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八月,觥筹交错间他敛了笑容,神色冷清,眼波流转间讥诮如刺。那时,他点了点头,连声音都是一如既往的冷淡,隐约间记得他似笑非笑,似嘲如讽“凌陌白……我是不是该说久仰大名?”
我闭了闭眼睛,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脚步声很轻,但我却突然就觉得很重,一步一步,仿佛都是踏在我自己的心上一般,冷了硬了,也终究还是跳著的,鲜活的……
他站在游廊尽头之外,月白色的长衫已经被雨水浸透,略显瘦弱却并不单薄的背影在大雨的冲刷下显得格外的清冷凄伤,也多了一分寂寞苍凉。
我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於走到他的身後,发狠似地从背後搂住他,他便疯了一样的挣扎,他力气不如我,纠缠半晌,狠狠地咬在我的胳膊上,直咬得鲜血浸透了衣袖,在衣衫上留下暗色的痕迹,我忍著疼,把他按在柱子和我的中间,一物两人,不留缝隙。
我一刻不松手,他便一刻不松口,我也累得要命,胳膊微微一送,容得他一丝空隙,松了口一拳便打过来,不偏不倚地打在我左颊上,不用看也知那定然是青紫一片,我抓紧了他的手腕趁他挣扎一口咬在他唇上,他愤然挣扎,不记得被他踢了几脚,眸色渐沈,恍惚间仿佛野兽一般撕咬,直到几乎用尽了最後一丝力气,才狼狈地松手。
☆、故国三千里 64
我受伤颇重,然而挽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嘴唇连带著下巴被我咬得鲜血淋漓,我感到一阵疼痛,随即苦笑,牵扯起伤口,更是疼得要命,我的样子,恐怕还要比他凄惨上不知多少。
他看著我依旧冷冷的模样,然而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站在那里看他,看他哭哭笑笑,疯子一样跌在地上。
我在他身边坐了,地上湿冷,我仿佛用尽了一生的力气一般把他搂在怀里,这次他没有再挣扎,我们就那样安静地坐在雨里,浑身湿透,满身带上,疯子一样对著圆而黄白的月亮,一坐到月上中天。
回家的时候终於还是很凄惨,没有办法,从後门偷偷地溜掉,回了家只菊香在客厅收拾,见了我们的模样张大了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示意她安静,对她撒谎道,“路上被人劫了。”这话虽然是扯谎,但却也让人不得不信,如今这年月,哪天不冤死几十个。
菊香愣了愣,我让她去烧水备药,然後半抱著挽秋上楼。
等终於打点妥帖,天都快亮了。
对著西洋镜看著自己的模样,我都忍不住啧啧叹息,好一个猪头啊……猪头!
挽秋看著我,吃吃地笑,眸光流转间涟漪如梦,我看得就呆了,随即一个镇纸被丢过来,我随手接过,只听他笑骂,“你个猪油蒙了心的混帐大笨蛋!”
我在手中转著镇纸,冲他笑道,“你应该说‘凌陌白,你这个天字第一号的傻瓜’。”
他敛了笑,眉眼间也冷清了起来,只看著我,仿佛空气都肃杀起来了一般,他终是什麽都没做,只是点了支烟,含在唇间。
我凑过去给他点烟,只有台灯开著,屋子里模模糊糊的光晕衬著窗外的似明未明的,带著一种梦一般的恍惚。
挽秋抽著烟,转头在我面前吐了口烟,我被他呛得一阵咳嗽,他却笑得几乎流出泪来,他说,“凌陌白,你是不男人?”
我笑,转身捏住他的肩膀恨恨地吻过去,他并没有什麽太大的反应,直等我松开,他却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语意淡然,“这就是你的证明?”
