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昭越想越有可能,但他实在想不起那夜的具体细节。
徐少卿闻言神色暗自一变,巧妙地扭转了话题:“说起霓虹楼,肖娘昨日已经同意做证,太子的人对她暗杀不断,两月时间,她也算是对太子彻底死了心。这案子在吏部压了这么久,总算能够有点进展。只是,要彻底肃清礼部风气尚需时日,急不来。况且,严帆不是那么好动的,这次他恐怕会故技重施,将手下的官员供出来顶罪。”
和祥宁侯府的嫌隙自然没有正经朝事来得重要,刘昭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与徐少卿谈论起案件,将唐不甜的事暂放一边。
刘昭道:“试题是从霓虹楼泄露的,他们确定漏题名单的方式便是霓虹楼每夜的头牌竞价,这份名单不难获得,难得是如何得到他们在霓虹楼买题的罪证。只有肖娘开口还不足以撼动,要有物证才行。”
徐少卿道:“肖娘说她有物证,太子让她焚毁的试题拓本她还留着,就在霓虹楼楼顶安置夜明珠的机卡之下。拓本是严帆一位门生所写,只要对照笔迹,严帆这次跑不了!”
刘昭连月紧绷的神经终于略微放松,好在他的人还能保护得了肖娘周全,否则肖娘一死,此案就难破了。
徐少卿补充道:“这拓本是洛王让肖娘留的,这一点肖娘并没有供述。”
刘昭轻笑:“看来三哥确实不是诚心相助太子,不然也不会让人留这么大个把柄给咱们抓。肖娘忽然肯同意配合,保不齐就是他撺掇太子杀人灭口。”
霓虹楼的头牌肖娘实则是洛王刘烈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原本肖娘日久生情当真爱上了太子,可惜太子才不会在意一个风尘女子的死活,为求自保不断向肖娘下毒手,逼得红颜出卖于他。
科举乃朝廷选才任贤的重要途径,秋闱试题泄露一案皇帝十分震怒。
太子刘祁惯爱结党营私,他所做皇帝并不是不知,不过碍于刘祁太子的身份,不想让儿子太难堪,从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这次刘祁触及了他的底线,竟连科举也腐蚀渗透。
是以,皇帝便派了与太子关系最为疏远的寒王刘昭私下调查、搜集证据,打算给太子一次教训,也顺便整肃朝风。
这本是一道秘旨,然而刘烈在宫中眼线众多,得了消息就将计就计做了这许多暗处的勾当。
一边为太子阻挡刘昭的调查,命令肖娘给刘昭下药;另一边,转手又把太子给卖了,打击太子势力。
更甚者,他还不忘同时瓦解刘昭与祥宁候之间的关系,连刘昭不会上钩,只会回府寻自己妻妾也算计的滴水不漏,他只要让寒王府的暗桩稍加引导,刘昭当晚必定是要非礼祥宁侯府那位体弱多病的世子的。
祥宁侯府的世子外界都道温吞可欺、毫无建树,但据他调查,唐逸不仅学贯古今、文采斐然,行军布阵也遗传了乃父之风,深得祥宁候爱护。
因着容貌过分清澈灵秀,唐逸常常被不知轻重又喜好男风的人看上,十五岁时,他一次进宫参宴,曾被外藩出使来的王子戏辱,后来那王子所在国家被祥宁候领兵灭之,祥宁候更将其五马分尸,誓言谁敢动他祥宁候府小世子的主意,必要对方不得好死!
