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到伤心处,干脆把断枝往竹篱怀里一塞,将酒启封,提起酒坛子灌,脚步一深一浅的离去,一个萧瑟孤索的背影,一人独自看着,蔓延的悲伤,无法抑制。
兄弟?自然无话不说,知己知彼,喜好怪癖全部得知。忧愁哀怨,挑着眉说,打闹一团,比的上妻子,这样才是兄弟不是吗?
各自都当做什么事也未曾发生过,自欺欺人着。罢了,不这样自欺欺人又能如何呢?
自始自终,竹篱的那句明日启程都未说出口。
谁也无法阻止时光的巨轮的碾压,只能眼睁睁看着,谁也无法迈步,长长东西一条路,两人背道而驰,渐行将远。文官武官两条道,如何凑成一家人?
终有一天,你口诛笔伐,我战场厮杀,一辈子,安稳无话。
柳絮沉浮,等花月,坐看云起,燕儿飞。
竹篱站在城口,良久,却未见半人。两人一马,安安静静的,落魄的亭子,倒增了不少色彩,一蛊茶,一碟饼,茶香四溢,饼香勾起了人肚子里的蛔虫,咕噜咕噜响。
“公子还等?不走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慵懒的嗓音,陌生的很,竹篱退步,抬首作揖。
“惊扰了阁下,抱歉,这便启程离去。”
揖礼,甩袖,转身,离去,登车辕。男子将双手背在脑后,不问自入,带起一阵凉风,指尖拈着一碟酥油饼。
“阁下这是何意?”平淡的语气,好似眼前人的举动合乎情理。
“反正你去郓城,顺便带我一路。”
竹篱倒茶,清香满车,男子也不问,放下碟盘,自取茶壶倒,
“苦等两个时辰,等谁?”不问自取,当真是无礼。
“知交。”
男子嗤笑,将已倒好的茶水往竹篱脸上一泼,躺身睡下,冷冷的话语带着粗鄙的语气。“懦夫。”
竹篱取出手帕擦净,也不恼,颇有惋惜之色。这是碧玉春,千金难买,榆木好不容易寻来的,还矜傲了许久,想起榆木眉飞色舞的神态,忍不住弯了眉眼,静了许久,才开口。
淡然的语气,说出的话却让人有些琢磨不透,擦着滴落的茶水,染了满手帕的水渍,晕开,成了朵水花。
“那么大胆子做甚,说早了两人一起受罪。何大人,你说呢?”
何景睁眼仔细打量着,挑眉一笑,满腔笑意,起身,撑着下巴盯着,无礼之至。“倒是个聪明人儿,如何认出我的?”
“何大人,潇洒不羁,自是一眼便能认出的。”那自然是废话,何景身上的块平阳王的玉佩可是扎眼的很呐!
何景,前兵部尚书,与竹覃交好,戎马十年,因反剿平阳王私放其子晁鸣被革职,一出断袖之恋传的沸沸扬扬,绘声绘色。
因着平日里放荡不羁,不讲礼数,得罪了不少文臣,罪名一出,落井下石的不少,罪名胡乱添加了一大通,都巴不得他早些问斩。
谁知问斩的关键时刻旧帝驾崩,新帝即位,大赦天下的时候被糊里糊涂的给放了出来。
辗转混迹,结果跟狂风寨那些土匪混在一起,剿了十几年的土匪,结果自己最后倒当个土匪头子去了,果真世事无常。
说来好笑,偌大的一个狂风寨,寨主却是个黄口小儿,占着个名分,实权全在何景手上握着,一个兵头子倒成了奶娘的存在。
因狂风寨离慎阳也算近的,竹覃与何景一直有书信往来,一纸书信,除了抱怨寨主的无法无天,也不知写了什么。竹覃为此还在竹夫人面前调笑,“怕是这兵头子成了奶娘,倒不知爽快两字怎写了!”
