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亦崐知道他的心思。小皇帝要讨好他,他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
一场雨,让陆亦崐的国师之名远扬千里。翌日退朝,立刻就有不少官员特地等在大殿外,翘首等候跟他当面拍马屁。
小皇帝虽然相貌普通,能力有限,但他贵为天子,整个南楚的老大,自是十分的自命不凡。他如今也有双十年纪,后宫却只有一个被宰相硬塞进来,他连小手都不屑去摸一下的王后。本人堪称实打实的孤家寡人。
他放眼望去,看谁都是低贱粗鄙,再美也是庸脂俗粉,全都配不上他。唯有从天而降的陆亦崐,不仅身份高贵,而且貌如谪仙,正是他一直向往的神仙人物。他是天子,陆亦崐是神使,是上天给他相中的良人,二人门当户对得很。被陆亦崐那柔情蜜意的黑眸子一注视,小皇帝一颗春心便情不自禁的,静悄悄地破土发芽了。
然而,三天后,群臣的奏折便像雪花一样纷纷落在小皇帝的书案上。原来,这场大雨下得太久了,没完没了的,把喜雨下成了灾雨。京郊外的通天山山体滑坡,目前虽受灾面积小,但也是岌岌可危。南边江河更是水面急增,一场决堤洪涝恐怕无可避免。
小皇帝拿着奏折,眼睛却惊叹地望着陆亦崐。因为早在预言将有暴雨的那日,陆亦崐便私下里提醒他做好防护工作了。
陆亦崐早预测到那些山丘植被稀疏,沙土薄脆,这场大雨一下,必定会引起洪涝灾害。所以早早便让小皇帝布置了抗灾救灾等事宜。
因为有陆亦崐的提醒,在大雨后的第三天,朝廷总算把救灾政策跟工具,物资都准备妥当,一并运送到受灾抗灾第一线。将伤害降至最低,保住百万百姓身家性命。
小皇帝第一次做了如此明智之举,朝廷第一次做出如此迅速应对,百姓互相打听,又有小皇帝布置的暗线推波助澜,不过数日,陆亦崐的国师之名便迅速传遍南楚的每一个角落。文人雅士纷纷写诗作画赞美他,有些地区的百姓甚至为之歌功颂德,请立生祠。
小皇帝早已将陆亦崐视为己有。觉得百姓赞美陆亦崐,就等同于赞美他。十分的与有荣焉。他并不在意百姓的死活,但还蛮享受被百姓夸赞的。
这日召开谢天仪式后,小皇帝回去脱下繁琐沉重的祭神袍,换了身轻便明黄玉龙衫过来,便见陆亦崐还穿着祭天时那一袭繁复华美的白袍,正被一群乌纱官员围住道贺。小皇帝走近一看,这些官员还不是普通官员,竟然是往日最眼高于顶,恃才傲物的所谓清流名士。其中隐隐以六王爷蒋华为首。
这些清流名士们,几乎都是青年才俊,而且各有各的俊法,六王爷也是一等一的伟男子。这一群人正是争奇斗艳,恰巧陆亦崐几步走去,往中间一站,气场上立刻就艳压群“芳”了,直让人想到一树梨花压海棠之句。
小皇帝站在游廊上,隔着几枝粉嫩青翠的桃花远远看着他,就觉得十分赏心悦目。直感念苍天厚爱,无以回报。
忽然又有些心烦意乱。国师如此魅力,连这群清流都主动结交,相谈甚欢,他有点不乐意。私心里,他早已将陆亦崐视为囊中之物。他允许别人崇拜他,但不允许闲杂人等靠近他。
宰相虽然年迈,却自认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他很明显地感觉到,最近朝廷的风向变了。
朝堂之上,几乎成了那人的一言堂。那人说什么,皇帝就是什么。那些官员见风使舵,也是唯那人马首是瞻,争相贿赂。他有心挑刺,但那人所言所做,却分明通情达理,出的皆是利国利民,造福天下的良策,竟叫他无力反驳。他回身四顾,连那清流之首的蒋华望着那人也是一副憧憬之色,分明是已经拜倒在那人的非凡才识之下。
若只朝堂如此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民间也是如此。上行下效。到处可以听见百姓对那人的溢美之词。太可怕了!
“皇上,此人来历不明,若包藏祸心,心术不正,岂非南楚大祸!一国之师不可儿戏,还望皇上三思!”宰相对小皇帝一揖到底。
“宰相的意思是?”小皇帝笑问道。
宰相低眉顺眼道:“不妨将此人交于下官观察些时日……”他勘人无数,只要让他跟这位陆国师多接触几回,对方是人是鬼,他必定能看出来!
