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与你一样,用抢的。”
江凭阑笑一声,不置可否。
她自然不是要与他闲聊,不过想试探试探他服下泉水后的身子状况罢了。只是见他伪装得这般精妙,出口气息平稳,丝毫未有异样,她心里头非但没觉着轻松,反倒不知缘何愈发压抑起来。
心底又开始燥热起来,她举杯饮下一口酒液,在宽袖的遮掩下悄悄又给商陆使了个眼色。
商陆见状立即接:“黄金三十万两。”
皇甫弋南淡淡瞥她一眼,略一伸手,示意东西归她。
乌舍纳捏了一把手心里的汗。他方才一直担心这对人尽皆知不共戴天的旧情人会掐起架来,乱了他今夜的计划,眼下见没出什么岔子才朗声笑起来,又是夸赞摄政王好手笔,又是夸赞宁王好风度的。众人也都松了口气,只是未免跟着好奇起来,大乾这两年来确是起色不错,可三十万两黄金也不是小数目,摄政王竟连眼都不眨一下便出手了?
商陆也跟着悄悄抹了一把汗,不大明白江凭阑为何非要这东西不可。三十万两黄金啊,她上哪去变这么多钱出来?况且了,大乾无人重病,要这六藤花也根本无用啊。
江凭阑一看商陆那强装镇定的模样就晓得她在想什么,却也不稀得解释,心道船到桥头自然就知道了。
银角杯再度被掷入活泉,这回落到了商陆跟前。
大乾献出的药草也是江凭阑这两年四处搜罗来的宝贝之一,名曰“金蛇草”。这玩意儿的生长期倒是不长,珍稀就珍稀在比六藤花更难采得,因生于酷热干燥的大漠中心,传说里,金蛇草跟命是不可兼得的东西。就眼下江凭阑带来的这一株,还是养贤书院一名懂蛇语的学生“好说歹说”从金蛇窝里掏出来的。
待到使节向众人展示全了,商陆笑笑道:“本王这金蛇草与顺王的六藤花恰恰相反,解的是世间至寒之毒。只是此草沾不得水,干嚼入药才好,如此便不能由诸位一一赏鉴了。”
乌舍纳摆摆手,“宝物难得,无妨无妨!”
商陆颔首一笑,“不过,宁王与齐相远来是客,自然不能少了二位的份,另外,我来时听闻乌将军曾患病酒之疾,不知眼下好全了没有?倘使尚未痊愈,这金蛇草对您也是颇有好处的。”
乌伦瓦利闻言眼光一亮,朝她拱手道:“多谢摄政王抬爱!”
乌舍纳也跟着笑笑,深深看了商陆一眼,“有劳摄政王费心舍弟了。”
商陆既是那样说了,乌舍纳为表对弟弟的关心,自然要以高价拿下这株草,因而竞价时候一开口便是黄金十五万两。这回轮不着商陆出价,眼看皇甫弋南那头没动静,齐容慎又只顾着沉默,江凭阑只好掐了他一把,示意他帮忙抬价。
齐容慎缓缓偏头,满眼疑惑,似乎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江凭阑气得眉毛都竖起来了。刚才记了一笔三十万两的黄金给乌舍纳,眼下若不敲回来,她上哪变那么钱去?
齐容慎气定神闲地弯弯嘴角,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葡萄。
江凭阑的目光跟着他一转。怎么个意思,叫她剥葡萄给他吃?她堂堂一国摄政王剥葡萄给他吃?想得美!
商陆冷汗涔涔地看了看眉来眼去的两人,急得不停喝酒。那头的竞拍官笑眯眯环顾了一圈四周,手一抬便要拍案一锤定音。
江凭阑见状一咬牙,近乎迅猛地剥起了葡萄。
☆、鸿门宴
金锤划着弧落下,距离案板仅一寸之遥,与此同时齐容慎抿了口酒液淡淡道:“黄金二十万两。”
竞拍官一锤子打在了自己的指甲盖,疼得龇牙咧嘴,拼命忍了才没哼出声来。
乌舍纳尴尬地笑笑,“齐相好一着悬崖勒马。”
“顺王过奖。”齐容慎毫不在意回他一笑。
乌舍纳心道自己可不是在褒奖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黄金二十五万两。”
“黄金三十万两。”
乌舍纳噎了噎,碍于面子只得继续,“黄金三十五万两。”
“黄金三十五万又一千两。”
“黄金三十六万两。”
“黄金三十六万又一千两。”
“……黄金三十七万。”
“黄金三十七万又一千两。”
“……黄金三十八万两。”
“三十八万又一千两黄金。”
“黄金四十万两!”
