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亦桐心里一惊,几乎维持不住漫不经心的神色,稍稍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轻笑一声遮掩住失态:“呵,老师你多想了。我这次回来,是想向你要到罗夏渊的钥匙,亲自将他送进去。”
“咦?乖徒,你居然舍得?”灵纤露出惊讶的神情,好像完全没想到危亦桐会做出这种事。
为何会不舍?
危亦桐嘴角一抹笑意淡如春水涟漪,却将手往袖子里一收,暗自握紧拳头。
差点就要开口问出来了。
危亦桐直觉这是自己了解真相的大好机会,等老师反应过来,那估计就诈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不过是和他商量好的,将计就计。极阴之时即将来临,我也很好奇圣主会弄出什么名堂来。”危亦桐没有细说,言语中倒是故意显露得和苏城寒很是熟稔默契却不会太亲近的样子,“虽说他会吃些苦头,但也不算什么。”
灵纤松了口气,调皮地拍拍胸口:“那就好,我记得你们以前那真是形影不离,还以为现在……总之,陆离那厮教出来的绝对不可靠。千万不要选他做道侣!”
形影不离?
为何他会没有半点印象?
他自入清玄殿,素来是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何时会与人形影不离?
溯萧是一往无前的剑修,又是大祭司的首徒,锋芒之盛,几乎能灼伤任何靠近他的人。他那时又痴迷剑术,无心与旁人来往。除了后来的溯羽师弟,几乎没有亲近的人。
“若是……”危亦桐用深不见底的眸光注视着灵纤,“老师……若是我也喜欢他呢?”
灵纤觉得自家徒弟有些陌生了,就像锋利的剑收回了剑鞘,虽然依旧有着傲骨锋芒,却是不同以往的风格。
危亦桐的眉目分明,眼里的神色晦暗难明,仿佛无尽的深渊,看不到底。
灵纤收敛了嬉笑的态度,怔了怔,忽然叹了口气:“乖徒,你天生剑心,明明能斩去一切虚妄,为何要有那么多心思呢?”
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大祭司终究是大祭司。
糊涂的时候是她愿意糊涂,清醒的时候是她应该清醒。
“你到底,执着什么呢?”明眸皓齿,眉眼一弯,灵纤用一双盛慢丰富感情的眼睛看着危亦桐,只是仔细看去,又可以发现灵纤的眼底一片冷寂。
太上忘情。
危亦桐虽然是灵纤的徒弟,但他的道门功法已经停滞很久了。
皆因他斩不断过往。
心无执念,顺其自然。
可若是没了执念,那个“危亦桐”就会消失,留下的只有“溯萧”。
那么,他……还会是他吗?
“不知道。”危亦桐摇摇头。
我始终做不到啊,老师。
“算了算了……要是你也喜欢他的话,我就勉为其难地认了。”灵纤一脸纠结地摆摆手,“比起陆离,他好歹还是有我师兄的优良血统的。”
苏城寒、苏灵桓。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师伯,会有苏城寒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即使有着一样的姓氏,他也没有在意过。
“若不是师兄临终托我看照他一二……哼!”灵纤转眼就没有了半点正经模样。仿佛和刚刚那个问出“你到底,执着什么”的家伙不是一个人。
看上去倒不是对苏城寒有成见,而是对圣主陆离有很大成见 ……
前辈们的恩恩怨怨,牵扯不到自己身上,他只想知道……知道苏城寒是谁?
他努力思索自己的过往。
却始终找不到一丝痕迹。
难道真是一者刻骨铭心,一者浑然不忆?
几点嘲讽的冷意慢慢溢满双眸。
“老师……你就直接告诉我,苏城寒究竟是谁吧。”声色已冷,音却犹温,矛盾得勾人心弦。
灵纤似乎也意识到危亦桐之前在诈她,但自觉说出的东西也不是不能让危亦桐知道,就干脆当做没意识到。
但是……她真的没想到。
“你……你……你压根没认出他?!”