我著著他,眸里有什麽东西闪过,从他指间抽出那只剩半根的烟碾灭,一字一顿地笑,“既然你想知道,那我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他微笑,仿佛盛开的罂粟。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亮了,微微一动,只觉得有些沈重,我闭了闭眼,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在脑中闪过。
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现在我该做的,是不是等著他说要我负责……不过我相信挽秋绝对不会那麽做的,那只是我的,小小的期望……
我承认那是不切实际的期望。
我很清楚,我和挽秋之间,不是发生了身体上的某些关系就可以发生什麽实质性的变化的,或者对挽秋来说,特定的时间里,可以是我,也可以是任何人……
他不在乎的,不是麽。
我叹气,忍不住微微收紧了手臂。
睡著的挽秋仿佛无害的柔弱的小生灵,安静地蜷缩在我的怀里,美丽可爱得仿佛一个天使,看到他那甜美的睡颜是绝对不会想到他睁开眼後的别扭和故做冷漠……
终於忍不住还是轻轻地吻了他的额头,多麽想就这样抱住他然後永远不放手……然而那终究是不可能的,我终究还是起床的,上午和人约好了要谈的生意……我多麽想在我们发生关系的第二天他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我……但我的确没有时间了,匆匆的离开,也没有看到在我离开後那双蓦然睁开的眼。
人总是不满足的。
最开始,我想著只要在远处看著他就好,再之後,我想著只要陪著他就好,然後的然後,我却想独占著他,再也不松手。
一点一点的欲望,一点一点的蚕食。
有阳光透过窗棱洒进来,微微淡淡,我伸出手,只能看到打在手指上的斑痕,突然很好笑,於是扯起唇角,勾勒出一个标准的挽秋式笑容──
难道说,这就是,同化?
虽然涂了药,但脸上还是有些抽疼,形象实在欠佳的缘故,我戴了一顶帽子,压低了冒檐。
回到家,三娘正在客厅里与君禺谈天,我过去打了个招呼,果然二人皆是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将早上对付菊香的说辞同二人说了,君禺诚恳地劝我出门一定要小心,而三娘却若有所思地看著我,然後巧笑不已。
我就知道瞒不过三娘的。
三娘总是这样,看起来一副漫不经心游戏红尘的模样,而事实上,她看得比谁都清楚,比谁都明白。
事实证明,当你撒了第一个谎,那麽你就要撒第二个谎来圆第一个谎……之後便会有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以至於第一百个……
当我终於把前因後果编出来并且广为人知之後,连我都快要相信那是真正在我身上发生过的了……
君禺要去拜访朋友,所以没说几句便离开来,三娘看著我笑靥如花,“陌白呀,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
这句话的潜台词可真是清楚明白,再愚钝的人都听得出话里的意思。我干笑两声,想装作什麽都没有发生,但三娘显然没有给我这个机会。
“年轻人做事冲动,可以原谅,可是做事之前,至少要想想,什麽是该做的,什麽是不该做的。”三娘笑吟吟地倚在扶手上,涂了豆蔻的指甲鲜豔如血,伸手扶了扶头发,从头到尾,她一直是笑著的。
我隐约觉得三娘知道些什麽,她此话一出,我便确定了下来,不禁苦笑,但笑归笑,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三娘叹了一声,又笑道,“罢了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这半个身子入土的人,又怎管得那许多事。”她说著,便慢悠悠地向门走去,边走还边叫道,“阿香,陪我去园子里看看。”
菊香答应著,小跑著跟了出去,独独我站在楼梯口,愣在那里。
回到房间毫不意外地看见挽秋,他靠在枕头上,依旧懒懒散散的模样,披了一件水蓝色的缎袍子,见我进来,冷笑道,“凌二少爷终於舍得回来了!”
挽秋如果哪天说话不带刺,那就不是挽秋了。我叹著气,乖乖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了,执了他的手道,“我这一身的伤,能往哪里去?”
挽秋斜了我一眼,玄色的眸里水波潋滟,他颇有些不屑地道,“便宜占尽的,还不是您凌二少?!”
他这一句,我突然就想起了不该想起的事情,盯著他就松不开眼。
他见我如此,也好似想明白了什麽,拳头又招呼过来,我急忙躲开,苦笑道,“我这张脸还是要见人的,挽秋大人手下留情。”
挽秋恨恨道,“昨天怎麽不见你手下留情?”