江凭阑低低咳了一声,示意差不多了,再要这么下去,乌舍纳该是快被整吐血了。
齐容慎闻声就朝上座笑了笑,“顺王爱弟心切,本相还是不与您争了,您请。”说罢又偏头看向江凭阑,低低道,“五十一字。”
她一愣,什么五十一字?
“为你费了五十一字的口舌,渴了。”
江凭阑难得有些反应不过来,神情呆愣地杵在那里。齐容慎似乎心情极好地瞧了她一眼又一眼,完了又以眼神示意她捻在指尖的葡萄。
她实在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有心想骂人却碍于场合不对,只好眼一闭心一横抬手将葡萄喂进了他嘴里。齐容慎却是个得寸进尺的,吃个葡萄也不安分,舌头一卷就趁势扫过了她的指尖。
她被惹得浑身一个激灵,腰肢都跟着软了软,好容易定了神色,却见他似乎笑得心情更好了。
截然不同的一张面孔,却是如出一辙的笑意。
恍惚间又似回到那年冠礼,她手中剥好的荔枝被那人一口含入嘴中,他倒是气定神闲吃得心满意足,她却惊得险些就要连人带荔枝给掼出去。
本想自己这几年该有些长进,却不想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该从容的依旧从容,该沉不住气的也依旧沉不住气。
她近乎无声地叹了叹,随即忽听惊天动地的“咚”一声响,抬眼看去就见座席西北方向谁人栽到了地上,浓黑的血自他嘴角涓涓涌出,刹那间浸染了大片的涂金地板。
待细瞧才看清,倒下的正是乌舍纳的弟弟,乌伦瓦利。
场中女子霎时惊叫四起,江凭阑意识到自己似乎也该跟着叫一叫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因再出声会显得太突兀,只好作惊恐状拽住了身边齐容慎的胳膊。
齐容慎垂头看一眼她挽在自己臂弯的手,眼底渐渐浮出笑意来,却终归知道眼下不是时候,与旁侧的商陆与皇甫弋南一样,恰如其分地蹙起眉看向前一刻霍然起身大睁着眼的乌舍纳。
乌舍纳僵在王座前,看向浑身抽搐的乌伦瓦利,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二弟,二弟这是怎么了!宣医官来,快宣医官来!”
整座桑旦宫登时陷入混乱当中,几位公主都吓得捂着嘴躲远了去,也就只余几位久经风浪的上位者依旧稳如泰山,丝毫未动声色。
医官匆匆赶到时,乌伦瓦利已没了挣扎的气力,还没来得及呜咽出一个完整的字便气绝了。
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这是要命的毒症,根本没有挽救的余地。
乌舍纳大睁着眼望着躺在血泊里的乌伦瓦利,似乎怎么也无法相信前一刻尚在谈笑的弟弟就这么死了。
那医官惶恐地伏倒在尸体边,“王上,乌将军所中乃是急性的热毒!”
“荒唐!今夜宫宴的菜肴皆经宫人试食,何来热毒?”
“这……这……这便得看乌将军此前一刻钟内曾进过何种吃食了……”
乌舍纳的身子晃了晃,半晌才喃喃道:“倘使不是菜肴之故,莫非是药草?”
果真久居上位者都是好莱坞大咖,瞧瞧这演技。
江凭阑是真想给乌舍纳鼓掌,只可惜眼下身份不对,时机也不对,这几声掌只好鼓在了心里。
商陆眼看乌舍纳的目光有意无意往这边瞟,便知自己的重头戏来了,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缓缓自座上起身,不乏雍容地笑了笑道:“顺王此话何意?”
那架势,再配上那副天/衣无缝的易容,活脱脱就是江凭阑。
乌舍纳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来,“摄政王还请息怒,本王绝无恶意,只是事关舍弟性命,不论如何,希望摄政王卖本王一个面子,令本王将您带来的金蛇草查查清楚。当然,为证公正严明,本王的六藤花也须一并查验。”
商陆含笑一伸手,“倘使本王未曾记错,顺王已以四十万两黄金的倾城之价买下了这株药草,如此,要清要查要毁要烧,自然都随您的心意。只是本王也有一句话得说在前头,这金蛇草,宁王与齐相也同样服了,却都安然无损。”
言下之意,倘使结果证明她大乾是无辜的,那么,这个卖给乌舍纳的面子,可就得叫他付出代价来还了。
乌舍纳分别看了皇甫弋南和齐容慎一眼,沉默片刻,最终仍是铁了心,给那医官使了个眼色,令他去取来盒中的药草查验。医官脚步刚移,忽被一个女声打断,“不必查了!”
