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观众席安插一张弧形长桌,堆满了金币与钞票,吊起的LED牌上闪烁1:20的字眼,蓄着八字胡的中年人脸上堆满横肉,两眼眯成了一条缝。
尖叫声,啤酒盖飞出泡沫流动,女人戴的金银首饰和男人的手表反光了一片又一片。香水味、酒味、汗味,像是发酵般在空气中攒动。
“主管先生,请问是在这儿报名吧?”未经历变身期的男孩嗓音有些雌雄难辨,扬起手在中年人面前挥动了几下。
中年人以犀利的目光上下打量面前低头搓手的毛头小子,鼻腔闷哼:“这里可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去、去!”
“我真的想试试······”男孩忙退开一步,嗫嚅地从裤兜里掏出用皮筋捆扎的厚厚一沓纸币,眨眨眼,递过去:“我有报名费的。”
喝倒彩和嘲笑的嘘声此起彼伏。
男孩从赛场边缘的楼梯攀上赛场,走进雪白的灯光之下,金发如阳,鼻梁高挺,眼眶深邃,睫毛长密。
观众席顷刻传来女性垂青。
他抬头,对面的擂主人高马大,正趾高气扬地俯视着他。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胜188场的人以与表面不符的速度逼近,抬起粗壮的手臂,弧口精确地卡住男孩的脖颈,半空将他高吊而起。
“现在认输还来得及。”
男孩的身体颤抖不停,双手牢牢扒住对方的掌背,未作回答。
噼啪——
半空炽热的白灯炸成无数尖锐的玻璃,地面开裂出绵长的缝隙,细微的震动愈加响亮。
“抱歉,演不下去了。”男孩抬起脸,露齿一笑。
状如黑龙的物体撞破场地,一飞冲天——是由上亿粒磁石组建,它盘旋速下,爪子按住敌手似虫蝇拍下,肉体骨骼被击打声清晰剧烈。
男孩扭扭脖子,附在那儿的赫然是一层灰色的鳞甲,退去后无丝毫伤疤红印留下。
顷刻间,他面前的人已被磁石高高架起,双脚离地。
“大叔,现在认输还来得及哟!。”
男孩歪着脑袋,眼弯成月牙,如是喊道。
那是左家横行,独霸商业,人才辈出的时候。
坐镇的爷爷奶奶身体尚健,而当家的父亲也令人闻风丧胆。
孙子辈大多同父异母,也是为了基因匹配的需要。可这并非易事,在生育出优秀的后代之后,母亲们往往命丧黄泉,甚至所生胎死腹中。还剩下的,左丹云的母亲左红自她出生后患病,一年总会有段时间咳嗽不止,左秋棠和左恺冬这对双胞胎的母亲已抛下他们,拿着左家的钱隐居,而左夭晴的母亲卡洛琳,也完全放养,搬出左家,继续事业工作去了。至于那位父亲,打出了次远门寻找真爱,就再没回来。
左家的七个孩子,以左丹云为首,经常被人称道感慨家里有福,实际上,他们鲜少享受过父母之情,久了,也不怎么在乎,反倒兄弟姐妹常见,感情算亲。他们被奶妈带大,懂事后又根据天分的不同,学习各种知识技能。
而其中,左夭晴,是最为特立独行的。他好坏的名誉皆为世人所知,冠有天才之名号,头脑聪慧灵敏,悟性极高,医术、法律、教育、科学研究、艺术、外交礼仪、商学、传播学他都有涉猎,又懂得卖乖讨巧,看人眼色,爱好玩弄人心,深受爷爷奶奶宠爱,几乎无人管教约束,后来,更无人能够。这位小祖宗上天入地,次次哪有热闹往哪儿钻,惹出的祸事大大小小累计起来比教科书上的公式还多。
当然,他是看人看事的,温度把控得很好,让人奈何不了他的同时,不觉得可恶厌烦,遭人唾弃,甚至,他还蛮讨人喜欢。
觉醒为向导之后,左夭晴更是心满意足,哪怕背后的人议论纷纷,可他偏爱向导的控制感,大于哨兵的执行欲——当你动动心思就能让人为你卖命的时候,为何要亲自扛枪奔赴前线?
