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点原因,与拂光本身无关,完全是因为他做了自己的师父,无论是谁做了这尊大神的师父,勉强压了他一头,恐怕都要被他记恨个千八百年的。
其实拂光身为掌门,每日要他拿主意的事务不知凡几,教导弟子的同时还要兼顾自己的修行,对于流商,即便他已经尽量挤出时间来指点于他,却也没有过多的时间来看顾,幸好他天资聪颖,无论什么总是一学就会,对那些晦涩经文也是过目不忘,这一点他倒是颇为满意。
这日指点他练剑完毕,他把人叫到身边来,递过去一张手帕,流商也不推脱,接了便自顾自擦起额上的汗来。
他斟酌着开口“在山中这些日子,可还习惯?”
“习惯。”
“吃住可好?”
“都好。”
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口吻,这样绕来绕去绕到明年也得不出个结果来。
他顿了顿,决定有话直说。
“你对为师,可有不满?”
流商放下手帕垂下头,一副恭顺模样“弟子不敢。”
拂光把手中茶盏放到桌上,温声道:“无妨,修仙之人讲究心平气和,你若真的有什么不满之处,大可直言不讳,为师不会生气,更加不会责罚于你。”
流商拱手“师尊名声在外,道法高深,能拜在师尊门下是弟子的福气,焉有不满之理,是师尊多虑了。”
他这番话说的情真意切,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这个师父真的仰慕恭敬无比。
拂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流商打断“师尊事务繁忙,弟子已经耽误了您许久时候,就先告退了。”
看着流商的背影,拂光摇了摇头,心想许是他在外面放肆惯了,一时还不习惯这样的环境,毕竟来日方长,这种事也急不来。
而事实也是如此,流商在昆仑越久,就越发现这个掌门在众弟子中风评颇好,而且为人端正,根本不像是自己所想的沽名钓誉之人,就更加不是好色薄幸的登徒子。
就算如此想,他对拂光的态度虽然缓和一些,却也没有好到哪去。
对他而言,一个凡人好与不好同他有什么关系,等他找到了收回碧麟珠的方法,一定尽快离开昆仑,出来这么久,他倒是有些想念枕梧宫的那张床了。
也不知道风阑那小子没能找到自己会怎么样,还是跟着那个棺材脸在一块儿浓情蜜意呢,那些小神仙看自己久久不归恐怕做梦都要笑醒了吧。
三个月后便是昆仑开放探亲的日子,弟子们一大早的便起床洗漱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好焕然一新的出现在家人面前。
山下也早有人翘首以盼等着自家儿子的身影,这山上山下遥遥相对,倒也很有些气氛。
流商双手抱臂站在虚元殿的栏杆之前,饶有兴味的看着人间特有的亲人相见执手相看泪眼的景象,想起若是自己父神母神这般眼泪汪汪的看着自己……噫,光想想就是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漫无边际的想着一些事情很遥远的事情,自己也不觉得什么。
这幅场景落到拂光眼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在他看来,别的弟子都有家人探望,嘘寒问暖,大把的东西往怀里塞,自己的小徒弟却这般孤孤单单的,那望出去的眼光里不知多少羡慕,心里更是多少的心酸。
他走到流商身旁,开口道:“你既然没有亲人要见,便跟为师回去练功可好?”
