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唐逸回到府中,强忍不适见过父亲,又去看望过母亲,进了自己院子就一头倒在大鹏肩上,人事不知。
有孕一事,在回府的路上唐逸已经如实告诉大鹏,只隐去了灵狐相关事项,因此大鹏不敢声张,引了那田城进府为唐逸看诊。
这才有后来徐少卿听到的墙根。
再说回眼下,唐逸站在原地不动,大鹏终于察觉世子异样,顺着唐逸目光看去,看到刘昭的一瞬,他登时眼里火光三丈,面色气得通红,简直比唐逸这个正主还像是被强了的。
这人竟然还有脸看自家世子?!
大鹏虽是奴才,但唐逸从来好吃好喝供着他,因此大鹏身材魁梧,看上去倒像个壮士的侍卫,当然,大鹏并不会武,否则昨天也不能在温泉池边摔个狗吃屎。
他错步挡在唐逸身前,阻断了唐逸和刘昭两人相交的视线,将手里的斗篷展开替唐逸系好。
唐逸面色有些羞悍的晕红,因为王府与祥宁侯府来金台山并不顺路,而唐茉一向心疼弟弟,两人相约从不让唐逸绕道去王府接自己,都是直接在约见地见面的。
这下,刘昭又一次不请自来。
唐逸侧头瞥眼窝在马背上抱着酥糖打盹的灵狐,暗自叹口气,希望灵狐没有骗他,真能有法术可以使人看起来像怀孕一般。
“走吧,以后也还要时常见呢。”唐逸淡淡嘱咐大鹏,整理了一下思绪,朝福禄寺大门走去。
“不甜,我今日朝中无事,正巧听说你要与茉儿来此还愿,就陪茉儿一起来了。”刘昭明显感觉到大鹏对自己的敌意,而这敌意昨日还没有,他心下奇怪,面上不露,与唐逸言语亲切。
唐逸不过点头,并不接刘昭的话,而是转头去看自己的姐姐。
“阿甜,父亲和母亲可还好?”唐茉下轿,因为知晓那夜内情,也有意无意减少弟弟与刘昭的接触,缓解唐逸的尴尬,她说着牵起唐逸的手,柳眉微蹙:“你的手怎地这么凉?”随即冷下脸去看大鹏:“天冷了,也不知道给世子多穿些衣服吗?还有手炉,手炉呢?世子脾气好,不舍得麻烦你们,你们就这样慢待?”
大鹏一个头怨成两个大,他给世子裹了好几层,别说手炉、就是脚炉也不知备了几个。
可是世子不晓得抽什么风,非要劲装策马。
唐茉一见到唐逸,就把身侧刘昭这个丈夫抛到九霄云外,不是数落大鹏,就是支使小纯拿自己的手炉来,然后就是对着唐逸一顿语重心长的教训。
刘昭跟在姐弟两人身侧一起进了寺中,看着眼前这姐弟情深的一幕,不由心生艳羡。
他对唐茉并没有男女之爱,却一直颇为宠爱,原因就是唐茉与唐逸姐弟感情和睦,这在世族大家里是很难能可贵的,他有理由相信,能养出这样一双儿女的祥宁候绝不是奸佞之徒,祥宁候值得拉拢。
如今王府与祥宁侯府生出嫌隙,唐茉也受牵连,与弟弟疏远,他心生愧疚,又多有疑虑,今日一见,愧疚散去不少,疑虑却多了起来。
“王府与祥宁侯府的嫌隙生了两月,你就没想过为何唐逸忽然约了侧妃娘娘去福禄寺还愿?”
徐少卿昨夜分手时没头没脑的话再一次盘绕刘昭脑海。
“王爷,妾身去拜观音娘娘,您与阿甜在禅室等着就好。”送子观音,男子不拜,唐茉在小纯的服侍下走远。
禅室里香氲渺渺,布置清雅考究,却并不暖和。
窗外落雪几许,山梅艳艳。
大鹏和王府护卫都守在室外,唐逸与刘昭面对面跪坐着,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冷,和禅室里的温度一个样。
刘昭迟疑片刻,没话找话,似乎才发现糖球不见了,道:“你那只猫儿呢?”
唐逸握着茶杯的手更紧了,轻声回道:“糖球贪玩,第一次来福禄寺,想是去哪里玩了。”
刘昭闻言不由一笑:“与你说猫,听你回答,不晓得的人以为你说的是人呢。”
唐逸嗓子发紧,明明手脚冻得冰凉,一颗心却是噗噗跳着,胸膛里好像要烧着了一般。
刘昭仔细观察唐逸脸色,确如大鹏说的那样,眼下略微泛青,唇色也极是浅淡,坐了一会儿,似乎连脸色也开始发白,关切道:“可是不舒服?”