这才是向导的妙处所在。
可惜,这从出生起持续的顺风顺水的好日子,在一年之间厄运连连,顷刻崩塌了。
彼时他还在酒吧的吧台前流连,却被一通电话搅了好兴致。电话来自左丹云,若说他除了爷爷奶奶卡洛琳还听谁的话,那就只能是她的。
“左夭晴,立刻回来!半小时内,立刻!”
左夭晴预感大事不妙,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左丹云不会无缘无故改叫他左夭晴非朱利尔斯。他即刻出发,天降大雨,雨刷一遍遍扫过悬浮车的玻璃窗,外头的灯光明明灭灭,人烟稀少,安静的空间里,他的心跳频率直叫自己慌乱。
迎接他的,是爷爷奶奶的尸体。左家的两把旗子倒了,父亲没回来,遗书里交代了左丹云的继承位和财产的分配。一切来得突然,左丹云刚从军校毕业就要接过管理家族的职责,消息不知能封锁多久,若不动作,暴露后,他们七个,全是案板上肥羊肉。
“怎么办?”左丹云信任他的能力,征求他的意见,七个孩子里面,属他们两个最懂家族内务,年纪又长,说的话,他们听的进耳朵。
尸体上没有利器所伤的痕迹或枪眼,最可能的是毒杀,左夭晴脑筋动的飞快,蹲坐俯身,戴上白手套去检查眼球和嘴巴喉咙。末了,他抬头望望左丹云微红的眼眶,调整后理性克制的面庞,终于还是下了结论:“左家出了内奸。”
窗外惊雷骤鸣。
那晚,他和左丹云喝光了冰箱里的啤酒,一口一口灌肠入肚,胃里冰凉,头脑里滚烫。
什么叫悬崖之上无路可退,他们只觉脊背上的凉意刺骨,不知到底该信谁。
“把弟妹们都找来吧。”左丹云最终开口。
“若这一步走错了呢?”左夭晴问。
“便算我眼瞎,活该分不清家人和狗。”
于是,七个左家后代聚首,不得不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变故。
“我用造出爷爷奶奶的幻影,如此就算杀人犯想透露讯息,也是要犹豫的。”左夭晴说,他的异能对家人之外是保密的,正巧派上用场,“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装作一切照常有序,多观察自己身边的人,留意任何出现的微不足道的事。”
“让大姐一人支撑家族不可能,必须有两三个人保证随时提供帮助。搜寻打听任何有关父亲的讯息,姐你尽快联络左红阿姨,秋棠恺冬负责联络你们母亲。”他想了想,又压低声音,冷冷警告,“全部把嘴给我夹紧。”
他们七人对发生的惊涛骇浪佯作不知,实则战战兢兢地度日。左红提前结束医院治疗,父亲也在两周后到家,家事暂且由二人同左丹云共同把持。他们不能驻足太久,否则迟早引人耳目。
正应了那句祸不单行,左夭晴从未有过这般糟糕透顶的一年。
他拿着邀请函,继续他的锦标赛,他本是最年轻的选手,也是夺冠呼声最高的人。事发前,左夭晴兴致高昂,势要扯下最强向导休根和首席向导苍野香的宝座。休根和左家早是对立,商业上争夺地盘势同水火,何况他忌惮左夭晴不假,次次观战忐忑难安,气不过和不甘心之下埋伏的是深深的畏惧。
决赛前夜,左夭晴率领的团队正进行最后一次的模拟战——团队配合是锦标赛中,判断首席向导的重要项目之一。
设定的场景地图是冰天雪地之中,他指挥他们攻略尽头的堡垒。
“朱利尔斯,你这样太过冒险了!”他的同伴高喊,受命不敢违背,不敢躲避。
“你们由我庇佑,还怕什么?”左夭晴语气隐隐不耐,他舒服日子过久了,一下忙碌疲惫本生出许多憋屈,加之对自己能力过分自负,恨不得借所有战斗来释放内心的烦闷,以他一贯最为危险刺激的方式,享受游戏的趣味。
谁知,这一意孤行酿下了惨重的后果。