“哦,这样啊……”
御书房中,小皇帝只手托腮,目光映着幽然烛火,盯着宰相只是看。良久才勾唇一笑:“有何好担心的呢。此人孑然一身,与朝中势利无所纠葛,唯一能依靠的,也就只有朕啊!他与朕荣衰与共,所以必定要厚爱与朕——有何好担心的呢!”
宰相无可奈何,私下决定明日去拜访六贤王,共谋对策。
小皇帝懒洋洋地对着宰相眯起眼睛,眼底是嘲讽的冷笑。
宰相苦口婆心跑来当诤臣贤臣,殊不知小皇帝最担心的,就是他这般功高震主的三朝权臣啊!而且这位权臣居然还敢开口跟他讨要他信赖的宠臣,居心叵测!
说到底,不就是见不得他有国师他没有么!
出了御书房,小皇帝越想越觉得宰相别有用心,决定要去陆亦崐跟前搬弄是非。走到御花园拐角,又听几个内侍凑在一起悄声说话。他凝神一听,居然是在对他的国师评头论足,当即更是怒火中烧,误以为全世界都是他的情敌。
第55章
“国师,你说这些贱民,还有同党吗?”烛火幽暗的地牢里,小皇帝握着一截血淋淋的鞭子,对陆亦崐说道。
牢房的刑架上挂着数十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这些人有老有幼,跟那日袭击皇帝座驾的那帮黑衣人来自同个山寨,被皇帝视为同伙一锅端了。
原来,这些人来自已亡国的某边陲小国,乃是一群自诩豪侠的武林人士。因不满南楚朝堂言而无信撕毁盟约,坑杀敌国投降士卒,便偷偷蛰伏南楚,报国仇家恨。
小皇帝睚眦必报,对敌人只有赶尽杀绝,没有错放饶恕的,一下就把对方杀了个干干净净。且越发觉得那日自己私自撕毁盟约,不顾宰相等人拼命劝阻一事做得很有先见之明。要知道,敌人虚弱时的无奈妥协绝对不可相信,对付敌人一定要斩草除根,否则哪天他们恢复了元气,必定要露出狼子野心,张牙舞爪卷土重来!
陆亦崐一身纤尘不染的素梅勾银线白袍站在一边,听此只是微微一笑,看小皇帝的目光十分宽和慈爱,就像对方的长辈似的。
应该是没有同伙了。不过他不准备多言。他知道以小皇帝的心智定然也明白这点。小皇帝之所以这样问,无非是杀得不尽兴,还想牵连些无辜路人罢了。
小皇帝仿佛是很受用陆亦崐用这种目光注视自己。他丢下鞭子,用毛巾擦拭干净两手,走过来抱住陆亦崐,压低声音疑神疑鬼地跟陆亦崐交心道:“国师,那些人对朕都是虚情假意地讨好奉承,背地里指不定在谋划些什么呢!朕现在就相信你一个人,你可要跟朕站在一起啊!”
陆亦崐心中好笑,小皇帝这疑心病真是越来越重了,昨晚居然半夜跑到他床上,说梦见有人要杀他。
据说这疑心病是小皇帝还未登基就落下的。龙子龙孙们争夺皇位时,他没少经历暗杀。最后他的兄长们斗了个同归于尽,就剩下他跟六王爷。六王爷无心皇位,主动避嫌退让,而他则得宰相相助,终于登上大典。
可他也不相信宰相,总怀疑宰相是拿他当傀儡摆布。因为宰相总是训斥他,反对他。却不想想,他出的那都是什么馊主意!
这小皇帝还用活人的血肉之躯喂养蛊虫,真是十分恶心。真难得他的臣子们能一直忍受他这变态嗜好。
不过,这昏君再多疑恶心神经质都无所谓。也幸好他是个昏君,正方便他行事!而诸如宰相之类的贤臣,倒反是成了他的阻碍了——因为龙脉深埋地心,挖掘必定需要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为了这个位面的能量,看来他少不得要披着神圣的皮囊,行妲己褒姒之举了。
陆亦崐想着自己的心事,忽然眼前递上来一个秀美的锦缎礼盒。
小皇帝说道:“送给你。”
陆亦崐闻到一股腥臭的味道。但因为身处地牢也未多想。
盒子啪嗒打开,陆亦崐目光一凝。
几条血淋淋的柔软舌头耷拉在黄绸子中,红色嫩肉上还连接着细细血管。
小皇帝凑近前仰望陆亦崐,漆黑的瞳仁因为极度兴奋而轻颤着,他对陆亦崐邀功道:“这些奴才居然敢非议国师,真是些长舌妇!国师莫怕,朕给你出气了!以后但凡有谁敢说国师的不是,朕就拔了他舌头,打碎他牙齿,毒哑了他!”