如今刘昭触了唐彪最大的霉头,将他的宝贝儿子吃干抹净,唐彪必定不会再毫无芥蒂的与刘昭这个女婿交好,不在明面上给刘昭难堪已是看在女儿唐茉的面子上。
刘昭与徐少卿谈论起案件,便又去了一趟吏部,亲自嘱咐提审肖娘的一应注意,想着等入夜天色晚了,再去霓虹楼楼顶那颗夜明珠下拿证据。
两人骑马回到王府,徐少卿因为公务经常留宿寒王府,王府内有他专门一处外宅的院落,而他那夜会去唐茉的院子,正是因为自己住的外院与唐茉的冉梅院仅一墙之隔。
“王爷回来了?”管家七叔在王府门前迎候刘昭,抬眼瞧见徐少卿,又道了一声“徐大人”。
刘昭下马,“可是有喜事?七叔看着这么高兴。”
七叔忙道:“方才祥宁候府的世子爷给咱们侧妃娘娘送了道帖子,说是请娘娘明日同去福禄寺还愿。老奴早说,同母同胞的亲姐弟,哪能就彼此生分了?王爷这两月为这事没少受人闲言碎语,这下看谁还敢说。”
“是吗?”刘昭闻言面色没多大高兴,末了却是来了句:“那七叔准备下,明日我与茉儿一起去。茉儿往福禄寺求子也有两年了,想来是我这个做丈夫的不够心诚,才没能打动佛祖。”
徐少卿正与小厮嘱咐如何保养自己的爱驹,听七叔言语,想想那夜唐逸所受,又联想今日暖春阁里面发生的事,他不由替祥宁候府的世子糟心,也得亏唐逸记挂王爷少时的几次仗义出手,又与娘娘姐弟情深,否则那夜之事被捅到唐彪耳中,就不是如今只传言两府不和的地步,按照唐彪一向的行事作风,必定是要与王爷比武一番,假借切磋伤王爷三月下不了床,已泄心头怒恨。
唐彪至今不知晓那夜内情,并不是刘烈算计只算计了一半,居然没在祥宁侯府安插个传话筒,不过是刘烈在祥宁侯府的暗桩早被唐逸悄无声息地给收拾了。
徐少卿不由再次感叹,那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祥宁侯府世子绝对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温软好欺,相反,几次接触,他总给自己一种深不可测的错觉。
想到这儿,徐少卿觉得他或许应该在去霓虹楼之前先夜访一趟祥宁候府,将明日寒王会与侧妃同行的消息告知,如若不然,让唐逸再次见到王爷,不晓得又会生出什么尴尬。
∷讶挥行┖蠡诎崖逋踅袢昭继埔菰谂焊蟮男凶偻嘎陡跽眩撬悸遣恢埽辛四敲匆灰梗僖埔萦胪跻钩舷嗉彩翟谑悄盐思摇?br /> 唐逸当时对刘昭的各种推拒,还有那紧紧绷直的背脊,他在另一方池子里可都是看得一清二楚。
徐少卿是个有行动力的男人,是夜,在与刘昭约好的时辰往前推三刻钟,他悄然潜入唐不甜的小院,刚落在屋外门前,就听屋里一人道:“田城必会为世子保住腹中胎儿,以报世子救命之恩!”
这句话将徐少卿整个钉在腊月寒风里,激了个透心凉。
田城,正是白日里暖春阁中为唐逸看诊的大夫。
☆、阴谋
入夜时分,天空飘起大片大片的雪花。
可风雪交加的夜晚并没有减弱人们寻欢作乐的兴致。
霓虹楼里歌舞升平,宾客满座。
时近年关,正是一年当中最能够忙里偷闲,整理过去一载拉帮结派成果的大好时候。
刘昭贵为王爷,原本拿证据这种事他根本无需亲自动手的,但刘昭想要事必躬亲。
不是他御下无方,仅仅是他想略尽绵薄之力。
秋试的意义对于那些十年寒窗只为金榜题名的贫门子弟来说太非凡也太沉重了——很可能一个村所有村民出资就为了替村里供出一位有出息的读书人,扬眉吐气也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也罢,那些考生肩上的担子也许承载的是几代数百人的期许,更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数不尽的辛劳汗水与心酸泪水。
然而同样是考生,出身世家的纨绔就可以在来这霓虹楼寻欢作乐、一掷千金的同时,买份考题,轻轻松松过关。
人,生而有贫贱之分。
如此的世道,即便在最公平的科举上,也体现的淋漓尽致。
刘昭与徐少卿穿着夜行衣,略过京城花街柳巷的瓦砾,停在霓虹楼的顶楼屋檐之上。
“少卿,我至今也依旧觉着你这招欲擒故纵是玩弄阴谋权术的诡伎俩。”刘昭忽然出声,语气肃然,冷峻坚毅的面容染了风雪的霜寒,可下一刻,他抬手波动屋顶上镶嵌的那颗夜明珠,取出暗匣内肖娘藏下的罪证,一丝紧绷的笑意和隐隐激动,令他语调有些不稳:“但如果能因此铲除严帆这朝廷蛀虫,还天下学子一个公道——”
这并不是第一年严帆在科举上动手脚,只是往年严帆与太子行事颇为谨慎,不敢如此大规模泄题。
至于今年为何忽然就不低调了,甚至高调到让皇帝知晓的地步,那必是有人从中作梗,算计太子——刘昭少做阴诡之事,并不是因为他不会,而太子倒霉,也少不了洛王刘烈的乐见其成与顺水推舟。
刘烈八面玲珑,惯常都是躲在太子身后对付异己,还不忘时不时也打击打击太子这个表面的盟友。徐少卿出计坑太子,诱导太子犯下左右朝廷选材、严重干涉科举的大错,也正是看准了刘烈不会“多管闲事”。
这也是为什么刘昭与徐少卿敢来霓虹楼取证的原因——这证据既然是刘烈送给他们的,想借寒王之力扳掉太子第二大的倚仗礼部,自然不会有假。
徐少卿接过刘昭手中的试题拓本,虽然证据不大会有假,但还是要防着刘烈在证据上做什么手脚,顺带坑害负责案件的寒王。
毕竟这次秋试泄题,严格说来,寒王府也算幕后推手之一。
然,不破不立,不先将事态搞大,引起皇帝重视和不满,如何能撼动严帆在礼部十多年的威信。
“这手段是阴险了些。”徐少卿瞧了瞧拓本内容,对刘昭道:“王爷半月前向皇上提议重开一次秋试,结果如何?”