此时怕是寻那个贪玩的寨主去,顺路碰上的,刚才与亲友道别时极有可能他就在树上睡着,日夜兼程,眼底的淤青的显而易见。
“上郓城做甚?一群乌合之众,恼人的很。那些个言官还未干什么就天天盯着你,寻个事更是往上头参一本,没事找事。”忆起旧事,何景平静的面容有些怒气,一拍桌子,茶几的移动了些位置。
“左右仗着父荫,混个闲职。”清茶入口,熏炉袅袅飘香,颠颠惶惶的,撒了不少茶水。
自古以来的传统罢了,文武两家人,不参你武官,那些言官又寻什么事情做,就连战场厮杀的武官,还不是一样整日被参,朝里党派林立,一不小心就荣华俱消,实力小些的自然不敢插足,兢兢战战,远远的做个闲官,提防着陷害。
“是真的甘于平庸?我才不信,罢了,能帮则帮,也算回谢你父亲往日的照料。”
“多谢。”
“无事。衡阳把我扔下车就行了。”
许是话不投机,两人都不再言语。走走停停几日,才知道何景此次是来衡阳办事的,至于那个便宜主子,不知道跑哪玩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愈爱愈怕,愈怕愈远,爱的深时,无论是谁,都有罪。其实仔细说来,不过都是胆小鬼罢了,一靠近,就迫不及待向后退。
☆、权策谋(三)
送走了何景,本窄小的马车变得宽阔起来,车轮的滚动声,再无声响,风一吹,带起无数炎凉。惊起往日回忆。
“兄长,为何你背书如此厉害?不像我,那么笨呢!”竹篱仰着头,气愤的扔开手上的书,扯着竹深的衣角,兄长很厉害,会背诗三百,会写诗,谁都夸呢!不过,那只是竹篱的兄长,是竹篱的,想着,刚才还懊恼的眼眸变得骄傲起来。
“篱儿也很厉害的,以后自然就会背了,看兄长拿着什么?”言笑晏晏,竹深平和的眉目带着缱倦温柔,一只手揉着竹篱的头发,揉的一团糟,看的人发笑。手上拿着的却是竹篱心心念念的糖葫芦,飘着甜腻的香。
小孩子喜甜食,竹家家教森严,平日点心都不让吃多,苦汤苦水的,苦的人舌头发麻。偶尔竹父不在家时,竹深会托小厮阿规去买些甜食哄着些竹篱,毕竟年岁还小,母亲又不大敢违背父亲,若是自己再不疼着怕是又是另一个自己了吧!木讷无聊的,看着人心烦。
“父亲不在家?”迫不及待的接过,小心翼翼的拿着,定定的看了会,伸到兄长面前。“兄长吃。”
“兄长可不爱吃,唔,好些日子父亲都未回家了,怕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朝堂里的事,哪轮得到我们管,也妨碍不到我们的。嗯,母亲今日上庙里上香了,就咱们守着屋子,怕么?”抱起竹篱坐在自己腿上,四下无人,寂静的可怕。小厮奴婢都随着长辈忙碌,刚才在一旁侍着的阿规都被叫去帮忙,不知忙碌些什么。
四四方方的院子,围起小小的天地,无忧无仇。无性命之忧,无杀兄之仇。
“怕什么,兄长在。”包着一嘴的糖葫芦,说出的话都口齿不清。
斜阳暖暖,照在身上,晒懒了骨头,干脆撇了书本,舒舒服服的睡起觉来。小小的身子,瑟缩在兄长的怀里,汲取着温暖。
前一刻尚阳光温暖,下一刻便黑暗无边。
半月,如同一世。正所谓稚少牵恩怨,尸寒显罪幻,世同十五日,哀刻百年愁。
马车的骤停惊醒了沉在回忆里的竹篱,马声嘶鸣,伴着粗鄙不堪的咒骂声和尖叫声,嘈杂不堪,轰炸着竹篱的耳朵。
竹篱扶着马车,耳边声音嘈杂混乱,看这情形,许是外面撞死了人。
“撞死人了!撞死人了!撞死人了!”一个极尖锐的女声,刺的人耳朵生疼。
“相公,你醒醒,相公。”惊慌失措,不用看,也知女子的惊恐,隐隐的,传染着黑暗的气息。
“闭嘴,臭娘们,喊什么喊,死了不就死了,叫的跟个鬼哭似得,他自己不长眼睛跑出来撞我的马车怪谁啊!我没叫你赔我马车就算好的,鬼叫什么?呸,真他妈晦气。找死。”
男子不客气的话让行人颇为愤怒,不少声讨声出来声讨男子。男子身旁的小厮帮腔,混混杂杂的,有些分不清。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啊!一家子的妻儿老小,如今,你去了,我一个妇道人家可怎么办呐!相公,相公。孙成,你全家不得好死!”女子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内,悲呛至极,倒像戏文一样。
“大人,前面发生命案,绕路还是?”赶马车的人迟疑道,穷人家男子就是顶梁柱,一家之主没了,这个家差不多也就散了。
“你寻个客栈,待会来这寻我。”既发生命案,如何,也应当看一看的。
竹篱下车,便看见一男子躺倒在地,血肉模糊,想来是马车速度极快,冲撞了男子,生生从胸膛上压过去的,一看地上,果然有一条长长的血迹。而撞人的男子骂骂咧咧,身后的小厮趾高气昂的,一副天下老子第一的神态。
“报官,我要报官,我要告你,告的你赔命。”女子狠厉的擦干脸上的泪水,指着男子,愤恨至极。
男子却听闻天大的笑话般大笑起来,身后的小厮一同笑,嘲讽至极。
“告我,你知道我谁嘛?”