————————
步入长廊,渐渐便有一精致小亭入眼。
青色衣裙的女童手执木剑,一板一眼地比着剑式。
展露出扎实的基本功。
一身月白色长衫的苏城寒坐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女童的练习。
淡色的琉璃眼眸一片澄澈清宁,专注中又有几分恍惚,仿佛透过女童看见了另一个人。
女童没有察觉,缓缓收剑,略带几分炫耀地看向苏城寒:“大哥哥,你看我厉害吗?”
两双干净的眸子互相望着。
危亦桐忍不住笑了。
他知道苏城寒眼底真正在看的是谁。
因为从前那家伙就一直是这样安静地待在旁边看着他练剑。
被这双眼注视了很久,久到了这种眼神他熟悉万分。
苏城寒偏过头向危亦桐这边看了过来,他眨了眨眼睛,眼里倒映出危亦桐的身影,便是一亮。
危亦桐下意识想摇开折扇,却发现手中已空。
习惯了的东西,就会下意识忽略。
“原来你有自己的名字,叫苏城寒。”危亦桐双眸染上暖色,唇角勾出一个微笑来,万千星辰都化作他眸中倒影,流光静好,“亏我还曾想着给你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铭心入眼红尘人
18.
“乖徒,苏城寒不就是你从前养过的那只嘛……”灵纤撇了撇嘴,一脸不情愿地告诉了危亦桐,末了又添了一句,“当然,他现在是人。”
危亦桐没怎么注意灵纤话里的意思。
他正处在震惊里,对这个“真相”非常意外。
但转念一想,又合情合理。
“十五年前,月夜荒林”。
他因为贪玩,天黑了都还在下山的路上,结果在路上捡到了一只小狗。本来想带回家给九妹做伴的,结果……
难怪那家伙那么了解自己,如果是这样,一些事就完全说得通了。
那时候他们真的是,如老师所说的“形影不离”。
他吃什么总会分一部给“它”,他去哪里也总是带着“它”。
他还记得未入清玄殿的时候,夜里冷,他就抱着“它”睡干草堆,相互依偎取暖;入了清玄殿,有了自己的房间遮风,他也是习惯让“它”睡在身边。
他的一切苦厄和灰暗,都曾与“它”分享。他的一切璀璨和光芒,都曾有“它”见证。
一切一切的悲喜,曾铭我心者,也曾入“它”眼……
“老师?”危亦桐低声喃喃道,“你早知道他是半妖?可他身上没有半点妖气啊……”
过去他没注意过,但是现在绝对是没有的!
所以他才从没往那4 边想过。
无论是妖怪还是半妖,都会有一部分的妖型无法完全隐藏——比如师弟楼溯羽的耳朵……
要是苏城寒也顶着两只毛绒绒的耳朵,他早猜出来这家伙是谁了好嘛?
没有妖气,完全是人类的样子啊!
“因为他现在是人……”灵纤说起这句话的时候,神态也颇为不自然,瞥了一眼危亦桐才小声嘀咕道,“他居然选择了人,确实有点一根筋。”
选择?
危亦桐也是博览群书的主,当年他也曾在清玄殿的藏书阁里看遍各种经史野记,灵纤如此一说,电光石火间,已是有了几分猜测。
但这猜测源自轶闻,他并无把握。
深吸一口气,危亦桐唇线微抿,眉峰轻蹙,那双清透墨黑的双眸闪过一缕暗流,却被垂下的眼帘所挡,看不真切。
现在再想过去…… 他内心感觉颇为微妙难言。
以至于从老师那里顺利拿到了罗夏渊的钥匙,走到苏城寒的面前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
“原来你有自己的名字,叫苏城寒。”他只能轻笑,“亏我还曾想着给你取个好听点的名字。”
罢了,就当自家养的小家伙不小心弄丢了,等再出现时,已经化形成人了吧。
苏城寒猛地站起身。
看他那样子,危亦桐都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
下意识张开手,稳稳揽住了扑过来的家伙。
这次总算是没有被撞倒。
苏城寒整个人都趴在他身上,看上去非常开心,假如他现在有尾巴的话,估计会左右使劲摇得欢。
“怎么偏偏要成人呢?”危亦桐自言自语了一句。
颈脖上传来濡湿的感觉。
危亦桐一僵。
他的颈侧上有一道伤痕,是爪伤。当初险些成为致命伤口……
苏城寒现在正伸出舌尖舔吻那道伤口,尖齿先是在皮肤摩挲揉弄,舌面反复舔舐着伤痕表面,而后轻浅地在伤痕上落下一吻。 唇舌离开伤痕后,还舔了舔嘴角,显得有几分□□。
危亦桐不动声色地放开手,稍稍推开苏城寒。
他怎么会一时忘记了这一点:苏城寒不仅是当初的小动物,还是在不停对他刷告白的家伙。
绝对不能给这家伙得寸进尺的机会啊!
