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梅长歌轻抿嘴唇,伸手握住那副骰子,放在手中细细把玩了一会,方道,“可以开始了。”
不请自来的观众们纷纷向着这边聚集,很快将这张桌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在众人如刀剑般冰冷的目光中,梅长歌心中想的却是,在画舫上聊事情,果真没有**,以后要注意,切不可再如昨日那般大意。
“按照昨天的规则,一副骰子开大小,你我以一百两白银为注,谁先输完全部赌金,谁就输了。”方冲将手放在筒子上,扬声说道,“这第一局,比的是先后顺序。”
“不必比了,你先便是。”梅长歌客气的推拒道,“玩法既是我定的,如何还能再占方公子这个便宜。”
“那就我先。”方冲倾过身来,半是嬉笑半是认真的说道,“但愿你以后不会后悔。”
“落子无悔。”梅长歌轻声笑道。
放在筒子上的手,换了又换,桌上的赌金也轮了几轮,现下梅长歌手上的赌金,已经所剩无几了。
“请下注。”方冲见梅长歌似乎有些犹豫,不免催促道。
方冲特地将赌金压得极低,便是想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赌局,好接着完成他那未完成的事业。
如此良辰美景,不和几位小美人玩闹一番,岂不辜负。
“小。”梅长歌正色道。
“不变了?”方冲按例询问道。
“不变了。”
筒子打开,果真是小,方冲只得愁眉苦脸的,从桌上属于自己的那堆赌金中,勉为其难的拨拉出五两,扔给了梅长歌。
开局之前,梅长歌故意检查了一下骰子,不出梅长歌所料的是,骰子被人动了手脚,变得更加容易操控和辨识。
但这对梅长歌而言,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更加有利于她的发挥。
在最初试验了几局之后,梅长歌已经大致能够从方冲的表情和行为上,分辨出骰子的大小,余下的,就更像是猫抓老鼠的游戏。
梅长歌一点一点的,引诱着方冲走向她所设定好的情节中。
可即便梅长歌也不得不承认的是,方冲的脸上,一直保持着犹如扑克般固化的单一表情,那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的确很难让人猜透。
所以梅长歌,也确实失手了好几次,直接导致赌局呈现出了某种胶着状态。
纵观梅长歌与人**的整个历史,这样的事情,仍然是非常少见的。这让梅长歌更加确信,自己先前对于方冲其人的判断。
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于是,梅长歌临时改变了“作战方针”,意图在“无穷无尽”的博弈中,最大程度的消耗方冲的精力,使其展露出自身的弱点。
毕竟,梅长歌设计这场赌局的意义,不在于输赢本身,而在于能否摧毁方冲的心理防线,使其溃不成军。
在战局反复到第三个回合,赌局持续了足足两个时辰之后,梅长歌欣喜的发现,方冲原本严丝合缝的行为举止中,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方冲的双脚转向最近的出口处,并且用双手按住膝盖,且将重心转移到脚上。
不仅如此,方冲还出现了,诸如躯干前倾等具有明显指向性的动作。
这一系列的行为说明,方冲对这场赌局,已经忍耐到了极点,开始产生了抵触和厌烦的情绪。
现在,梅长歌只需要再为对手添上最后一根稻草,便能彻底赢得这场赌局的胜利。
第十八章 没有输家
“梅小姐,我要救他的性命,就只能毁了他所妄求的一切,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方家,没了一个尚书右仆射,还是方家。”说到此处,方冲只觉神思倦怠,语调不由自主的放缓,“可方家,若是没了方虞仲,那就不是方家了。”
“可是为什么?”梅长歌瞪大了眼睛,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方冲长舒一口气,认真的说道,“我希望家父可以就此远离朝堂,再无起复的可能。”
“可我并不能保证,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彻底击垮令尊。”梅长歌实事求是的说道,“况且,我相信,方公子的意思,也仅仅只是希望令尊能被罢官或是免职,而不是锒铛入狱……”
说完这话,他若有所思的望着梅长歌,停顿了好一会儿,突然说道,“如果梅小姐果真能在春试前,断了家父的仕途,方某只会感激,并不会因此记恨梅小姐。”
“是的,我的确准备做这件事。”方冲话中有话的说道。
技不如人,狡辩无用,还是坦白从宽的好。
“我是听安平公主说,方公子准备参加今年的春试,所以才来算计公子的。”既已被人看破,梅长歌索性和盘托出。
“良心这种东西,还是早点丢掉的好。”
“梅小姐不必不好意思,你我各有各的立场,明争暗斗,在所难免。”方冲好脾气的开解道,“若是梅小姐日后,还想在大秦的朝堂上有所建树,而非受困于梅府这方小小的天地中,方某有一句忠告,要送给梅小姐。”
如意算盘,被人一语道破,即便如梅长歌这般厚颜之人,也当即羞红了脸,沮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梅小姐,我说的是与不是?”
