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木捂着脸,不大好意思的看着竹篱,踌躇着开口,“要不……你还是换回你的青衫吧!”
竹篱一脸茫然,将书桌整理好,闻言一顿,直起身看着榆木。“为何?”
“嗯,你这样出去,2 我怕看不见你啊!你看,你除了头发是黑的,感觉全身都是白的,往桃花旁边一站,跟桃花似得。”
竹篱皱眉,实在想不通榆木的想法从何而来。踱着步开门出去。剩下榆木一人捂着脸羞涩。
花开满枝,微风拂,花香扑鼻,依依袅袅的飘落,发际,眉间,指尖,俱是落花。轻轻捻起一朵,白里透红的花瓣,围着鹅黄色的芯蕊,异香扑鼻,迷人眼。
如此美景,若是再加上一坛桃花笑,美酒在手,美人我有,那可真是赛似活神仙啊!
“竹篱,咱们去钓鱼吧!”你永远不知道榆木的脑子是怎么想的,三月天,该去酿酒才是,钓鱼,那不是初秋干的事吗?
“嗯?”竹篱微微蜷着身子,躲在树下,阳春三月,寒风一吹,仍是让人打哆嗦。
说做就做,榆木向来是行动派。
躺着树荫下,河面都漂着一层花瓣,落入水中,荡起一圈圈涟漪,鱼儿亲吻着落花,上下翻越,暖阳透过树荫洒落在河面,碧波荡漾,闪着光。
榆木扯了根草含在嘴里,打着哈欠,盯着河面,规规矩矩的坐在那等鱼上钩。
竹篱探着头往河里看,颇为疑惑,“这样就能把鱼给钓上来?”
“嗯,莫要小瞧了本大爷我,等着看,小爷的钓鱼技术可是倍棒的。”吹牛也不脸红,脸皮真厚。
一阵风吹过,带来些许议论声,悉悉索索的,钻进人耳朵里。
“他婶,你家的酒酿的怎么样了?”
“还没酿呢!这不,正给陈叔酿好了。”陈叔就是老廿头,仗着辈分大,本家的大都会帮着些,酿酒这些杂事更不必说,都是本家的酿好送过去的。
“哎呦喂,又给他酿啊!他个酒鬼,得酿多少啊!也不怕哪天就喝死了。”
“没多少的。婶子莫要这样说。”
“嗨,也是,你看看老廿头,每天除了喝酒,就是捧着他的那些木头,年轻的时候就不寻思讨个媳妇,现在人都快花甲了,还不是靠着你们本家的人养老。”
“长辈嘛!应该的。”
“嘿。这都病了这么久了,开春的时候就躺床上了吧?熬不熬得过今年哟?要我说啊!咱这村子也真是倒霉,瞎子酒鬼一抓一大把,老弱病残的,唉。”
“婶子,话可不能这么说。”
“他老王家有这样的事还不让说呀!真不知道前世做了什么缺德事,换来这么个讨债鬼,瞎子,以后可难找到好婆家。”
“婶子……”
隐约传来的怒斥声,听着让人有些心暖。
竹篱看着青筋暴起的榆木,拍了拍,示意榆木安静下来。气氛有些尴尬。
“咳,她说的是小妹,还敢说我师傅,张家的那个老妖婆,娘的,看小爷什么时候把她家酒窖的酒给喝光了,省得她嘴不饶人的。”榆木愤怒的捶了旁边的桃树,花瓣纷纷撒了满地。
“小妹眼睛是?”竹篱拉过榆木的手,轻轻揉着,疼得榆木呲牙咧嘴的。
“看不大清,还没瞎。说是小时候生了场大病,误了病情。哼,到她们嘴里就成了老王家作孽活该了。要是王皓听到了,可得跟她们拼命。走,不钓了,找王皓去。”榆木促狭的笑着,心里偷偷打着算盘。
竹篱无奈的摇头,而后冰冷的眼神扫了扫刚才那两人站着的地方。
王皓和榆木呆在一起,且这事还牵扯着王家小妹,两个人身体里的恶魔因子蠢蠢欲动。
竹篱牵着小妹,看着两人在那交头接耳,无奈的微笑。
“这老妖婆窖里藏了不少好酒,叫上陈驰他们一起?”
“那是自然,喝不了也抬走,省得她一张嘴乱说,也不看看自己他娘的是谁。”
“有福同享有难陈驰当!!!”