☆、故国三千里 65
他一翻旧帐,我便理亏得恨不得缩到床底下去,也偏偏是他,愣把我磨得没了一丝一毫的脾气。
“不知几世修来,能遇到挽秋……我心已足。”把挽秋的手指握在手里,就仿佛全天下尽在囊中一般,天下美人,我却只能做得帝辛。
挽秋眼里闪过一丝讥诮,“你不是第一个这麽说的。”他说著,想把手抽回去,却被我死死攥住。
“或许你讨厌别人这麽说,但你至少不讨厌我这麽说。”我说著,慢慢地凑近了,两张脸的距离不过几寸。
他却猛地把我推开,冷冷地望著我,用同样冰冷的语调道,“你逾矩了。”
我静静地看著他,然後微微的笑,“我第一次犯规的时候你没有叫停,从那一刻你就失去了叫停的权利。”
他看我,冷凝的面孔突然崩塌,继而大笑,笑够了,他说,“凌陌白,我以前一直以为,你虽然卑鄙无耻下流,但至少还算得上是温柔无害的。”
我把玩著他的手指,微笑道,“那麽现在呢?”
他看著我,冷笑道,“现在我突然发现,你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混帐王八蛋。”
我微笑。
我一向不喜欢在过程中微笑的人,我喜欢把那个笑留到故事的结束。
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会笑的人。
挽秋的张扬,挽秋的寂寞,挽秋的眼泪……
我只不过编织了一个陷阱,但跳进来的人,是他……
人总是不满足的动物,一开始,我的确是准备了远远的看著他一辈子的,可是他自己踏进了我的陷阱,那麽我就不仅仅满足於远观。
再然後,再然後……
说是阴差阳错也好,说我攻於心计也好,说他天真无邪也好……最终我只不过是用温水煮熟了青蛙。
“事已至此。”我看著挽秋的眼睛,淡淡地说,“能陪著你的人,只有我罢了。”
我以为他会生气,然而他只是笑,他的眼神像看一个傻子,他说,“凌陌白,你真的觉得你值得?”
值得,有什麽不值得?能与他相伴,哪怕陪上全世界,我也觉得值得。
挽秋,是我这一辈子,唯一的执著。
他显然已经从我的表情里得到了答案,笑容慢慢凝了,他说,“凌陌白,你这个天字第一号傻瓜!”
我微笑。
他说,“若你为王,我岂不是要遭天下人恨。”
我笑道,“若我为王,定要学学顺治皇帝。”
他本是戏言,听我认真,蓦然冷了脸,别过头去不再看我。
我叹气,果然,男人才是世界上最不好哄的。
若是换成女人孩子,恐怕就简单得多了吧……但偏偏,我喜欢的人却是他……
不禁苦笑,可这苦里,却也有著说不出的甜蜜。
挽秋,挽秋……
你可知,愿得一人心,白头不相离……
第二章
雨歇微凉。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撑一柄描了丹青的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柳色青青的江畔再轻轻地念上一句“此情唯有落花知”才算得上是应景。
挽秋斜倚在墙上,一只手懒散地搭在了我的书桌上,天已经大亮,我抬手关了台灯,对上挽秋似笑非笑的眼,我叹气道,“我一会儿要出去。”
他“哦”了一声,并没有说什麽,只是低下头去继续看他的指甲。
☆、故国三千里 66
我实在不知道他的指甲是不是真的美好到让他能够如此的集中精神,忍不住地想逗他说话,便道,“你都不问问我去做什麽吗?”