流商在这里看久了也觉得无趣,便从善如流的应了声“是。”跟在他身后离开了大殿。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拂光的屋子,他却没有如先前所说为他指点剑术,而是从柜子里翻出一个纸包,递给流商。
“这是前些日子藏剑长老下山带的,回来后分了我一些,我不喜欢甜食,你如果喜欢,就拿去吃吧。”
流商不动声色道:“多谢师尊。”
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小道士今天是哪里来的这般好兴致,巴巴的给自己送点心吃,还没等他想出个大概来,便又听见拂光对他说:“为师这里没什么好东西,这几样小玩意儿都是这几年几位长老送的,你看中了什么,只管拿去。”
顿了顿又说:“记得为师同你说过,你虽没有父母,进了我这门就绝不是无依无靠,是以也不必羡慕别人有父母探望惦念,若有什么想要的,只管同为师说,只要合乎规矩,为师都尽量为你做到。”
流商一愣,几乎就要笑出声来,这人不会是以为自己站在那里是因为羡慕别人有父母关心,就同情心泛滥想要安慰自己吧。
小道士道行不高,倒是真悲天悯人,他俯首掩去笑意“弟子知道了。”
晚上回到房间,几名相熟的师兄给他送来自家土产,他一一谢过,待人走后随手放在了角落。
转眼看到桌子上的纸包,漫不经心的打了开来。
纸包里装的是桂花糕。
拈起一块扔到嘴里,馥郁香气在口中弥漫开来。
这凡间的点心不像天上的那般金贵,取的是仙草上的露水,用的是九天上的琼英,却有一种意料之外的喜人甜腻,流商很喜欢这个味道,他清淡惯了,偶尔吃吃竟然有几分齿颊留香的感觉。
刚开始的好笑散去,不自觉的就多出了自己不愿意承认的暖意。
作者有话要说: 傲娇的嘞~
☆、磨擦
晚上拂光议事回来,路过流商的房间的时候,踌躇一下,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情形印证了他的猜测,流商大咧咧躺在床上,被子盖到腰际,另一半垂到地上,衣服胡乱扔到一边,可谓是一片狼藉。
拂光无奈的摇摇头,他自小养在昆仑,身边的都是极为自律之人,从没见过这般惨不忍睹的睡相,心想不知如何能让他改正过来。
别的倒还好好说,只是他这么个睡法在夏天尚可,到了冬天难免要着凉。
他走过去替他把被子捡起来盖好,细心的掖好被角,又俯身把他胡乱蹬掉的靴子摆正,退后几步看了一下,这才转身出去,轻轻关上了门。
关门的声音响起,流商勉强支开了眼皮,他扯扯身上盖着的被子,迷迷糊糊中突然觉得有个师父也是一件不错的事情。
这天是每月一次的茶会,掌门和各大长老会一同出席商讨门中要事。
这样的场合,他们大都会带着自己的亲传弟子前去,让他们见见场面,在旁学习一二,因为自己的衣钵大多还是要传给这些人的,只是拂光并没有这个打算,因此每次只带景明同去。
这次却想着小徒弟进来对自己的态度似乎好了很多,毕竟是自己的入室弟子,他次次把人藏起来别人还以为他们师徒有什么不睦,于是叫了流商同去。
他素来是个守时的人,身为掌门就更加要以身作则,因此每次茶会都是准时到场,落座之后,发现人已经粗粗到齐,只剩下藏锋长老的位子还空着。
刚要派人催请,便看到她神清气爽的走了进来。
在她身边的正是新收的弟子,名叫遇松,长得倒是高高瘦瘦,笔直若松,是个练武的好苗子,能够在藏锋长老手下受教,假以时日,必定能够有所成就。
这样一个青年才俊一般的人物,此时看来却明显不是那么回事。
只见遇松小心翼翼扶着自己师父的手,迈门槛时殷勤的叮嘱了一声‘师尊小心’,等藏锋长老一落座,立刻奉上一杯热茶,看她接了,又从怀中掏出一包剥好的瓜子仁巴巴的捧到面前,藏锋长老微微点了点头,又马上绕到后面给她锤起肩膀来。
狗腿!
流商冷冷的扔出了这么个评价,便把目光收回来,看都懒得看一眼。
拂光的感受却与他不尽相同。
往左看,含丹长老的弟子正在给他打扇子,另一边,一个举止斯文的少年人捧了本书恭恭敬敬的在请穷经长老指点,就连执戒长老那么个样子,此时都在和自己的徒弟附耳交谈,怎么看怎么其乐融融。
拂光看着别家师徒这般亲亲热热的样子,若有所思的看了身边那个无动于衷的‘爱徒’一眼,头一次生出了些凄凉味道。
流商被他看得莫名其妙,怎么,这是嫌弃自己没有给他端茶倒水,揉背捶腿?