两人兴冲冲的在那计划着,一肚子坏水,扑哧扑哧的往外冒。
竹篱蹲下身子,看着小妹精致的容颜,除却无彩的双眸,也算是个美人胚子。
“竹哥哥,兄长他们要做什么?”小妹天真无邪,可不能被这两人给传染了。
“嗯,他们商量怎么酿酒。”
“那他们说陈驰做甚,不是打架吗?”小妹脸上浮现出一丝焦急,皱着眉等待着竹篱的答案。竹哥哥的话,是不会骗人的……吧?
“不是。”竹篱闷着头想了一阵,疑惑的看着小妹。“为何你不叫陈驰哥哥?”
小妹歪着头,笑的天真,“若是叫陈驰哥哥的话,以后说不定只能当哥哥了。母亲说了,喜欢的人,不能喊哥哥的。”
竹篱愣在原地,喃喃重复,“喜欢的人,不能喊哥哥?”
小妹使劲点头,托着腮,一本正经。“是呀!老爷爷说过的,若是喜欢的人,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存在其他关系,那样到最后失败的话,就没有理由留下来,就不会让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他幸福了。不过老爷爷说那话的时候,很悲伤很悲伤呢!就像我想吃糖又没有了的时候,不过我很厉害哦,我还拍了拍老爷爷的脑袋安慰他呢!”
竹篱勉强打起笑容,拍了拍小妹的脑袋。
说出这样的话的人,一定坚决又自私,不过,谁又能看着心爱的人得到幸福,而那幸福,又不是自己给予的呢?
“也许,你那老爷爷也并非一无是处。”
许是竹篱的赞同,让小妹灰蒙蒙的眼泛出些许光芒,星星点点的,“老爷爷跟我说过的,人的一生很漫长,若是不找个真心实意喜欢的人,痛苦的不只有你自己,但你自己一定痛苦,人生漫漫,对自己好点,总是没错的。”
竹篱双眸含笑,“所以,你要做陈驰的娘子么?”
“嗯嗯,陈驰很好,他会给我糖吃,会小心的牵着我,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拿石头砸我,不会骂我。反正对我很好很好的,虽然有时候会扯我辫子,不过只有关系好的人才会那样闹着玩的对吧?他那样好…....”细细数来,全是陈驰的优点。
身后突然传来声极细微的咳嗽。竹篱小妹同时转头,看见陈驰红着张脸在那不自然的东张西望。小妹极高兴的扑过去。
“陈驰。”
陈驰拿出糖递给小妹,不自然的开口,“小妹,你这样说,长大了就嫁不出去了,只能嫁给我了。”
“嗯,我要嫁给陈驰。”
少年间总是幼稚的以为,许下了承诺便是一生。
“陈驰!!!你给我过来。”
王皓愤怒的扑过来,连拖带拽的把陈驰给拉走了,一脸怒气将要爆发的恐怖表情,看的人不自觉的颤抖。
半大的孩子凑成一堆,商量着该怎么偷酒。
“咱为什么要偷酒喝?家里不是有吗?”愣头青问出了在场所有孩子的心声。
“咱家那都是几年的酒,张家的酒窖里可藏着几十年的好酒,老廿头最喜欢喝酒了,你们难道就不想贿赂贿赂他,下次犯了错就不用跪祠堂了。啧啧,自然也不担心,反正凡事有老廿头在前头挡着,这十几年的好酒可没谁喝过吧!”榆木一开口便将利讲的分明,这害嘛!爱谁谁背去。
“不会有谁想当胆小鬼吧!大丈夫男子汉,可不能临阵脱逃啊!”王皓向来懂得配合,红脸白脸唱的妙。勒着陈驰的脖子,笑嘻嘻的看着陈驰,“陈驰,你说是吧!”
“是是是。”未来的小舅子,可得打好关系。
陈驰都服从了,那一众跟班自然没什么好说的。
一堆混小子,将张家的酒窖喝空,还搬走了不少孝敬个给老廿头。榆木捧着酒,奸诈的复述着张家婶子说过的话,老廿头当即拍掌,声称为榆木等人最坚实的前盾。
张家婶婶拿着张凳子坐在村西口,指桑骂槐,将众人骂了个遍。大概是由于张家婶婶的一张嘴太不饶人,大部分长辈都选择了无视,反正又没指名道姓的,我又何必去打自家的孩子呢?平日里你说过的闲话可不少啊!