他的眼神像看三岁的孩童,终於道,“好吧,你去做什麽。”
挫败感似乎越来越明显,我叹气,然後发现我最近叹的气是越来越多了。大概会长白头发的吧……如果再这麽下去的话。
挽秋笑得有些意兴阑珊,他的睫毛微微动了动,我心尖上仿佛有什麽东西在挠一般,“我去见陈易葳。”
话音刚落,果然看到挽秋抬起头,勾勒起似嘲如讽的讥诮笑容。
我假装什麽都没有看到,自顾地说下去,“我找他,谈一下和他妹妹的婚事……嫁给我总比嫁给从宪要强得多的吧。”
至少我不会因为她婚前的不洁而把她怎麽样──
晒晒地笑,我又何必?只是见不得他难受罢了,若真的舍得,何必又去帮陈如霜,成全他们……做那一对鸳鸯……
挽秋的神色却是只泠然而淡淡,他仿佛不认识我一般,直盯著看,半晌才道,“凌陌白,我怎麽从来就不知道,原来你还是个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
我一口气埂住。
火气突然就上来,拍了桌子对他大吼道,“要不是为了你我至於去受那个罪?!你当年到底看上那小丫头什麽了?!”话说出口,反倒有些後悔,脸上不免有些热,讪讪地坐了,不再去看他。
挽秋却笑了起来,仿佛很好笑,又仿佛很欢乐似的,他笑了半晌,抹去了染在睫毛上笑出来的泪滴,唇边眼角还都是收不住的笑意,“粗鲁的北方男人。”他说著,施施然的便转身走掉了,我傻傻地看著他的背影,却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麽……
好吧,我知道的,我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张涯把我送到了陈易葳的洋楼前,我吩咐他先回去,整了整衣衫便动手掀铃。我之前已经打过电话说明要前来拜访的事情,所以很自如的便进去了,陈父坐在太师椅上,很有旧一代阁老的派头和风度。
浅谈了几句,便言明来意,与他谈了大概半个锺头左右,陈易葳便推门进来,一面推门,还一面对我道歉。
他显然并没有想到他的父亲会出现在这里,但这对我来说又无疑是一件好事,陈父笑道,“叫什麽陌白,以後该改叫妹夫了。”
陈易葳一怔,然而浮现出喜色来,本有些苍白的容颜在瞬间便又鲜活了起来,又寒暄片刻,我实在不想再这样呆下去,便找了个理由告辞离开。
头脑有些混乱,等我走出陈家的大门,才终於意识到,我是快要结婚的人了。
以免陈如霜的体形露馅,只能越快越好,我刚和陈父商量,订婚就在一个月以後,39年的新春,陈如霜就是凌太太。
说不上来是什麽感觉,酸酸苦苦,欲哭无泪。
这一切终究是我自找的,怨不得别人的。
38年的尾巴总是带著丝风雨前的宁静,卫童则更是有些安静的不同以往,没有找 麻烦不说,连从来不断的表示“友好”的拜访和请柬也都随著十一月的结束而消失了,然则对我来说这又不完全见得是一件好事,卑鄙如我,自然是有卫童衬著,才更显出几分好来。
天色恹恹的,连带著我也有些恹恹的,挽秋吃过了早餐便蜷在床上打盹,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空袭,炮火,日复一日的战争已经让我从最开始的担忧变成了习惯,金发碧眼的美国女郎搬到了我家後面的公馆里,她的丈夫是一个日本人,叫做宫越什麽的。
我有些厌倦地托著下巴,突然就开始想,挽秋的家会是什麽样子的?
是不是,有水,有船,有荷花满池中笑比花娇的女子?
恍然间又记起,十一月的哈尔滨,霜风漫天,雪如鹅毛。
挽秋蹭著枕头,倏然就睁开眼睛直直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一怔,於是笑道,“醒了?”
挽秋也是一副恹恹的模样,淡色的唇更加苍白了一些,整个人便仿佛褪了色的水墨画,氤氲了泼墨的风采。
“天凉得紧。”他坐起来,被子滑落到腰间,畏冷似地抖了抖,扯起来重新把自己包住,只露出一个头来。
☆、故国三千里 67
我给他倒了一杯热茶,他缩著手不肯接,我在床边坐了,托著茶盏递到他嘴边。
他啜了两口,终於接过,放在手里捂著,嫋嫋的烟气熏著,那张苍白的脸也沾染上了几丝的生气。
“凌陌白。”他说。
“什麽?”我缓过神来,“怎麽了?”
“没怎麽。”他淡淡地说著,声音一如眉眼的淡然。
我笑笑,忍不住伸手把他圈在怀里。
所谓
愿得一人心
白头不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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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是觉得凌宵最近有些不大对头,说不上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