“倩倩也要抱抱!”
青色衣裙晃动如碧水水波漾开,女童不甘示弱地也张开双手,努力地强调自己的存在。
危亦桐低头看向小女孩,剑眉微扬,似乎也很是惊讶。
不过刹那就明白过来……
难怪老师会让苏城寒过来。
危亦桐没有再去看苏城寒,绕开身前的人,慢慢走到小女孩面前。
苏城寒神色一黯,倒也没说什么。侧身看着危亦桐随意一撩衣袍,在女童面前单膝跪地挺直腰,如此正和女童身高仿若。
双手搭上女童的肩膀后,危亦桐仔细打量起女童的眉目。
他开口温声问道:“你叫倩倩?”
苏城寒垂手而立 ,慢慢撺紧了手边的衣服。
危亦桐背对苏城寒,也没去注意。
“嗯,我叫危倩倩,娘说是‘巧笑倩兮’的‘倩’呦。”危倩倩的声音稚嫩清脆,笑着得意卖弄着的样子显得她憨态可掬。
危亦桐抬手揉揉危倩倩的头,笑着说:“真是个好名字呢。我……”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感觉到衣袖被人从旁边扯住。
危亦桐一愣,在反应过来前就被人旁边的人把自己的手从危倩倩的脑袋上扯开了。
“……”
苏城寒,你这是想干什么?
危亦桐正想问出口,抬眸对上苏城寒的浅色眼瞳,张口似要说的又埋了下去。
苏城寒眼中似乎只有危亦桐一人身影,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冷淡如平湖。
彼此眼神交错的那一刹那,浅色的琉璃眼眸中有一点清湛的温柔夹杂着苦涩,眨眼之间又飘散得干干净净。
危倩倩察觉到奇怪的气氛,睁大眼睛偷偷打量着这两个人。
“苏城寒,我说过,不要对我有期待啊。”
于是危亦桐出口的话就变成这般模样 。
我们曾相依为命,如今却变为陌生又熟悉。
终究是世事弄人罢了。
“我明白。”苏城寒一字一顿道 。
他此刻眉目温和,神情平淡,一如当初在浮欢楼上听着危亦桐说书的样子。
他顿了顿,一片寂静声中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只是想离你更近一点。”
温润如水的声音透着十足的固执。
“哈?已经够近了。”危亦桐漫不尽心地苦恼敷衍应道。
苏城寒一言不发地望着危亦桐
曾经是很近,但他贪心,又不知足。
不仅希望坎坷平途,他都会陪在危亦桐身旁共看水天一色,还希望成为那人心中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存在。
“你在红尘我便为人。”
过了一会儿,苏城寒突然低声喃喃道。
危亦桐这才恍然想起之前随意问出的疑惑。
“怎么偏偏要成人呢?”
原来……这便是答案吗?
☆、不知不想不洒脱
19.
“还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要去罗夏渊吗?”灵纤可不比危倩倩,从不看什么气氛,一来就直接干脆地挑明。
危倩倩看到灵纤,直接跑到了灵纤面前,甜甜地唤了声:“师祖!”
灵纤笑颜一展,应了一声,然后牵起危倩倩的手,向危亦桐介绍道:“诺,这是望玥那妮子的女儿。你看,为师可没亏待她。”
危倩倩好奇地看向危亦桐,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啊,师祖的徒弟?那倩倩是该叫你师叔吗?”