之所以是大部分人,当然是指除陈驰王皓榆木主谋之外的人。
☆、桃花笑(十)
榆木捧着从老廿头那坑来的木头,一脸傻笑。老廿头从初春伊始就一直病着,今日送些陈年老酒过去,连精神也高了几分,终于不再刻他那些无脸鬼了。
老廿头除了爱喝酒,还爱刻无脸女子,托老廿头的福,榆木一早就学会了刻人,至于他的那株桃树,还在刻,反正来日方长嘛!
外面忽的雷声大噪,阴沉着天,乌云大片大片的压过来,淅沥沥下起了大雨,噼里啪啦的,风呼啸着。榆木赶紧跳进屋子,关上窗子,将木头藏好,伸了伸懒腰。有些奇怪的看着外面,颇为惋惜外面盛开的桃花。
“这天气,怎么回事?”这边刚惋惜桃花,那边就要叹惜自己的苦命。
“榆木,过来。”周夫人的嗓音响起,如同催命符一般,在凄凄惨惨的雨夜,让人脊骨一凉。
榆木耷着头,站在一旁,半闭着眼看桌脚,那边正站着他那没血性的父亲。“周夫人。”
“你今日干嘛了?”周夫人怒拍桌子,直起身指着榆木,怒不可遏。
端腔作势,干嘛了,把张家窖子给撬了,还能干嘛。榆木想归想,到底敬她一分长辈,没有直言顶撞。
微微仰着头,看着周夫人轻笑一声,“这……恐怕周夫人就管不着了吧!尊你一声夫人,可得有夫人的样。”莫妄想做母亲的样。
“榆木!”一旁的榆父急急出声,却站在原地,半分未动。
“大逆不道。”
周夫人举起身旁的竹条,狠狠的往榆木身上抽。素来端庄的面孔变得狰狞,脂粉扑扑往下落,攥着竹条的手青筋暴起,每一下,都结实的抽在榆木的后背。
猩红渗过中衣,血肉翻飞,榆木直挺挺的站着,愤恨的瞪着周夫人。
雨中雷声轰鸣,昭显着天的威严,榆木紧紧的攥着自己的手,才能克制自己的愤恨。
王皓急急推进门来,雨水顺着他的脸滴落,朦胧了视线,看到周夫人手中鲜血淋漓的竹条,愣了会,才向榆木大喊,“榆木,快,你师傅不行了。”
榆木猛地推开呆愣在身旁的周夫人,一转身,跑进雨里。
王皓举起身旁的木椅狠狠的砸向周夫人,将周夫人砸倒在地。而后狠狠瞪了眼一旁的榆父,冷笑一声,“这样子的长辈,有何用?”
刚才的瓢泼大雨却变小了些,从空中洒落,像飘下来千万条银丝,网住人的视线,落在身上,冰凉的。像是泪水,哭诉着不甘。
满地的酒坛,满地的木头,和满屋的人。
榆木看着床榻上的老廿头,他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像踏在心上,有些疼的无法呼吸,他屏蔽了自己的一切感觉,只是傻傻的看着,而后眼一黑,晕倒在地。
竹篱将茶递给周夫人,微笑的看着她,点头示意,温和有礼。
“您有什么要说的?”
周夫人绞着手帕,看着竹篱冷淡的面孔,面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她却觉得自己好似根本不在他眼里,一晃而过的,是掩饰不住的轻蔑与厌恶。她定了定神,勉强开口道:
“榆木在这叨扰多日,也该回去了。”
竹篱瞥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回去如何?承受您的毒打,你可真下得去手,不过十几岁的孩子。”竹篱一闭眼,眼前浮现的都是榆木那遍体鳞伤,抛去新伤,那后背遍布伤痕,横纵交错,触目惊心。
周夫人低下头,复而抬起头,眼眸中满是疯狂。“他害死了我的孩子,连活着都是我给的恩赐。怎么?你外人难道还想插手?”
竹篱皱眉,看着杯中茶叶沉浮,“夫人为何这样说?”
周夫人疯狂大笑,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角,“他母亲害死我的孩子,不是说母债子偿么?”
竹篱嫌弃的看着周夫人,捧着茶,眼中意味不明。“他还只是个孩子。”
“难道我的孩子就不是了吗?她怎么下的去手,我那才三岁的孩子呀!”