“看得出来,梅小姐怕是也觉得梅思远这个人,没有能力统领百官,所以将主意打到了家父身上。”方冲冷着一张脸,沉声说道,“若是我今夜在赌局上,被梅小姐的手段逼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说不定惊慌失措之下,便能口不择言的,向梅小姐透露些什么家父的隐秘,继而成为攻击他的筹码。”
一言既出,梅长歌只好尴尬的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的说道,“当时事态紧急,长歌只好胡言乱语了一番,还请方公子不要在意。”
“就凭他那个窝囊废,竟也想做这百官之首?”方冲眼眸轻动,不可置信的说道。
方冲说的坦然,梅长歌自然是要投桃报李的,“我答应父亲,帮他坐上尚书令的位子。”
“只是可惜,有些事情,就像是暗夜里的星光,它就在那里,却没有人能够指出来。”
“如果你不是梅家的骨血,你凭什么能在梅家,好端端的活到今日。”
“你是。”方冲不耐的打断了梅长歌的话,沉声说道,“梅长歌,你要相信你的母亲,更要相信你爷爷那个老狐狸。”
“可我不是……”梅长歌轻声分辨道。
“梅小姐可是与梅大人达成了什么协议?”方冲冷哼一声,不屑说道,“梅思远这个老混球,和自己女儿,还要玩这种把戏,真是无耻至极。”
梅长歌被他这样一说,不由呆了半天,心中甚是惭愧,“我这次深陷囹圄,能够顺利脱险,多亏梅思远的帮助。”
“梅小姐究竟想知道什么,我可以保证,只要是我知道的,能说的,我都可以告诉梅小姐。”方冲耸了耸肩,郑重其事的说道。
虽然都是客套话,但终究还是要说的,开门见山这样的字眼,似乎不太适合生活这个时代的古人。
梅长歌的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温和的对方冲说道,“倒让方公子见笑了。”
“梅小姐有什么话,现在可以直说了。”方冲合掌一笑,自嘲道,“若是我早点认清梅小姐的意图,恐怕就能避免今夜这场毫无意义的赌局了。”
秦酒向来浓烈,一入酒杯,香气四溢,便是梅长歌这样不爱饮酒的人,也默默的咽了口唾液,在心中赞一声好酒。
方冲起身,活动了一下坐得有些僵硬的腿脚,顺便确认了一下,画舫上,除了他和梅长歌两个人,再无第三者之后,这才重新坐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烈酒。
于是只能一边在心中暗暗的咒骂着,一边苦哈哈的站在一旁,继续围观着这场赌金仅为区区一百两银子的赌局。
如今还肯勉强站在这里,无非是觉得,现在走了,驳了方冲的面子,日后若是问起来,恐怕难以给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
其实不用方冲多说什么,原本兴致勃勃前来观摩赌局的看客们,早已被漫长的时间和毫无结束希望的赌局,消磨掉了全部的耐心。
“不用比了。”方冲将筒子扔到一边,如释重负的说道,“都散了吧,这场赌局,没有输家。”
“还要再比吗?”梅长歌抢先问道。
不可否认,还有最后一部分人,生来反应迟钝,无论接受多么系统的训练和指导,依然是个真眼瞎,实为难以雕琢的朽木。
有的人,天赋一般,可后天努力,同样能在“读心”一道上渐行渐远,而梅长歌,便是这样的人。
有的人,天生具有敏锐的观察力,纵使没有进行过任何后天的训练,仍然能一眼看穿旁人隐藏在心底的秘密。
当然,这种事情,虽然少见,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有人能在她梅长歌的面前,做出那般精准的微表情,并且成功骗过她的双眼。
梅长歌瞪大了眼睛,猛地抬头,待她望见方冲眼底,那一抹不易觉察的戏谑时,梅长歌只能非常不甘心的承认,她被人给耍了。