君不见几多师徒反目刀剑相向,小道士,本尊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更何况让他给一个凡人端茶倒水,也不怕折寿。
会上其实并没有什么事,像昆仑这样一个一心修仙的清净门派,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事。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该谈的谈的差不多,众人便一边喝茶一边闲聊起来。
到了这个环节藏锋长老便明显有些坐不住,开始撺掇着要自家弟子和掌门高徒比武。
昆仑的每代藏锋长老都讲究个‘武道’字,善武但不尚武,就算动用武力也要以道义为先,不可赶尽杀绝,好勇斗狠,所谓‘剑藏一锋’便是这个道理,到了这一代却明显有些走偏。
现在座位上坐着的的藏锋长老,是上代长老的亲生女儿,闺名方杜若,从小跟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在对武学的痴迷上更甚于其父,她是昆仑唯一的女弟子,生的又很美貌,师兄弟们对她都自觉自动的照顾几分,很少有人会逆着她的心思。
这便使得此女越发好战喜胜,年轻的时候到处找人打架,每次下山遇到一个稍有些名气的便要上前挑衅,她的不败威名便是这么来的。
不仅如此,方杜若教导门下弟子也都是把打架打得好放在第一位,每个月都要把几名弟子聚集在一起‘比武切磋’,输的人自觉自动做一个月的杂事,比如扫地刷碗倒夜壶,瞧着方杜若对遇松这喜欢的程度,想必他是没刷过碗的。
昆仑之中,穷经长老的弟子每天对着几本书腻腻歪歪,含丹长老门下的则整日对着几株药材神神叨叨,还有执戒长老门下的,个个都是别人欠了他几百吊的丧气样,只剩下这位掌门教出来的还算正常,能够在武力上与她的门人切磋一二。
如今掌门师兄好不容易把自己的宝贝徒弟带出来见人,她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
拂光听了她的提议,有些不赞成道:“他们二人入门时日尚浅,也都年少气盛,难免不知轻重,切磋事小,若是受伤就不好了。”
方杜若无所谓的笑道:“不过是门内切磋,有什么打紧,流商年纪小,就算输了师兄也不会笑话他就是了。”
流商在心里冷笑一下,这是哪里来的自信,不打得你哭满地找牙都算本尊手下留情。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拂光也没有办法,只好由着他们去了。
只是回头对流商关照了一声“量力而为,不要受伤。”
流商难得的应了一声,提剑出列,向早已等候在那里的怀松做了个‘请’的手势,对方也向他拱了拱手,一举一动尽是所谓昆仑弟子的气度。
诚然这所谓气度在流商眼里不过是装模作样。
他其实并不用剑,昆仑剑法也是在入门之后新学的,并不如何不熟练,但用来对付一个小毛孩子还是绰绰有余。
是以几回合下来,遇松完败。
还是很惨的完败,被流商打得趴在地上几乎起不来,还掉了一颗牙。
流商一边收剑一边冲拂光挑眉,连他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是一脸的得意。
拂光却皱了眉,亲自把人从地上扶了起来,冲方杜若微微欠身“小徒无礼,伤了长老门人,实在得罪,明日必定令其登门道歉,给遇松赔礼。”
方杜若只觉得颜面尽失,冷冷的道:“是他自己不争气,挨打也是活该!”。
流商听了拂光的话,哪里还忍得了,刚想反驳就听到方杜若开口,这才在心里点了点头,觉得这人比自己所谓的‘师父’通情理多了。
不知道自己无意间得到神尊大人赞许的方杜若狠狠瞪了遇松一眼,从拂光手中拎过了他的脖领,后者委委屈屈的缩了缩头,表示自己已经尽力了。
流商琢磨着,方杜若那里这半年份的碗只怕都有人洗了。
回去以后拂光没有就此放他回去休息,而是把人叫到了自己屋中的厅堂,语气带了些少见的严厉“流商,为师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
我怎么知道……
幸而他自己把话接了下去“为师教你爱护同门,就是让你这么爱护的吗?”
流商对此颇不以为然“我倒是有心爱护于他,可他未必有心爱护于我,凡是比武必有输赢,师尊的意思难道是指责弟子不该赢了遇松吗?”