换了王爷的称呼,一般徐少卿就是要说正事了。
刘昭给徐少卿递个眼神,夜黑风高,霜雪满天,两人在霓虹楼顶楼最耀眼的夜明珠跟前说话,再站下去,身上这身夜行衣估计就要成摆设了。
徐少卿会意,将拓本收入怀中,两道黑影很快闪进无边暗夜。
刘昭道:“父皇的意思是等明年开春,举行春试。”
徐少卿:“既然替他们求了这第二次机会,王爷还有什么不忍?即便没有王爷,太子殿下也照旧会在试题上做文章。”
刘昭沉声:“兵家讲求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参加科举又何尝不是如此?明年春试,多少会有些影响他们的发挥。”
但刘昭不是行事犹豫,做了又后悔的人,更加不是同情弱者的慈悲大善,他很快接着道:“不过这也正好为朝廷选些不那么脆弱的人才。我大齐开朝百年,朝廷日渐腐朽,是时候需要点能够经历风雨的文人来一场大刀阔斧的改革。”
两人说话间换好行头,各自上马。
徐少卿拿这拓本是要去让人做真伪鉴定还有笔迹对照的,这些都是比来霓虹楼更加跑腿的事儿,最重要的罪证已经拿到,其他事情也无需刘昭再费心。
他需要做的是进宫向皇帝禀告案件的巨大进展。连夜召见,可见皇帝对此案的重视。
其实,这案子出在太子,会落到自己手里调查,这一点早在计划行动之初刘昭就想到了。
不过太子能够多年不被皇帝废除,手段也不会差,即便前期寒王府算是秋试泄题的推手,可最后这试题究竟如何泄露的、泄露给了哪些人,要抓住太子和严帆的辫子顺藤摸瓜,他也依旧是费了一番工夫才抽丝剥茧摸到霓虹楼的线索,再查到太子不为人所知的红颜知己肖娘的头上。
肖娘是霓虹楼的新晋头牌,秋试前一个月,她的身价夜夜被卖出天数,追捧者依旧趋之若鹜,而要与肖娘同欢,除了价高,还要肖娘看得上出价之人,对方才能做入幕之宾。
看起来是肖娘选人,但实则是太子在选党羽。
刘昭和徐少卿骑马至分道扬镳的岔口,徐少卿犹犹豫豫半天,从祥宁侯府出来到现在,也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告诉刘昭那件事。
来霓虹楼之前,他潜入祥宁侯府本想提醒明天福禄寺时,唐逸可以避开寒王,却不想竟是意外听到对方有孕的惊人秘闻。
乍然听到田城那句话时,他花了一刻钟才消化掉男人怀孩子这等匪夷所思之事。
然而,更让他震惊的是,唐逸对孩子的态度。
唐逸居然选择保住孩子?!
唐逸冒了得罪太子的风险,将田城收为己用。
白天暖春阁里,唐逸晕倒后田城看诊时分明是看出了什么,却三缄其口,只道需要多请几个大夫来。
田城不敢说的,应该就是唐逸有孕这事,而唐逸要了田城跟自己回府,阻断了之后刘烈察觉异样逼田大夫说出实情的路。
如果这事被刘烈或者太子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田城说孩子有两月大,时间吻合,必是寒王殿下的骨肉,错不了。
可唐逸为何不趁着无人知晓前,将孩子打掉呢?
