次行了礼告退了。
一出宫殿门景琰就差点摔倒,被林殊眼明手快地一把扶住,再也忍不住低声的骂他,“萧景琰你能再死心眼一点吗,让你来你还真来!坐马车来,疼都疼死了!”
“不是,我也想来……唔!”
景琰很少叫疼,林殊听得心里忽然一疼,只能让他贴靠在自己身上,半搀着他,也不敢走。
“不行我背你吧。”林殊弯腰拍拍自己肩头示意景琰趴上来。
“让人看见像什么话。”
“你又不是大姑娘,怕什么人看?”
“不行。”
两人正争执着,只听后面祁王咳嗽了两声,两个人都住了口看了过去。
“景琰你上我的马车。”
林殊怕景琰再挨骂,忙说道,“景琰跟我回去就行!”
萧景禹瞪他一眼,问道,“你骑马来的,怎么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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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马车,林殊不放心地站在马车后面看着。
景琰弯着腰进了马车,看见那个坐垫就有点犯怵。
他来之前是喝了点汤药的,但来时的马车和这一路走来,即使是极力的忍着也忍不住皱起了眉——实在是疼得太厉害了。
“……过来。”
祁王叹了口气,侧过身把腿平放了上来坐着,然后就把景琰拉了过去,让他面对面趴坐在自己怀里。
这样就免得他再碰到伤处了。
纵使晓得自己在皇长兄眼里就是个孩子,景琰还是觉得两人的姿势亲密得过了头。
“走得稳点。”祁王对车夫嘱咐了一句,马车就慢慢动了起来。
两人
“没替你求情,怪我吗?”
景琰摇摇头,“不怪皇长兄,也不怪父皇……是我任性了。”
你这哪里是任性两个字就完的,若是真以军法论罪……
提到这里祁王语气又带了怒意,但看着怀里的幼弟又不忍心起来,叹了口气放软了语气。
罢了,你这次也吃足了苦头了。只是有这一遭父皇也不放心再把你派出去了,这一两年你就待在我身边学着处理政事吧……等父皇消了气,我再劝他给你带兵的机会。
“让小殊去吧……我想在皇兄身边。”
祁王有些惊讶,但沉思了一下之后点点头,“也好吧,只是他和霓凰的婚事恐怕又要耽搁了。”
“怎么又扯到我头上了?”赶车的人忽然一掀开帘子钻进个脑袋,不是林殊是谁。
“怎么是你?”
“这一路车这么稳当,当然是我赶的了。”林殊说完之后看着趴坐在祁王身上的景琰,嘿嘿笑了两声,“我说祁王哥哥怎么不让我跟着呢。”
“你……”
无论过多少年,斗嘴这件事萧景琰都是争不过林殊的,一句话被堵得耳朵都红了起来,始作俑者还笑得很是得意。
祁王忍不住帮弟弟解了围,便跟他们说了王妃有喜的事情。
林殊果然大为高兴,“不知是男是女,男孩儿就好了,我带着他去骑马。”
“要是个女孩儿呢。”
“就让霓凰去教呗。”
“名字祁王哥哥已经想好了吗。”
“还没呢,也许会赐名,何况是男是女尚不知道呢。”祁王笑道。
景琰心里是知晓这个答案的。
他曾经是那一世里,几乎失去所有的自己少之又少的一点‘得’。
只是这一次他会在周全的保护下长大,不用忍饥挨饿,手上不会留下做粗活时的痕迹。
也不会是自己熟悉的那个名字,不会叫自己父亲。
不过他会过得很好,和小殊,祁王兄他们一样,过得很好。
[琅琊榜]一世真【六】(殊琰)
林殊去东海的前一日,景琰对他说,“我备了饭菜,你若晚上能来……”
林殊笑嘻嘻地打断他的话,“宵禁算什么,我自然是能来的。”
想了想又说,“我要照殿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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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林殊被黎崇叫去了半日,景琰在王府等到入夜,又从深夜呆坐到天空曦白。
冬日已经快过去,满园的梅花已经到了快谢的时候,在仍然冰寒的夜里散着最后一缕梅香。
这就是诀别了。
梁帝为了他和郡主的婚事,定会拖延时间,等到林殊再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不再是他熟悉的好友了。
小殊。
在萧景琰还保有此身此心的时候,对他道声别吧。
“景琰……?”
熟悉的声音让景琰转过头,看着一身戎装的林殊。
天亮就要出发,他是赶着在临行前过来了。
“父帅叫我去书房长谈耽误了时辰,……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坐在院子里?”
萧景琰看着林殊展开红色的披风大步走过来,披着一层晨曦的银白。
这才是名动金陵猎马扬鞭的赤焰少帅林殊。
林殊看见院子里摆着的酒,伸手就拿起来喝了一口。
“家里吃早饭又要见到娘亲掉眼泪,还不如在你这里喝口酒自在。”说着喝光了一壶好酒,咂咂嘴意犹未尽,“好了,我走了!”
林殊拉起景琰的手打算搂他一下的时候骤然愣住了。
那只手如同冰一样,只有在这寒天坐了整夜才会是这样的温度。
“我……”
“你来。”林殊拉起他往屋子里去。
到了屋子里林殊忽然抱住景琰,然后在他颈子上磨蹭起来,拉着景琰的手放在自己身上,而自己动手解开了两人的衣裳。
景琰吃了一惊,却也没有挣扎,任由他来了。
他几乎忘了。
这是他们年少时偶尔会行的亲昵。
那时的自己并不懂这样做的含义,只晓得和小殊做了很亲近的事。
现在想想,或许两人那时的感情已经渐渐偏离了朋友这个词。
只是那年的生死别离没有给他们理清这份感情的时间和余裕。
现在亦如是。
一时亲昵后,两人的额头抵在一起,气息都有些不匀。
林殊看着咫尺近的人,只觉得寒夜星空里一切的美好收在这双眼里。
他忍不住低头,用鼻尖蹭了蹭景琰的额角和眉骨。
他说不好为什么。
从梅岭归来后,景琰看他的时候,眼睛里总是带着一些让他觉得陌生的神色,有时在看着的明明是自己,又像是在看着另一个人。
又有时,只是安安静静的站着,看着周围的人与事。
仿佛……仿佛是要做再见遥遥无期的远行前的离别。
林殊把景琰又搂近了些,两人的气息贴得近了,对方不规则的心跳也就听得清晰了。
“景琰。”
“恩?”
“我在恩师那里待了半日,听他说了一些话……他送了我一只玉蝉。父亲也找我说,不日会带着赤焰军的一部分去西境平乱。梅岭的事,父亲让我们先不要告诉祁王兄。”
景琰点点头。
若皇长兄知道自己一心敬重爱戴的父亲曾经对自己动过杀念,那颗难得在皇家里保持了净纯仁善的美玉之心会一夕崩塌在泥泞土石之中。
林燮求而不得的,林殊要的,天下人要的帝王,并非是一个善于猜忌,狠得下心去怀疑身边至亲的权谋之人,而是一个至纯至善至清至明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