“上一辈的恩怨凭什么牵扯下一辈,周夫人,你请回吧!另外,请你转告榆伯伯,榆木就先暂住我家。你请回,恕不远送。”
黑暗,无边无际,缠绕在四周,冰冷顺着指尖慢慢爬上身体。
榆木慌张的看向四周,空无一人,“师傅?竹篱!竹篱。”
榆木蹲在地上,蓦然想起老廿头已经去世了,冰冷箍着心脏,像一个被抛弃了的孩子,紧紧蜷缩着,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竹篱攥湿了布巾,小心翼翼的抱着榆木,轻声附耳:“别怕,我在呢!”
温暖的气息萦绕在鼻翼,慢慢的,温暖了全身。
梦魇入梦惊身凉,温暖入怀醒身暖。
榆木幽幽转醒,呆呆的看着身旁的竹篱,一言不发的看着,良久,才像回神了似得,猛地抱住了身旁的竹篱,嘶哑的嗓音,声嘶力竭,眼泪止不住的滑落,带着茫然和不安。
“你说他怎么就没了呢?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没了?竹篱,竹篱……”
颤抖的身子,滚烫的泪水,让竹篱有些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榆木,生老病死,天理伦常。可他不想回答他。一如当年的自己,也不曾想得到那些关于死亡的冠冕堂皇的回答。
悲伤是一个人的,谁也无法承递。
榆木蜷在角落,整整七天丧礼,他都是在床榻上度过的,像是被丢弃的猫,再也找不到家的方向。
竹篱弯腰掖紧被角,温声细语,“榆木,懒虫,该起床了,晒晒太阳,不然就该发霉了。”
榆木用脸轻轻蹭着竹篱略带冰凉的手,扁起嘴,“不要。”
“我就在旁边,你睡吧!”
竹篱从书案上拿过书经,翻阅着,伴着阳光,榆木躲在被角,偷偷窥阅着。
两厢时光静好,温柔眉目,深深印在眸中。
时过境迁,新帝都已即位几载。除了榆木的无理取闹外,竹篱的日子过得是十分平淡,每日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偶尔压着榆木读书。性子变得愈发沉稳。除了除夕灯会,两人也不会独自出去玩耍,期待除夕的这个习惯也一直留了下来。似乎静静一想,榆木的许多习惯都是为竹篱而留,那孩子,日常知识薄弱的很,除了书本上的,基本一问三不知。
比如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除了柴米油盐茶,其余的他就不知道。典型的一心只读书,不闻窗外事。
榆木虽气,也不知该拿竹篱怎么办,每次甩袖离去,每次又腆着脸回来,胡天海地的乱说一通,李家伯伯的行军记,陈家伯伯关心天下的言语,桃花村的大部分人家,独独缺少了竹家与榆家,好似不存在。
年纪越大,性格越稳重,不少外出求学,人一少,就连除夕也不大出去了,像是断了连接,一见面,竹兄,王兄叫的热闹,端的君子礼仪,唯一不变的还是竹篱,榆木榆木的叫。
榆木一开口就呛竹篱:“人前知书达理的君子,怎么搁我榆木这,就这么无礼。这不好,要改啊!”
竹篱头也不抬,捧着书,语带嘲讽,“也不知谁脸皮厚的在我跟前谈无礼,榆木,你倒是识礼的很,前两天收人家姑娘的荷包当着人姑娘面转手送给他人,还不知道谁无礼?”
十几岁的孩子,长得俊俏风流,一把纸扇,迷得姑娘们七荤八素,今儿个递荷包,明儿个递丝巾,羞得脸通红,尤其榆木,陈驰几个孩子最受欢迎,荷包、丝巾姑娘小姐们送的不亦乐乎。
可说来奇怪,陈驰从不收,声称自己已有心上人,榆木王皓等人严刑逼问了几个月却半点口风不露,在看见小妹通红的小脸后恍然大悟,当然,陈驰又被王皓揍了一顿。
而榆木,收了一大堆,天天拿来显摆。真是,谁知不久榆木就变成了边收边送,气的人姑娘小脸通红,绞着手帕哭着跑开了。
榆木端正坐好,捧着本兵书,左手右手比划着,“我怎么闻着股醋味?还不是每次我收荷包你都没好脸色给我看,为了不让你眼红,我就不收了,不,上次王家小妹还给送了一个,收的那么欢。”真是一股醋意弥漫,酸倒了牙。
竹篱轻笑,敲了下榆木的脑袋,“榆木脑袋,那上面绣的是什么?”
榆木仔细想了想,“鸭子?”
竹篱敲着木桌,看着榆木一脸茫然,笑的更欢了,“当初是谁让小妹绣鸳来着,她这是拐着弯谢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