众人齐齐看向开口的人,随即都露出些惊愕的声色来。
齐容慎给江凭阑一个疑问的眼色,却见她微蹙着眉稍稍摇了摇头,示意并非自己的安排。
“金蛇草在我手中。”
说话的人是格桑,乌舍纳乃至整个西厥王庭最疼爱的一位公主,也是方才所有王室中人里表现得最为镇定的女孩家。惊/变起时,她趁乱偷拿了盒子里的金蛇草,而彼时江凭阑等人的注意力皆放在别处,因而不曾察觉。
乌舍纳大惊,“格桑,你拿这个做什么?”
格桑垂眼举着手里的金蛇草一步步走向乌伦瓦利的尸首,却在即将触及那些尚未凝固的浓血时靴尖一转,面向乌舍纳缓缓道:“父王,用不着医官,就由女儿替您查吧。”说罢便要将药草往嘴里送。
“拦下她!”
四面暗卫闻声而至,身影快如风,一刹便近格桑身侧,夺走了她手中的药草呈给了上座。乌舍纳见状松了口气,格桑却仍微微笑着,“父王为何这般心急要拦下我?”
他被自己的女儿问得噎住,顿了一顿才道:“这药草性状尚未验明,你不许胡闹!你可是想如你王叔这般下场?”
格桑弯着眼睛,依旧笑得十分镇定,“胡闹吗?父王便当是格桑胡闹吧,您看看您手中的药草,可是比先前少了一簇?”
乌舍纳心里“咯噔”一下,低头去看时眼珠子都似要瞪出来了,“格桑,你……你!”
“父王,是女儿贪食,吃了一簇。”她低头看了一眼乌伦瓦利的尸首,眨着明澈的眼问,“父王,我会死吗?”
乌舍纳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格桑再问:“父王,我会像王叔一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考完了……抱歉更新晚了,可我发誓我是一回到宿舍屁股都没坐热就开始码字的……一个月来连日备考,对小说剧情都快断片了,这章比较瘦,让我倒头大睡一觉理理思路再说……
☆、生变
“咚”一声响,乌舍纳脚跟朝后一挪,整个人踉跄着瘫软在了王座上,空洞的双眼直直盯着乌伦瓦利的尸首。
格桑仰着头更灿烈地笑起来。
在座明眼人自然都在此刻看出了端倪,一旁的王后也颤抖着自席间站起,摇摇晃晃走下殿阶去,到得格桑跟前时轻抚了抚她发红的眼圈,继而咬着牙回身面向乌舍纳“扑通”一声跪下,“王上!”
这决绝二字里藏了许多隐晦的话,诸如格桑无辜,不该沦为亲族政斗的牺牲品,又或者乌伦瓦利已死,再无人可威胁那个位子……她很清楚,这些话不必挑明了讲,乌舍纳会听明白。
半晌,静至无息的大殿内,乌舍纳终于哑着嗓子开口:“好……好!格桑,父王问你,你在对父王以死相逼前,可曾想过,倘若父王生气了,会是怎样的后果?”
格桑一动不动立在那里,腰背笔挺,“父王,女儿不孝。”她顿了顿,随即敛裙行了一个大拜,“女儿不能阻止您与王叔手足相残,刀剑相向,却要阻止您将自己,乃至整个西厥一齐葬送。”
“格桑,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糊涂话!”