“他是孙家长子,衡阳知县的长子,据说跟京里头的丞相有关系,可怜这闺女,作孽啊!”身旁的老人家解释给竹篱听,言语间止不住的叹息。
“如今这世道,官大一级压死人,仗着势力欺男霸女的又何止一个两个,这世道,能活一天算一天咯,计较那些做甚么,怪自己命不好飞来横祸罢了,还能做什么,告官?他就是官,你还能告谁,皇帝?公务繁忙,哪会管你的小命哟!”说完摇着头离去,浑浊的眼里止不住的泪水,不知是为这世道还是为这女子。
“谁帮帮我?帮帮我!”太过悲呛的语气,却无一人站出来主持公道,聚堆的人顷刻走远,风一吹,卷起一地的悲凉,留下女子怔立着,喃喃自语。
“你们,难道都没有良心吗?”
“良心,哈哈,良心是什么?你听过吗?我也没有,哈哈,就算有良心的官又如何,他比的过丞相,如何,比得过吗?哈哈。”男子身后的小厮大笑起来,嘲讽至极。
民不与官斗,告官,自家还有妻小呢!谁愿淌这趟浑水。
“还找人帮你,当他们不想在这衡阳呆了吗?就算不是慎阳,我姑父可是丞相,你不想在这明国呆了吗哈哈。”男子极猖狂的笑起来,指着女子,分明的告诉她事实。
这就是事实,你如何斗,如何斗?薄凉人间情,猖狂世间官,谁又能改,能斗。
“官差来了!”远远的听见官差的呵斥声,女子灰寂的眼神燃起一丝火光,带着最后的希冀。
“孙少爷,您怎么在这?可有什么事?”官差弯腰,一脸献媚的笑,奴颜婢膝,消灭了女子眼中的火光。
“喏,那个人不长眼睛撞坏了我的马车,你说怎么办吧!”男子双手撑腰,一脸无畏,恶人先告状。
“哪个不长眼睛的,嘿,说你呐!赔银子还是地契,快点的。”一转身,变了一副嘴脸,看的人分外厌憎。
“你们!你们!不得好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女子悲呛的直起手指着男子,眼睛空洞,表情绝望。
既无望,活着做甚么。
“做鬼,也要你能做成鬼啊!”
“如此,难道没有王法了吗?”竹篱站在一旁,向女子递向手帕。“姑娘,擦干泪,这公道,我来替你寻回吧!”
女子接过手帕,勉强扯出似鬼哭的笑,默不作声。
“王法,在这衡阳,我就是王法,如何?”
“不如何,上官府如何?”竹篱也不恼,只是觉得有些悲凉,王法,竟被当做人了吗?