拂光听了他这一通胡言乱语,深吸了一口气“为师的意思,你并非不该赢,而是不该伤人。”
流商笑了,心想小道士不懂道理,本尊就教教你“藏锋一门争强好胜,我若对他手下留情,师尊又焉知他不会伤我?”
拂光曲起食指,指节在桌子上敲了敲“你这是强词夺理。”
流商满不在乎的一挑眉“正经道理也好,强词夺理也罢,夜深了,师尊出于对子弟的爱护,是否该让弟子回去休息了?”
说完不顾拂光的反应,径自离开了大堂。
身后的拂光看着他扬长而去的身影,暗自摇了摇头。
只觉得他这般性子不出自己这里还好,若是到了外面遇到旁人,难免是要吃亏的。
他在这里为他担心,十几万年来不知道吃亏为何物的流商却领不了这个情,回房之后抬手把一个凳子击得粉碎,死道士假仁假义,本尊为你赢了天大的面子你还要在这里装腔作势,伪君子!
作者有话要说: 流商根本就是一个熊孩子啊23333师尊好心塞
☆、救美
致雅堂的院子里,拂光正在指导弟子们剑术,他站在石阶上,眼前是清一色的昆仑校服,白色底衣外罩淡青色无袖纱袍,领口和袖口用同色丝线绣出淡淡云纹,暗合门训:‘一身持正,两袖清风。’之意。
为了出剑方便,所以皆是束袖,头上用凌霄冠束起,显得分外清爽,脚下踩着白色锦靴,再添几分出尘洁净。
因为昨日的风波,他的目光不自觉多关照了站在末尾的小徒弟几眼。
一样的校服穿在他身上,愣是比别人多出几分气韵来,一张脸上眉眼俱是秀丽,漆黑的眼睛好比浸了水的千年墨玉,满目俱是流转的光华。
不过拂光关注的重点却不是这张脸,而是他生生比别人细出三圈的腰身来,他觉得自己有责任监督他好好吃饭,正在长身体的时候,瘦成这样怎么行。
这样想着,似乎就忘了这人昨天还咋同自己置气,等到练功结束,就像把人叫过来训导一番,刚想开口,猝不及防的被甩了一个后脑勺。
后脑勺的主人流商忽视了那人欲言又止的表情,不轻不重的‘哼’了一声,自去会房间躺尸去了。
昆仑的日子很无聊,除了每天练练功翻翻书,和师兄们混水摸个鱼然后到小道士那里去敷衍几下之外就不剩下什么了,就是这样的日子,流商竟然过出了几分舒服的感觉。
无他,只不过是因为比起昆仑,他在枕梧宫中的日子还要无聊得多,刚开始的时候他会闭关,一闭关就是几百年,出关后除了修为涨了一些还是一样的索然无味,后来他就睡觉,一觉睡过了人间的一个朝代,醒来后觉得自己快要发霉了。
再后来,他开始折磨那些小神仙,这还有点意思,以至于他有些上瘾,可是每次开心一点之后又是漫长的无聊。
所以那些神仙们说的不错,他来人间,除了收回碧麟珠,也确实是因为无聊大了来找点乐子。
当了近十万年的尊上,做一个普通弟子的生活似乎让他找到了点乐子,对于正事也就不那么着急。
这日,和小道士闹得很不开心的流商终于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决定晚上再去锁妖塔查看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方法能够把东西拿到手。
当晚,趁着月黑风高,流商施施然走出房门,半点偷偷摸摸的意思也没有,那架势仿佛是要去赴一个约会。
他这次没有驾云,而是一边欣赏夜色一边徒步向后山锁妖塔走去。
整个后山都是昆仑禁地,因为这里关押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妖物,不仅是锁妖塔,各个洞穴中也有不少,如此危险的地方,就算不明令禁止也不会有哪个弟子活的腻了跑到这里来。
不过这么个景色秀美的地方,无人关顾未免可惜。
流商这样想着,在一片湖水面前停了下来,此时皓月当空,水面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