六点,大。
可当筒子打开,那颗孤零零的可怜骰子,真正出现在梅长歌眼前的时候,她简直惊呆了。
因为她在某一个时间点,从方冲的脸上,读出了沮丧和无可奈何,当中还夹杂着一丝丝,终于能够结束这场无聊赌局的窃喜。
说这个字的时候,梅长歌对自己,其实是很有信心的。
“小。”
第十九章 请你救救他
“我能明白。”梅长歌点点头,异常诚恳的说道。
梅长歌这样说,绝不仅仅只是简单的敷衍亦或是随口迎合,而是切切实实的理解和尊重。
梅长歌这一生,虽从未亲手抓捕过任何一个罪犯,但每次出现场,她都会跟在大部队的后面,想要亲眼看一看,究竟是怎样的家庭,才能“培养”出这些无恶不作,灭绝人性的匪徒。
梅长歌见过九十五岁的老婆婆,为了阻止警方带走自己的孙儿,颤巍巍的挥舞着拐杖,踉踉跄跄的堵在门口。而她倾尽全力所要保护的这个人,刚刚杀害了一对无辜的新婚夫妻。
梅长歌也曾见过,朴实和善的村民,在一瞬间变身暴徒,他们叫嚣着,呼喊着,和警方对抗,只为保护两个连杀十四名工友,骗取赔偿金的人渣。
能坦然接受现实,真正做到大义灭亲的人,其实数量很少。甚至很多时候,梅长歌觉得,这个数量,或许已经少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
在律法相对完善,普法工作相对牢靠的现代,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在以孝为天,以父为尊的大秦。
“梅小姐,请你救救我的父亲。”方冲颓丧说道,“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很难在父亲的身后,插上这致命的最后一刀,我只能将阻止他的全部希望,寄托在梅小姐的身上了。”
“方公子希望我怎么帮你?”
梅长歌绝非圣母,更何况以她目前的状况,远还没到可以滥用同情心的时候。可方冲希望梅长歌做的,恰巧是她正要做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况下,方公子一个小小的人情,并没有什么不好。
即便是安平公主本人,在得知“陷害”方虞仲的人,正是方冲之后,满腔的怒火,也必将化作无可奈何。
如此,倒不失为两全其美之计。
“家父和几位朝臣,在原长乐公主府开办了一个歌舞坊,名叫未央宫。”方冲的声音里有种淡淡的倦意,他将视线从梅长歌身上移开,轻声说道,“长乐未央,穷奢极欲,宫之一字,不能概括其中一二。”
“之所以选中长乐公主府,我想大概是因为公主已逝,绝不会过来查看的缘故吧。”方冲见梅长歌神色间有些激动,于是忙不迭的解释道,“我想父亲没有半点对公主不敬的意思。”
梅长歌摆了摆手,示意她并未动怒。
事实上,梅长歌突然想到了何氏,想到了那一日,从围墙那头,传来的阵阵喧闹声响。
原来如此,果真如此。
“顾名思义,歌舞坊一向只接待朝中权贵之子,以及宫中几位喜欢玩乐的皇子。”方冲静静的说道,“说是歌舞坊,其实……”
方冲顿了顿,面露不忍,何况也确实不知如何向梅长歌一个女子,解释其中的肮脏事。
“方公子不必详加叙述,我想,我可以领悟你接下来想说,却无法说出口的话。”梅长歌的声音,在此时轻缓的传来,“左不过是那些事情罢了。”
“我只想知道,我们梅家,是否也有人牵连其中?”梅长歌想了想,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没有。”对于这个问题,方冲回答的倒是十分干脆,“你大哥梅知本,身体向来孱弱,便是想玩,也没人愿意承担这个风险。其他的人,恕我直言,恐怕还真的不是很够资格。”
方冲这话说的欠揍,梅家好歹也是大秦响当当的世家豪族,可到了他的口中,却显得根本不够看。