“女儿知道。”她抬起头来,目光如隼地盯住了父亲的双眼,“女儿还知道,只要您今日动了摄政王一根指头,等待您与西厥的,就将是破军帝亲征的铁骑和追讨,不死……不休。”
乌舍纳听到此刻才算明白了女儿的心思,只得苦笑起来。连格桑都看得明白的道理,他又如何会不晓得?要说对付江凭阑,他的确有那个心,却很清楚以西厥如今的实力不可能办到。
今夜这个局,实则完完全全是为乌伦瓦利设计的,先有毒害,再将这罪嫁祸给江凭阑。而所谓嫁祸,并非为除掉她,只是要给西厥王室一个交代。这个主意,甚至是江凭阑出给他的。
原本的计划便是他与江凭阑一道演场戏,将她暂且关押起来,而后再找个机会将她放了,给众人一个“无力羁押”的托辞,好悄无声息解决王室内部的祸患。如今却被格桑这一出逼得骑虎难下,有苦也难言。嫁祸已经不存在意义,谁都看得出来,真正的凶手是他。
他扶着额头叹了口气,哑着嗓子道:“解药在酒里,给公主服下。”
这一场宫宴涉及诸多来路的大人物,为防有心人作祟,所用吃食乃至杯盏汤匙都是经过验毒的,包括方才的六藤花和金蛇草,甚至这一渠活泉,因此,绝不会有哪一样东西能够置人于死地。可一样东西做不到的事,两样东西却就未必了。
金蛇草能解世间至寒之毒,为性热之物,一旦遇到能够被性热之物催发出毒性的蟾涎水,两者一中和,便成了一刻钟内要人性命的剧毒。蟾涎水本身无色无味亦无毒,早便被滴入了这一渠泉水里。而为避免乌伦瓦利起疑,还必须有人陪着他一起服下金蛇草,这样一来,解药就得被藏在一种皇甫弋南和与齐容慎都吃了,乌伦瓦利却没有碰的东西里。
那就是酒。
天生病酒的乌伦瓦利,从来不喝酒。
一个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却歪打正着地夭折在了一个女孩家的手里。
江凭阑暗暗摇了摇头,又想起自己曾在皇甫弋南面前对徐皇后作出的评价:其实女人有时候也是很厉害的,尤其是后宫里的那些。
她压低了声音朝身侧人道:“这个时代的大人物多为男人,可改变这些男人命运的却往往是女人,所以说,创造历史的其实是女人。”
齐容慎淡淡瞥她一眼,竟十分认真地肯定了她这歪理:“的确。”就譬如此刻坐在他身边的这位将整个大陆搅得不得安宁的女人。
她闻言蹙了蹙眉,忽然又问:“不过……你说,格桑是不是喜欢微生啊?”
他也跟着蹙了蹙眉,牛头不对马嘴道:“她喜欢微生玦,你很在意?”
江凭阑被问得一噎,颇有些好笑地道:“你这人也真奇怪,难道你不该问我,怎么看出来的吗?”
齐容慎挑了挑眉,“怎么看出来的?”
没想到他如此合作,江凭阑又是一噎,随即耸了耸肩道:“为证我清白,甘愿赔上前程乃至性命,不是属意微生,难不成是属意我吗?”
“我以为以你的魅力,这也未尝不可能。”
江凭阑弯了弯嘴角,却又很快收敛了笑意,给商陆使了个眼色,示意改行备用计划,随即默了一会又叹了口气,“只是但愿格桑永远不会知道,是她亲手提前了自己父亲的死期。”
齐容慎看了看她低垂的眼睫,也不知是不是在安慰她,低低道:“以格桑的刚烈心性,大抵知道也无妨。”
“别把这世上的女子都想得那么刀枪不入,”她饶有兴致地托腮看向他,伸出一根食指点在自己的心口,“人不会死,心会。”
几不可闻的“咔”一声轻响,江凭阑垂眼看了看齐容慎手中裂了一道缝的杯盏,不再说话,笑着别过了头。
格桑服下解药后,整个桑旦宫都陷入了死寂中。亲眼目睹了一场王室弟兄的手足相残,空气里尚且弥漫着为寇败者散发出的浓郁血腥气,谁也没了继续这场宫宴的兴致。乌舍纳揉着眉心,事到如今也只得一不作二不休地道:“乌伦瓦利多年来屡屡挑起部族内乱,今沉痛思过,畏罪服毒自尽而亡。来人,将他的尸首拖下去!”
胜者为王,王室众人谁也不敢反驳出一个“不”字,谁也不愿成为第二个乌伦瓦利,只得睁眼听着瞎话,却没料到,他们不敢管的事,有人敢。
只听一个清丽女声淡淡道:“且慢。”
众人俱都抬头看向了商陆,也就是这场宫宴里的江凭阑。乌舍纳一心只想尽快处理了尸首以免夜长梦多,闻言就皱了皱眉,似是不大明白她意欲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