唐逸摇头。
刘昭又道:“昨儿个在暖春阁仓促,又有洛王在场,我就并未多嘴。原是想今日来与你说那田城有古怪,却不想你已然将他招致府中。”
唐逸紧绷的神经在刘昭的几句话下越来越紧,如果不是确信刘昭不晓得内情,他几乎怀疑刘昭这是故意激自己。
“多谢王爷抬爱。田城不过是把出我命不久矣的脉象,吃惊之余又有些拿不准罢了。”唐逸垂眼,躲开刘昭的目光,又默默将手放下按在自己腹部,“还请王爷万不要将在福禄寺前听到的话告诉侧妃娘娘,还有我父亲。李大夫是我故意支走的,田城这边,他祖辈曾在宫里任职,是前朝著名的名医,他医术其实很是了得,比之宫里太医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近来与洛王交好,又曾是太子少时伴读,太子与洛王看在情分上也不会在乎我一个怕死的人抢了他们的好大夫。”
刘昭没想到竟是这样,一时间不知晓如何安抚对面自己的小叔子,心里难过非常,伸手握了唐逸仍旧捏着茶杯的一只手:“总能治好的,你不要这么悲观。”
唐逸再一次沉默。
刘昭犹豫半晌,终于开口询问:“那日你来王府赏梅后故意与茉儿疏离,可是怕她来日痛失爱弟而伤心?”
刘昭的手掌很热,紧紧包裹住唐逸冰凉的手,唐逸指尖泛白,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瞬间退去,却是转了话题:“姐姐一直希望能为王爷诞下后嗣,等以后王爷与姐姐的孩子出生,我不在了,她也不至那么悲痛,父亲和母亲也算是另有倚仗。”唐逸说着,竟是反手主动握住刘昭的手,仿佛用了全部的勇气:“不甜将祥宁侯府与姐姐一并托付王爷,求王爷照拂,自然也不会白要王爷付出。”
刘昭似乎猛然明白了这两个月以来祥宁侯府与寒王府之间的“嫌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骤然抽手,力道之大几乎将唐逸整个人带出去。
就听得禅室外一阵骚动。
“啊!有人晕倒了!”
“快叫大夫!”
禅室的室门一下子打开,涌进一股冷风。
“王爷,是侧妃娘娘!”
清晨宁静的古刹内,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唐茉在一间温暖如春的禅室里被寺中精通医术的高僧诊出喜脉。
刘昭陪在新怀有孕的侧妃身边,除了喜悦外,还惊异于徐少卿的敏感,他想,这一切恐怕是唐逸早就设计好的,而唐茉有孕或许祥宁候府的人也早就知晓。
灵狐回到唐逸身边,唐逸抱起它,拿桌上梅花饼喂它。
他一直坐在与刘昭交谈的那间禅室,没有动,桌上热茶被人上过许多遍。
室门忽然大敞,雪花夹杂着梅香飘进来。
唐逸唇角含笑抬眼看向来人,不起身,盈盈情愫只锁在两汪深不见底的漆黑瞳眸之中,他淡淡道:“恭喜王爷!”
刘昭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即便没有唐逸所提交易,他也会保护自己妻儿周全,可被唐逸如此眼神一望,他脚步生顿,想好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
似乎哪里不太对?
就听唐逸又道:“不甜有个不情之请,不知王爷能否在春猎前教不甜骑马射箭?”
☆、演戏
能与刘昭一同策马驰骋,纵意猎场,这曾是唐逸青涩少年时期最梦幻的期望。
然他自幼体弱,骑射课程样样不精,永远只能落在最后,望着刘昭潇洒又桀骜的背影。
眼前这人是他的姐夫,却也是他藏在心里默默看了十多年的人啊!
唐逸眼有期许,但没有显露很多,不过拿捏在他与刘昭彼此身份的最恰当尺度。
刘昭似乎被唐逸一双眼望得摄住了魂魄,定在原地,一时语塞。
在此之前,他从未与自己侧妃的胞弟有过什么深入接触,人人都道祥宁侯府的世子体弱多病、深居简出,而唐逸也确实从小就内向寡言,身为太子伴读,却因身体缘故被太子所不喜、被同龄玩伴欺负,致使本有意支持正统的祥宁候最终竟是将女儿嫁给了他。
刘昭望着唐逸,眼前男子眉宇舒淡,眼睛明亮闪着点点碎光,很难让他将此人与少时那个需要人时时保护的精致娃娃联系在一起。
他觉得有什么点亮了这人,令这人看起来居然是如此神采明熠,却又有种即将燃烧殆尽的不祥凄艳。
想到这人刚说自己命不久矣,刘昭心底突然一沉,他与唐茉成婚两年,唐逸甚少与他来往,甚至多是避而不见的,如今会突然有此剖心交谈,又为他与洛王相交,怕真是来向他托身后事的。
是何病症,竟如此严重?