“你是谁?识相点的赶紧滚开。”一旁官差适时的出声,讨得男子笑出声来。
“一介京官罢了!”竹篱直起身,也不搀起女子,静静的与男子对视着。
“京官?京官!这……来人呐!把尸体抬回衙门,孙少爷,还有这位大人,那……请走一趟。”官差大吃一惊,话头一转,卑躬屈膝。
“孙少爷请。”一旁的官差忙不迭引路,将尸体担走,留竹篱与女子在后头跟着。
升堂,本是件大事,官差提前通报,进衙门时县老爷,师爷官差等一应在场,可竹篱在衙门内等了许久,等那孙少爷姗姗来迟时,县老爷才上堂,捏着两条泥鳅似的胡须,重拍惊堂木。
“下跪何人,因何事击鼓。”拿乔作势,身后的百姓昂着头看那位年轻书生似的人如何替这女子申冤。
“报县老爷,民妇廖氏,状告知县之子孙成撞死我夫廖大明,还望大人做主。”一席话,状告的不伦不类,既不交代事情经过,也不交代其他情况,如此,判你一个藐视公堂之罪也勉勉强强,既告,也应当交待清楚,若是不想告,你便是存心找事的。
果真,县老爷怒拍惊堂木。“大胆,如此简略,你是告还是不告,小心本官治你一个藐视公堂之罪。”
女子也不辩驳,孙少爷身旁一个小厮连忙将事情经过交待清楚,自然极力夸大,将罪责全推给女子那方。
竹篱与女子全未出声,静静的听,好似除了开头第一句,都没有什么要说的,竹篱直立的身子,看的百姓唏嘘。
“嗯,既然如此,择日再议,退堂。”
一场状告戏剧性的开始,戏剧性的结束。
孙少爷昂着头,看着竹篱。“等着,小爷不把你弄死不算完。”
女子跌跌撞撞,晃着脚步,转身向竹篱行礼,“今日,多谢大人了。如若不嫌弃,可否随妇人上家,略备薄酒酬谢。”
竹篱颔首,“如此,多谢。”
车夫携信离去,远远的,消失不见。
“今日,大人原不打算伸出援助之手,为何,站出来?”女子的声音听起来极平淡,好似刚才伏地痛苦悲哭之人非她。若是打算伸手相助,又为何,那么晚。
“原以为他就算不一命相抵,也会以钱财了事的。”竹篱也不在意说出事实,以命相抵,穷人家、平民才会做的事,至少富贵人家,出一笔银子,让家人好生安葬,了结余生,也无别的非告不可的理由,人已经逝去,又何须活着的人继续为之受苦。
“呵!还以为大人真的是替我讨回公道呢!罢了,钱财抵命,如此,还真是划算呢!”女子极讽刺的看着竹篱,发髻凌乱,垂垂散散的,颇有些神智不清的感觉。
“一家老小,失了顶梁柱,总归拿些银子好过些,也好比他抵命。”他抵命了,当知县会放过你们,遑论敌不敌得过苏相的权势,没了顶梁柱,一家老小,如何过得下去日子。自然,后头这些话,不说两人也是懂得的。
“是啊!如何抵得过?就算那孙成死了又何尝抵得过,如何……抵得过呢?他不配,不配与我夫君相比,他算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女子大骂,似要将胸口那股闷气全发泄出来,骂的久了,人越发没了精气神。喃喃自语,像是说给竹篱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风一吹,无数炎凉。
轻踏青石板,述一段往事,旧事缠悲痴缠,生无依畏。此生,与你为夫妻,已是万幸,万不敢苛求其他。
“我家那口子呢!木讷的很,村里邻舍出了名的老实人,先前父母并不同意将我嫁给他呢!家贫,时间长了,也就松了口,杂活粗活,从未让我动过手,真不知道这是娶媳妇还是娶小姐。”
许是想起相公,女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平白地璀璨生辉,“家里就一个老娘,一个小的,勉强过生活,偶尔得了赏银,就偷摸着给宝儿和我买些玩意儿,还当是小孩呢。今儿说好的,回家的时候替宝儿带根牙糖回去,在帮老娘带些甜食,老人家身子不好,常年喝药,总喜欢吃甜食。一家人,都被他宠着。今天回去了,我该怎么说呢?该怎么说?你告诉我,告诉我,我跟老娘怎么说,我跟宝儿怎么说?……”
女子悲呛的低头,泪流满面,双手捂脸,低声呢喃着。
可痛到极点,悲喜无欢,沉明无极,生无可恋。
竹篱手足无措,失去至亲至爱的悲痛,任谁,也无法缓解。
家里老人稚子的殷切期盼,换来一具冷尸。
哭泣了许久,女子才站起身,继续引路。
“我家孩子挺乖的,不贪吃不贪玩,还会背诗呢!孩子他爹要求也不高,本分就行,也不是娇生惯养的,杂活粗活都会做,伺候人是可以的。”
沉默良久,才接话头。“官司,若是你比不过那个什么苏相的话,就别比了,以后寻个机会让他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我一个妇道人家,受再多的苦也没法让他家破人亡、断子绝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