可偏偏这话,虽然不好听,但确是实话,梅长歌打心眼里,也还算是认同的。
“我曾在公主府外,见过何氏。”梅长歌不放心的追问了一句。
“何氏?”方冲听了这话,先是半眯着眼,凝神想了许久,方道,“你不要对何氏这个人有什么误解,据我的了解,她确实是少有的本分人。既不贪恋权势,也不过分热爱金银,唯一的弱点,就是她那个不成器的宝贝女儿。”
“何氏出身商贾之家,早年跟着家里的商队,去过很多地方,听说还到过突厥等地。眼界有了,心胸自然也不会太过狭隘。”方冲颇为感慨的说道,“若非五王叛乱,毁了何氏的家业,就凭你父亲那个德行,还真不一定能娶到像何氏这般端庄温婉的女子。”
“许是何氏早年受苦太重的缘故,她对梅清柔实在是过于溺爱了些。”方冲轻叹一声,喃喃说道,“以梅清柔的出身,大抵只能配个一般世家的庶子,或者某位皇子的滕氏,这让梅清柔如何能够甘心?”
“太子殿下,也是未央宫中的常客?”梅长歌深吸了一口气,不死心的问道。
“确实如此。”方冲很肯定的说道。
“不过,我看殿下的意思,恐怕还是愿意与梅家联姻的。太子良娣做不成,昭训、奉仪还是很有希望的。他日若是太子登基,梅清柔也未尝没有位列四妃的希望。”方冲沉吟了一下,到底还是替梅清柔开解了两句。
梅长歌心惊的,其实并非是梅清柔想要抱太子大腿的这件事,而是此事牵连甚广,连太子殿下也难辞其咎,可方冲竟然愿意用这样一件事情,来那件,现下还没有发生,将来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单凭这一点,梅长歌就可以断言,方虞仲的野心,恐怕远远超出众人的想象。
人生在世,必有所图,像方虞仲这样自我约束多年的人,怕是只有整个大秦天下,才能满足他的野心了。
梅长歌当下决定,如果一会3 方冲要和她聊一聊今年春试的那些事,她一定是要捂起耳朵,假装听不到的。
方冲性格豁达,愿意以诚心待人,方虞仲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若是被方虞仲知道,方冲曾经和她促膝长谈过,搞不好是要杀人灭口的,这样的好奇心,那是坚决一点也不能有的。
好在,梅长歌显然是多虑了,方冲并没有为难梅长歌的意思。
在结束了关于未央宫的谈话后,这场画舫密谈,显然也已经走向了尽头。
二人在约定了互通消息的时间和方式后,各奔东西,各回各家,仿佛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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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皇子封王后,妾有称呼
凡亲王孺人二人,视正五品;媵十人,视正六品;嗣王、郡王及一品媵十人,视从六品;二媵八人,视正七品;三品及国公媵六人,视从七品;四品媵四人,视正八品;五品媵三人,视从八品。降此以往,皆为妾。
太子内官:良娣二人,正三品;良媛六人,正四品;承徽十人,正五品;昭训十六人,正七品;奉仪二十四人,正九品。
第二十章 寻人启事
梅长歌挨个过滤掉可能的答案,直到只剩下了最糟糕的那一个,“难不成是在未央宫见过她吗?”
“是大街上吗?哦,不是,梅夫人一贯深居简出,不太爱出门闲逛。那是在梅府吗?哦,也不是,梅府丫鬟那么多,怎么会那么倒霉,凑巧买到了突厥国宰相的孙女。”
“所以,梅夫人最近是见过这个人喽。”梅长歌几乎是自说自话般的问道,“是在哪里呢?”
标准的视觉阻断,标准的回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