刘昭沉默,唐逸见他不答,眼里加深了笑意掩盖心底的失落,又道:“是不甜的请求过分了,我一向不怎么会骑马射箭,却想着明年开春能在春猎时为父亲争光,倒是让王爷为难了,骑射这样的事我的身体也确实消受不起。”
刘昭心中正是在担忧唐逸身体恐怕根本不能做骑射此等剧烈的运动,见唐逸自己道破,不再强求,不由心下放松,又见唐逸玉也似得面容容色雪白,似乎比怀了身孕的唐茉还要显得脆弱,沉声道:“寺内简陋,我已安排人送茉儿回王府,又为你备了轿子,马不要骑了,我送你去侯府,也顺便和岳父报喜。”
唐逸不动身,收了看向刘昭的目光,“不甜今日还约了人,就不劳王爷费心相送,阿姊有孕,只希望王爷能多伴在她的身边。”
刘昭迟疑片刻,解下自己身上的貂皮大氅,俯身将唐逸一直微微颤抖的身子围裹住。
带着男人体温的大氅劈天盖地而来,唐逸惊诧抬眼,周身像是被触碰了最敏感神经一般,立时紧绷得更加发颤。
耳边又是男人低磁的声音徐徐响起:“这大氅是茉儿亲手所制,我今日也是头一回穿,三哥不会看破,你且放心披戴着,别再着凉受冻。昨日是我考虑不周,累你受苦,今日福禄寺内一切皆不会有人外传,你亦可放心。”
这几句叮嘱的话传达了太多意思,唐逸明晓,刘昭是猜到了自己另外约的人是洛王刘烈,而刘昭不阻拦,更是应允了自己的提议。
这日刘昭没答应教唐逸骑射,只留了件御寒的大氅给他,可刘昭没想到,唐逸并未对学习骑射一事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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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到新年。
自那日福禄寺唐茉被诊出有孕,不过十天不到的日子里,朝堂局势可谓翻天覆地。
寒王拿出礼部尚书严帆科举舞弊的重要罪证,不仅物证齐全,人证肖娘更是供出太子也参与其中。
而最要命的是,那位写试题拓本的严帆的门生本该在刑部大牢里畏罪自杀、死无对证,却是诈尸一般出现在审案现场。
严帆一直颇为镇定的眼神终于溃散,惶恐过后,便是死灰一样的沉寂。
他知道,严家算是走到了穷途末路。
多行不义必自毙。
随着严侧妃的自尽,太子壮士断腕一般舍了严家,又一口咬定肖娘栽赃陷害自己,到底保住了太子位,只得了禁闭的处罚。
皇帝龙颜震怒,命吏部和刑部两部协力严厉处置所有参与泄题事件的人员。
礼部刚鸡飞狗跳,整肃一清,明年春再行春试的圣旨就传了下来,不过再行的春试就和那些曾经参与作弊的考生无缘了,其实不仅是明年春试,这些人此生都再无可能参加科举,入仕途。
这案件的审理震惊朝野,天下文人无不拍手称快,尤其寒门出身的那些遭受过不公待遇之人。
太子势微,颇有些大厦将倾的意味。而比之太子的落魄,负责整个案件的寒王风头可谓一时强盛,就连皇帝也当朝对自己的五儿子大佳赞赏。
一时间太子恐要被废,而皇帝属意寒王的小道消息就飞遍京城每一处紧盯朝局变化之人的耳畔。
因着过年,弹劾太子的奏折言官们一时压着不表。
除夕宫宴上,刘昭的王妃葛氏称病缺席,由唐茉这侧妃陪着出席。
席间,唐茉对着宫廷美宴无端作呕,陈贵妃关怀自己儿媳,一番询问,众人方才知晓寒王侧妃有喜的大好消息。
除夕之夜,除旧迎新,普天同欢,宴会气氛高涨,所有人不论心里如何想,面上都忙着恭贺寒王,似乎要把被皇帝关在东宫禁闭的太子忘到尘埃里。
然而皇帝龙心大悦,赏赐寒王府无数,却绝口不提改立寒王为太子之事,反倒将无功无过的洛王刘烈晋了封号,提为亲王。
原本势在必得的陈贵妃当晚就摔了一只价格不菲的鎏金琳琅花瓶,贵妃宫殿里众奴仆大气不敢出,只怕触了娘娘眉头。
另一边,刘昭在王府约了徐少卿在内的府阁幕僚及门客吃酒,倒是不显得对太子位有多在意,反是为了新任礼部尚书人选多有讨论,颇为看重。