真恶心啊,靠这种皇帝,这个国家也快完蛋了吧。陆亦崐盖上盒子,淡笑着揉了揉皇帝的脑袋:“多谢皇上。”
“嗯。”小皇帝亲昵地蹭了蹭陆亦崐的手。
从此以后,陆亦崐便开始收到了来自小皇帝的各种“礼物盒”。
舌头,眼珠子,手脚,头发……变本加厉的,不只诽谤他的人被拔去舌头,仇视他的人被挖去眼珠,甚至跟他多说几句话的婢女也要被杖毙。昨日被他多看几眼的玉指皓腕,今日必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盒子中,小皇帝甚至还规定陆亦崐身边方圆三米内不准闲杂人靠近。宫中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地步。
陆亦崐身边就剩下一个阿宁,幸好阿宁是陆亦崐自己的人,小皇帝没胆气处置,否则说不定阿宁也要倒霉。
“皇上,你不该如此。”陆亦崐终于忍无可忍。他虽然不是良善之辈,但也不喜欢这种因妒忌而虐杀无辜的事,还是打着他的名义给他抹黑。他本人还没开始动手呢!
“为什么?”小皇帝皱眉。他正在伏案看奏折,见陆亦崐面露不悦,他面上也带上了怒气。他以为陆亦崐是他的知己,他做什么,陆亦崐都应该坚定地站在他身边支持他。可是陆亦崐居然对他有意见?这真是叫他错愕伤心!
陆亦崐还没说什么,小皇帝已霍然起身,把奏折狠狠掼到地上!一掀桌子!
太重,没有掀动。
陆亦崐瞥了他一眼。
小皇帝瞬间暴跳如雷。
“你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朕做错了吗!”小皇帝大声质问道。他急切走近陆亦崐,眼睛里几乎要喷火。可是他是舍不得也不敢对陆亦崐怎么样的,于是表情一阵扭曲后,他一个旋身,对着身后的内侍总管左右开弓,一口气啪啪狠打出几十个耳光,把对方打了鼻青脸肿嘴角流血,吓得一屋子人慌忙跪伏在地高呼皇上息怒。
总算出了一口闷气,小皇帝喘均匀了,心情平复了,走失的理智总算重回脑袋。他斟酌了措辞,柔声对陆亦崐说道:“贱民命如草芥,国师无需可惜。”绝口不提方才大发脾气的事。
陆亦崐四平八稳地坐在太师椅上观看了他发疯全程,到此才怅然地摇头叹息。
小皇帝委屈地瘪嘴:“难道说,朕爱护国师之心亦是错的?”
爱护?你那分明是扭曲了的独占欲妒忌心作祟吧!陆亦崐心底嗤之以鼻,面上却是温柔似水,轻声说道:“皇上啊!”
完全无需多余措辞,这柔情万种的一声呼唤,配上一声轻柔的叹息,便足够让小皇帝心尖发颤了。
那温柔的语气,仿佛是对着放在心尖上的至宝,心疼宠溺得不知道拿对方怎么办才好似的。再配上慈爱悲悯的表情,任谁见了,都不忍心撒野苛责。
小皇帝听着这低沉磁性的声音,心都要软化。他一下子什么火气都没了,就想着陆亦崐是心疼自己,自己可不能无理取闹地误解了他。
他扑进陆亦崐怀里,很是亲昵地搂住陆亦崐的脖子。
“国师,朕方才可不是冲你发脾气!你千万别误会!你若生气——”他手指跪了一地的内侍婢女,理直气壮道,“就打这些奴才撒气好了!万莫气坏了自己!”
陆亦崐暗道无耻,笑着刮了刮他的鼻尖:“皇上知我。”
小皇帝享受着他的亲昵,理所当然道:“当然了,朕与国师可是知己啊!”
陆亦崐心中呵呵。
一灯如豆。
陆亦崐回到寝室,屏退内侍,正要吩咐阿宁办事,却见阿宁尾随进门后,便耷拉着脑袋站在角落努力往阴暗处缩,像要藏起来似的。
陆亦崐皱眉,他知道阿宁正处于叛逆期跟青春期,十分崇拜爱恋自己,所以见不得小皇帝粘着他,见不得他对别人好。阿宁在吃小皇帝的醋,他又岂会看不出来?被排挤在外,不能与自己亲近,阿宁心里必然委屈不甘。只是,对阿宁这种小孩子赌气行径,他既不觉得可怜,也不觉得可爱。他可没有当慈祥父亲知心哥哥的打算!