鲜血如注,迸溅在白雪上分外醒目。向后仰躺的身体,在坠毁的烈焰之中化作飞灰,连白骨都没留一块。
左夭晴的眼眸深处,将这光景记了多年,每每回忆都是噩梦的连锁,他的同伴们因他的命令,被推入危险的境地,惨死于他的面前,挣扎的动作,绝望的神态······他记得自己瞬间的茫然无措,垂首注视自己颤抖的双手。
他失去了异能,手臂的脉络间毫无力量的流通,变成了羸弱的普通人。
左夭晴虽然震惊,但回神算快,顾不得许多,先冲过去关闭模拟训练场的开关,可为时已晚——所见之处皆为骗局,他们早早落入了圈套,开关根本没开,雪和堡垒是假的,模拟训练场是假的,唯有死亡和鲜血都是真实的。
如果不是他的自负,那些人至少有反抗的机会。
左夭晴容忍不了失败,更懊悔愤懑异能的消失自己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他的信息素并未消失,可浓厚的精神力偏偏凝聚不成异能,能够感觉却不能攻击,已然一无是处,还不如当个迟钝的普通人。
最终决赛,他选择了弃权。
“782号病人。”新人护士站在左夭晴的病床边,扫视手上的病历表,“精神恍惚,调整机制紊乱······”
左家压下他异能丧失的事实,以重病为由送去医院诊治。
一只手扣住护士的手腕,将她拽入被窝。
碧绿色的双眸泛出血色,黑色的影子渐渐俯身而下,遮住了白炽灯光。
红色的警报灯嘶鸣在空挡的走廊。
间歇性的暴力行为,潜藏的欲望缺失控制,无意识的伤害在左夭晴沉溺于昏迷时陆陆续续地发生。
他以杰克为化名,日夜浪荡于酒馆,甚至为刺激神经摄取过毒品,混沌不堪只想逃避现实,只轮番做着喝酒,抽烟,□□三件事,男女不拒。回想起来那段浪荡,残留下的全是尼古丁麻痹的滋味。
当然,左夭晴自知分寸,从未给左家添过麻烦,这些充其量全是私人模式的消遣。
“二哥你还有头脑这个武器不是么!”家里人没敢多管制他,也是不知如何说,只有最小的左晟希带着哭腔半吼出过一句话。
是的,头脑。即便在那时,左夭晴也持续完成着科研订单,继续着设计,他赚取的国家奖项资金,一直为左家带来不少利益。可左夭晴自己明白,每当他端坐在桌前两个多小时或更久纹丝不动,沉默着面对空白的纸,停顿的笔,和凝结的空气,都有被扼住喉咙那样窒息的错觉。
空洞冰冷的黑暗,连他引以为傲的层出不穷的灵感,也渐渐离他远去。
该死。糟糕透顶了。
“为什么!”背微微佝偻的男人在公安机关怒吼,手里紧紧攥张皱巴巴的申诉表,鬓上已有白发,四五十岁,上了年纪,“我的女儿有做错什么!?活该被杀?”
身着制服的人叹口气,满不在乎地回答:“你的女儿没做错什么,但放弃吧。你即便让他进了监狱,最晚也是几周就被释放。”
闻言,旁边站着的同伴更是表情冷漠地解释:“这话是不中听的,但我们也没办法——你要控告的人,国家需要他的头脑。你女儿的价值和他的价值相比,九牛一毛。他的存在,无人替代,你的女儿,对国家不过是随便从医院可以找出的,初出茅庐的小护士。”
那位父亲捂脸啜泣,踏出门槛,咬牙切齿,咽下心中的苦痛与仇。
他失神走在路上,停步于一个公共电话亭,走进去拨通了一串电话号码。
☆、二十五
茂密的森林阳光普照,静谧和谐的街道桂花飘香,百鸟争鸣围绕于澄澈的泉水。经过的人们谦逊有礼。
城市的中心,宫殿之内,阴冷潮湿,走廊尽头摆放一面巨大的铜镜,天花板的穹顶上高高吊着骷髅的人骨架,价值不菲的地毯上堆砌着杂物,最多的是游戏手柄和机器手,还有针线密密麻麻缝着,破旧到毛絮翻外的偶人。
大厅对准朝向窗户的位置,是用锁链吊高了的软椅。壁炉燃起幽蓝的火,墙壁上是恶搞的名人画作和多种语言的血色文字,无不带有威胁恐吓之意味。
戴斗篷的人四处环视良久。
“导师,怎么样?”