要说他是今日晕倒,田城把脉之后才知道自己怀孕了,虽有这种可能,但如果是这样,他也大可以要田城给他堕胎的。
田城倒霉,是横竖逃不过掺和这件事了,不过听田城语气,似乎唐逸已经应允无论如何保他性命,自己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田城在向唐逸表忠心。
那……唐逸留着寒王殿下的骨肉,目的或者说原因是什么呢?
徐少卿想着,忽然灵机一动。
“方才祥宁候府的世子爷给咱们侧妃娘娘送了道帖子,说是请娘娘明日同去福禄寺还愿。”
“茉儿往福禄寺求子也有两年了……”
王府门前,刘昭与管家七叔的对话飘进他耳中。
福禄寺……还愿?
难道说,唐逸坚持留下孩子是为了替自己的姐姐争宠?唐茉多年求子无果,这似乎解释的通。
然而,当真犯得着搭上性命,又置祥宁侯府的香火于不顾吗?
“世子体弱,胎儿成长过程中会吸取世子元气,届时世子元气空耗,生产恐怕九死一生,您确定要留下这个孩子吗?如今胎儿才两月大,您何不……”
后来田城劝唐逸打胎的话被唐逸呵止,他到底没告诉唐逸明日寒王会和侧妃一起同去福禄寺,暗搓搓听了一耳朵消化不良的墙根,听到这里就又翻墙走了。
徐少卿脑中风驰电掣的思索着,眼看刘昭就要骑马奔出他的视线,脑子一热,鬼使神差扯嗓道:“玄廷,你有孩子了!”
☆、坦白
刘昭已然策马奔出一截,被徐少卿突如其来的话激了一惊,登时勒转马头。
那马长嘶一声,高抬前蹄,竟是以后蹄为支原地来了个大转身,然后稳稳停在一片飞雪之中。
雪天路滑,马并不好控。
对于刘昭骑术之精,徐少卿见怪不怪,他徐徐催马上前,瞧着是一贯的轻松自然,实则心里后悔死了。
玄廷乃是寒王的字,自从两人过了日日要在上书房听讲学的少年时光,刘昭出宫自立府邸之后,徐少卿便少叫刘昭的字了,多数时候都以封号称呼,再不就是不分尊卑的你来我去。
刘昭会反应这么大,大抵也就因为,徐少卿一时情急,冷不丁叫了他这么一声——玄廷。
刘昭端坐马上,内心惊疑,面上却并不显露,只等徐少卿上前来与自己解释。
徐少卿磨磨蹭蹭到了刘昭跟前,一双眼笑眯成一条缝,补充道:“王府与祥宁侯府的嫌隙生了两月,你就没想过为何唐逸忽然约了侧妃娘娘去福禄寺还愿?”
刘昭略微蹙眉,似乎是在思索徐少卿的问题。
就见徐少卿留下个意味深长又故弄玄虚的眼神给他,并未再多解释,一抽马鞭竟然——走了!
刘昭周身一颤,忽然觉着这一刻的风雪有些呼啸凌乱。
之后进宫面圣事宜不提,第二日天不大亮,刘昭果真与唐茉收拾齐整,往金台山福禄寺去。
昨天夜里下了雪,山路积雪难行,好在轿子是由人工抬着,唐茉出行并未乘车。
刘昭高头大马跟在娇子一侧。
时辰尚早,前夜有雪,山间香客不多。
一行停在福禄寺门前时,刘昭勒马,回头吩咐小纯小心搀扶侧妃下娇。
再一抬头,便见轿后不远处,一男子一身湛蓝戎装,牵着一匹枣花儿马慢慢往这边走。
来人正是唐逸。
“世子爷,您骑术不精,路上又滑,还非要逞强!坐轿子不是挺好的嘛,还暖和些。”一边大鹏不断叨叨,又伸手去抢唐逸手里的缰绳:“快把马缰给小的牵吧,别回头您的手再磨了水泡出来。要大鹏说,您身体没好利索,合就不该此时出来乱跑,天寒地冻的,您瞧您眼下泛青,唇色发白,那田城到底会不会看病?”
唐逸对大鹏的话一路充耳不闻,似乎心事重重,直到感觉有人盯着自己,抬眼与刘昭望来的视线碰了个正着,才手下蓦得一松,站在了原地。
大鹏一心扑在唐逸身上,见状以为自家主子终于想通了,赶忙牵起马缰,嘴里的话一刻不停:“要不是您惯用的李大夫忽然回乡省亲,那田城又是个现成大夫,哪里轮得到他来伺候您!您昨日晕倒两次,可不是闹着玩的。您要是在外头有个三长两短,小的十颗脑袋也不够侯爷夫人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