身为兽人后裔,阿宁这段时间长得飞快,个头都窜到一米九了。他相貌英俊,肩宽腿长,气息冷酷沉默。虽不至于虎背熊腰,也算得上高大威武。如今一身黑色武短,面色阴沉,俨然一个残忍内敛的杀手形象。
然而无论阿宁怎么长,在陆亦崐眼里,他都只是一只猫崽子,一个小宠物!主人也许会疼爱宠物,高兴时也哄一哄顺顺毛,却不会去照顾甚至迁就宠物的心情!
想留在他身边,若不及时摆正自己的位置,那还是趁早滚蛋吧!
陆亦崐一撩衣摆在床沿坐下,说道:“出去,唤宫人进来。”
这凉冰冰的语气让阿宁悚然一惊。嫉妒像万千蚂蚁啃噬他的心脏!
“帕帕!”他急切地喊了一声,一下扑到陆亦崐脚边抱住陆亦崐,神情哀恸悲戚地不停喃喃,“帕帕,我的!不要!我的!”
谁能想到这如同刀刃般锋利的青年,一着急起来,话都说不完整!
阿宁并不是天生口吃,他的兽人语说得十分流利,唯独人族语十分拘谨。毕竟陆亦崐与他一起时,总是心事重重,哪有闲工夫教他说话做人。
陆亦崐挑起他的下巴。阿宁眼巴巴地望他。
“知道错了?”
“错了!”
“还敢不敢?”
“不了!”
第56章
陆亦崐便把挑改为抚。他垂眸俯视跪倒在自己脚边的青年,目光幽暗深邃,看得阿宁胆战心惊。
阿宁常常处于即将遭受陆亦崐抛弃的恐惧中。正因为这种恐惧,使他寸步也不敢离开陆亦崐。因为他知道,他的帕帕是个真正无心无情的人。他在陆亦崐身边,看过太多人为博取陆亦崐青睐前仆后继,飞蛾扑火,可陆亦崐不舍过哪个,留恋过哪个?
帕帕是他的念想与追逐,忠诚与爱慕,是他的无可取代,帕帕之于他,既是父亲,又是情人,可他却不是帕帕的唯一!随时有千千万万个人可以取代他陪在帕帕身边!
这样一想,阿宁不由收紧了搂抱陆亦崐膝盖的手臂。
陆亦崐了然一笑。低头凑近阿宁脸颊,仿佛蛊惑人心的魔鬼,用温柔的声音说着冷酷的话:“不想出去,就证明你的价值。”
温热的气流喷洒在耳边,激得阿宁浑身一颤。犹如巨浪拍打岩石,激起滔天浪花。这一刻,他想只要能得到帕帕的肯定,就算帕帕让他去死,他也不会犹豫!为了帕帕,他没什么不敢做的!
……后半夜,一直到天际鱼肚微白,阿宁才顶着一身寒气,从窗外悄声跳进来。
床上的陆亦崐一听声响,立刻睁开眼睛。他注意到阿宁手臂上一道刀痕,干涸的血迹粘住裂开的黑衣一角。
阿宁虽然性格太孩子气,对他也过分依赖,但他的能力他是从不怀疑的。他知道阿宁一定会竭尽所能做好他交代的每一件事,哪怕豁出性命。
阿宁抖去身上叶露草屑,对陆亦崐慎重一点头,表示不负所托完成任务。
见陆亦崐撑着手肘懒洋洋地坐起身,阿宁急忙几步跪坐到他床边,撩起帷幔,正可以让陆亦崐的手落在他的头顶,轻轻揉摸。
“阿宁,我的好孩子。”
阿宁面上现出孺慕依恋的神色。手抓着床沿,探身向前,他将脸埋进陆亦崐胸口留恋地嗅探着,就像幼时那般,他想要在陆亦崐怀里确定自己的位置。
陆亦崐的怀抱,是他幼时的摇篮。若然有一天他死去,这怀抱也必将是他唯一的坟冢。
翌日
陆亦崐正闲坐御花园八角亭中品茗,便见小皇帝脚下生风,沿着花园草径远远朝他走来。
“国师,大事不好了!”
走到陆亦崐身边时,小皇帝已经累得脸皮青白,气喘吁吁。随手抄起陆亦崐面前的茶杯,他咕噜咕噜狂灌了一口,挨近陆亦崐又急急重复道:“知道吗,昨夜宰相府邸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