突然的呼唤,让斗篷人倏然消失不见。
躺椅上的金发少年戏谑地坐起身来,瞅着面前左家专属的精神导师兼医师,眨眨眼,语调上扬地询问。
“二少爷,你精神图景的一切,都是你潜意识的最直接诚实的反应。”
金发少年冷哼,背靠座椅,丝毫不掩饰地扔出一个白眼,调整表情微笑道:“少避重就轻,这话你说太多遍了,给我讲明白。”
“二少爷年方七岁已经构造出这种精神图景,天赋秉异,想来再过几天,我也无法教导您了。”医师鞠躬不敢昂头,他能感觉对方的精神触角接在他的神经末梢,方才左家二少爷已可以将他驱逐出精神图景,他相信对察觉谎言定然小菜一碟,停顿十秒,才诚恳道,“您的世界规模宏大,景色唯美,但中心的宫殿却灯火阴暗,证明您擅长伪装,行人的态度代表您习惯受人尊敬,高座有傲慢之意,火焰和血字代表欲望,窗户的位置和杂物证明了您极强的控制欲,而那面铜镜,恕我直言,正是你喜欢观察丑态隐藏自我的表现。”
少年听得认真,眼睛发亮:“我不否认。”
“请您慎重对待这份力量,不要将它用于折磨、征服、占有,逼迫他人的臣服,更堤防被它掌控,放火烧身。”
“哦,我尽量吧。”左夭晴露出副无辜的表情,抬起手直至他的眉心,活泼地反问,“今天的最后一个问题,医师,若现在我施展全力,可否攻破你的精神壁垒?”
梦醒,天亮。
真是讽刺,左夭晴想,人只有无力的时候,才会回想起曾经。
“一杯温水。”
偏瘦的身影坐在他旁边的吧椅上,以极温和的嗓音说出天真的话,引发了周遭人一连串的嘲笑声。
“哈哈,小屁孩来酒吧找水喝?”
听见嘲笑的新人面上并未露出多少窘迫,而是淡淡一笑,坦然道:“不好意思,我是随同学来的,对这里不大了解,也不太能喝酒,请问有度数偏低的果啤之类吗?多谢。”
那时,他懒洋洋地撑着下巴,转头望这个新人,细软的发贴在脸侧,瞳孔是湖水般的蓝,皮肤白嫩,无论气质还是五官,都是清秀干净的,白衬衣牛仔裤,常见的学生装打扮,胳膊规规矩矩地像听课般放在吧台面上,他挪移视线,瞥见叫了一打酒的他的朋友,无奈地叹口气——左夭晴就是在人生的最低谷,一间再恶俗不过的酒吧里,遇见了凯伦。
应该是他盯得过于明目张胆,所以新人转过了头。他们视线交汇,几秒却仿佛延时了很久,生出恬静的错觉。似乎他们不是身处在吵杂的饶舌声和灯光下,而是在靠海的咖啡厅里,露台上有人弹奏钢琴,而他们在彼此的座位上抬眼,穿越过桌椅和人群,双双举杯示意,一见如故。
“……你的精神波动不在合理区间內呢。”
“那——”左夭晴应声点头,将房卡推到他的面前,“方便劳驾你么。”
凯伦纤长文弱的手指触及了卡片,划过房间号码,他的手腕细瘦,指甲磨得圆润光滑:“劳驾可以,方便算不上。”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进屋,关门。
凯伦在床沿坐下,抬手示意。左夭晴从善如流地把头枕在凯伦的双膝上,仰视的角度让他清楚看见对方的脖颈和耳垂,清秀而柔软。
从进酒吧起,凯伦就并未掩饰自身向导的身份,因此左夭晴轻易便可感知他精神力有多温和。此刻,他的触手探入他的精神末梢,却比他预想的更加舒适惬意,让他似乎在冬日浸泡于温泉之中,每个细胞都叫嚣着放松了戒备。
曾经华美的精神图景,已颓废难堪得不成样子。
花草树木枯萎,天空灰黑黯淡,杳无人烟。中心宫殿的花园长满荆棘,大门吱吖洞开。
踏入这里的来客身穿席地的白袍,天降雨,滋润了干涸的土壤,不一会儿雨霁天青。凡他所经之路,倘若船于静水之中荡开的涟漪,唤醒复苏的生气。彩虹横架两端,街道间芳香弥漫,新叶之下的死皮则陨落成泥。
然而,宫殿翁然不动,像隔绝于世外桃源之外。
来客站在门口,试探地向内张望,脚下长长的黑影从白色的光芒中蔓延。
这里和医院的停尸间无二,散发出血腥和腐臭,视觉的冲击令人心悸。
他走向在宽阔的大厅内,却蜷缩在角落的身影,蹲下身,手掌贴在他的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