过年大朝不开,皇帝只在御书房接见官员,为些紧急的事情开开小会。
刘昭也难得得闲,走了几日亲朋,将礼数做全,就约着徐少卿一起去校场骑马散心。
而唐逸这日照旧与刘烈也约在了校场。
刘烈刚刚晋爵,府上拜访者无数,忙里偷闲教唐逸骑射,可想他拉拢祥宁侯府的决心。
洛王如今什么都有,唯独缺少一员手握重兵的武将支持。
其实祥宁侯府后继乏人,人丁单薄,唯一的继承人还体质孱弱,并不是最好的选择。
可这也意味着,祥宁侯府比其他武功世家要好掌控得多。
更何况唐彪确是一位吼三吼,军中便震三震,说一不二,极有威望的帅才。
比起刘烈的忙碌,唐逸这个一向称病的侯府世子就轻松多了,唐彪的老父老母,也就是唐逸的爷爷奶奶,早些年便已仙逝,而母亲王氏亦是家中孤女,祥宁侯府的所有人似乎都亲缘寡淡。
就算亲戚少的可怜,唐彪在新年时也是为了妻儿要各处走动的,但他却几乎不带唐逸。
说起缘由,一个是夫人王氏身体也不好,留儿子在府中不至爱妻节日寂寞,更重要的是,唐逸模样出挑,可总也惹些烂桃花,莫名其妙经常被男人瞧上……
唐彪老爹有些应付的心累,更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干脆把儿子藏起来,谁也别见,省得让他一天到晚有杀人冲动。
唐彪每个新年,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为儿子物色世子妃,给祥宁侯府开枝散叶,然而唐逸体弱多病,命薄福寡的名声在外,谁家也不肯将女儿许配。
真真是操碎唐彪老爹的一颗爱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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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照雪,光辉无限。
校场上因着过年廖无人烟,刘烈到时,偌大的校场银装素裹,只有唐逸一人背影孤单,逆光端坐在马背上。
似乎是听到身后刘烈的马蹄声,他回头一扬手中弓箭,指着前方老远的木靶笑容灿烂对刘烈道:“我若射中了,王爷答应过的事可要说话算话!”
刘烈微微一愣,觉得唐逸这一笑比阳光还晃眼,他催马上前,神色淡然:“自然算话。”
就见唐逸张弓搭箭,瞄向那木靶靶心,弓是强弓,弓弦搭得颇紧,刘烈在一旁看着,甚至能看出唐逸双臂因开弓发力而止不住在颤抖。
唐逸屏气凝神,胸腔里似是憋了一口气,素白的脸上渐渐憋出血色,就在刘烈几乎以为他会背过气去,觉得他单薄的身躯将被紧绷的弓弦扯断之时,只听“嗖”一声,木箭离弦而出,划破校场此一刻的沉寂,势如破竹,直朝百步开外的木靶驰去!
一直窝在木靶下晒太阳的灵狐“喵”一声炸了毛,头顶木靶应声一震,一只箭正中红心!
这边唐逸大口喘着气,从来微白的面色染了胭脂一般的红,“王爷何时带不甜去看望太子殿下?”
刘烈眼含惊诧,没成想唐逸竟然真能在百步外射中靶心。
而同样眼含惊诧的还有刘昭与徐少卿。
他们二人刚进校场便看到唐逸瞄靶射箭的一幕。
当年大家同在上书房学习时,射箭一科,唐逸三不沾的名号可是响当当,当然也无人会要求他一个时常拉弓就有可能背气的人在习武上能有什么进益。
今日这么一见,倒是他们都小瞧了这位从来低调的侯府世子。
唐逸射箭准头其实是有的,不过力道不足,然而若想箭射得远,非强弓不行,一支箭射出去,唐逸? 哐矍胺⒑冢然汗矗欧⒕醪辉洞α跽岩恍校厦Φ屯沸欣瘢骸安惶鸺醯钕隆!?br /> 他这是提醒刘烈刘昭来了,不想一低头,脑袋更晕,一时头重脚轻,就要掉下马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