危亦桐还没回答,灵纤就一挥手,抢先开口道:“喊什么‘师叔’,倩倩你不是一直在找‘爹爹’吗?这儿就有个现成的了。”
“老师,你……”如果这人不是自己的老师,危亦桐真的很想揍她一顿。
都到了这一步,危亦桐哪里还想不明白老师这是在故意刺激苏城寒啊。
能让苏城寒死心,他倒是没意见。
但他……委实不想用这种方法。
大抵是他对苏城寒的感情太过复杂,不算是那种喜欢,心湖又绝非毫无波澜。
不知道苏城寒是当年那只小动物的时候,他只当彼此的纠葛是一场暧昧的公平交易,无论如何交锋往来都只是浮于表面,绝不交心。
而现在……他还是有点感觉复杂 。
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这么快适应原来的伙伴突然变成追求者吧?
(°°╬)
且不提这些,老师, “爹”这种东西能乱认吗?
“有什么关系?道侣这种东西能乱结吗?你不是照样乱来,要和望玥……”灵纤的话头一止,似乎不想在危倩倩面前提起这些,最后只是不满地嘀咕,顺便瞥了一眼苏城寒,“这还有一个还没成但估计也快成的。你看看,你这两次都是在乱结!”
“这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危亦桐蹙起眉头。
他和灵纤交流确实随心,不会相互提防,所以两人之间以有心算无心是件很容易的事。
等他说完,看到灵纤眼里闪过一丝狡黠,便是明白过来。
刚刚灵纤说话半遮半掩,却全是为了“拆散”他和苏城寒。
看来老师对魔门圣主陆离非常不满啊,苏城寒若是老老实实做个南苍长老,看在那位师伯的份上,老师或许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牵扯到自己身上,貌似就提防苏城寒提防得很是厉害。
“如何不能相比?真要论起来,貌似苏南苍还比望玥那妮子的身份高上那么一点呢?”灵纤摸摸下巴,眼睛一转,最后却是看着苏城寒的。
“老师,你何时如此热衷于做恶人了?”危亦桐漫不经心地向前走了两步,正是走到了灵纤和苏城寒的中间,隔开两人。
灵纤深深打量了危亦桐一眼,就是她这个师尊也不敢说她完全了解危亦桐,但也算知晓一二脾性。
这种时候,多说无益。
牵起危倩倩,转头就走,颇有赌气的感觉。
危倩倩被灵纤牵走,却不忘回头疑惑地望着危亦桐——还是没有搞清楚怎么称呼呢?
危亦桐似乎是看懂了小女孩的困惑,好笑地对他说:“倩倩就叫我舅舅吧。”
危倩倩乖巧地点点头,喊了一声:“舅舅”这才和灵纤一起离去。
危亦桐玩味地看着她们的背影暗自思量。
老师好像是说过……
魔门之人和道门之人结成道侣,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呵,该不会圣主陆离也这么追过自家师伯,然后造成了一些恶劣的后果?
所以,前车之鉴,不得不防?
危亦桐长出一口气,自己管那么做什么呢,总算是送走这尊大神了。
“走吧,该去罗夏渊了。”
他的决定并不因为其他什么而改变。
危亦桐回头注视着苏城寒,这种眼神,有一分寒凉,三分担忧,剩下六分只余决然。
他们到山顶时,斜日将沉。
而现在暮色已然四合,墨色在天际相继铺开,如同一道闸口锁住了一切喧嚣。
“云中仙城”比尘世众生高临绝顶,所以此中的夜也更为寒冷。
刻骨的寒冷倏然爬上了苏城寒的心头。
又仿佛有粘稠的浆糊从脚底开始蔓延,渐渐涌满他的心间,甚至感到有些胸闷——
他依旧不解,继而伸出一只手,抚上自己的心口,揪住了胸前衣衫。
母亲说,喜欢是种很美好的感情。
但为何,也是这么奇怪?
苦涩的滋味,甚至比他从前承受过的一切苦痛更难以忍受。
“恩。”苏城寒轻声应道,眼神安静而温和。
即使如此,这苦涩里还是会有那温软的眷恋,只是看着眼前的人,就能让他觉得连这苦涩他都很是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