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広第一次开始恨这天恨这地,恨这大道,恨天罚无情,恨天火残忍。
躺在床上的越钦对此浑然不知,只气若游丝地维持着最后的生命气息。他虽然遭天罚,天火已几近将一魂一魄烧毁,又被剥夺仙籍,但至少修为还在。燎広所施阵法为他留下一层防护,阻挡了有心窥伺的妖魔之物,仅凭这些,就让他人就比普通人强上不少,只是若不再想办法,恐怕,便连这一丝生命也维持不下去了。
而一直在屋外看着这一切发生的越钦,虽然心中焦急,却对此毫无办法。
第三天起,燎広便已成疯魔之势,不眠不休,不食不饮。
他施展了一切自己可以穷尽的手段,拼命地查阅典籍,调动人手争分夺秒的行动起来,试图能为越钦争取一点点时间,争取一丝丝的可能。
其他仙者若是看到,大抵是一定会嘲笑于他的。正因为身为仙者,深知仙道之难,又如何与天斗?如何与天道斗?但又也许,执着真的可以胜过一切。没有人敢相信,竟然真的让燎広,寻到了一丝可行的办法。
他先是从上古典籍中引神力,即使是强硬以自己的修为为代价,不惜损耗生命元,也强行将越钦魂魄中燃烧的天火进行了封印。继而又布下缚魂,离魄两大阵法,准备将自己的一魂渡入越钦体内。
如果成功的话,自己将缺少一魂,而越钦,有了自己的一魂,便只缺少一魄了。如此,加上两人的修为辅助,兴许还有一丝转机。
历时七七四十九天,燎広终于将两个阵法所需的所有材料备齐。彼时,越钦已几乎瘦如一具枯骨,连气息都有微弱到几乎不可察觉。
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燎広又怎么可能放弃?他小心翼翼的将越钦放入缚魂阵中,轻轻吻了吻他的额角,“答应我,你很快就会回到我身边来好吗?”
如果能替自己回答,越钦很想答一句“好”,但是他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一股不好的预感萦绕在越钦的心头,如果燎広成功了,那么便不会有后一世的,现在的自己了……但是,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越钦既没有勇气看下去,也没有勇气离开。
仪式很快便开始了,饶是以燎広的修为,也很快沁出了一头冷汗。毕竟,是要将自己的魂魄硬生生从体内逼出,再置于另一人体内。
燎広心中自然也深知,这并不是万全之策,但,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随着燎広的修为渐渐散开,阵法轰鸣,引天地雷动,浓厚的云层滚到一起,遮天蔽日,仿佛渡劫一般的闪电劈下,将缚魂、离魄两阵连到了一起。
魂魄分离的痛苦,让燎広几乎要支撑不住倒地。但是还不行,还不是时候,紧锁牙关,单膝跪地的燎広努力将这被硬生生剥离出来的一魂逼入越钦体内。
而缚魂阵中的越钦似乎也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昏迷中的脸也浮现出难捱的神色。
燎広望着他,便又不禁想起,这两个多月时日来,越钦日日承受天火灼魂之痛,便觉得自己痛彻心扉,恨不能杀天道而后快。
那一魂终于被送入了越钦体内,他的脸色立刻好转了些,但却仍未醒过来。
“我不相信,我绝不相信!”燎広被反噬的巨大能量逼得吐出一口血来,体力不支,只得以手撑地,但却紧咬着牙,硬生生又逼出自己的一魄,试图送入越钦体内。
天地间,电闪雷鸣,云波翻滚,近处刮起狂风,风声鹤唳,鸟兽遁逃。、
燎広目眦尽裂,伏地的手指已经深深的钻入了泥土中。终于,当这一魄也开始渐渐融入乐清体内的时候,他有了反应。
“燎広,放弃吧。”越钦的声音很轻,也与四周格格不入的风轻云淡,“此生无悔,天道难违。来世,我许你……”
“我不!”燎広吐出一口血来,坚定的望着越钦,“我不管什么悔不悔!不管什么违不违!也不要你许的来世!我只要你此生,此时此刻!”
然而越钦只摇了摇头,露出一个微笑来。那是燎広生平所见,他笑得最温柔的一次。越钦拼尽所有的力气,扬了扬手,将自己仅剩的修为推了出去。
燎広整个人突然被推离阵法,远远向后倒去。
两阵相连,若一方破阵,则阵法即灭。刹那间,风云突变,天雷砸下,正轰击在越钦所躺的缚魂中,霎时,一切都被夷为平地,未剩下一分一毫。
魂飞魄散。
灰飞烟灭。
也终将燎広心中最后一点希望泯灭。
“不!为什么?!为什么这样对我?!”燎広对着苍天怒吼。
可是没有回应。阵法结束后,浓云散去,风停雷息,一瞬间,世界又平静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越钦,和燎広的一魂一魄,永远的不在了。
宁静的青山不在了。
涓流的小溪不在了。
温馨的木屋不在了。
缠绵的爱侣不在了。
止于一处山崖,像是墓碑般静静矗立在这里。悬崖壁上,不知是何人,留下四个遒劲有力却又狂放不羁的字——葬心于此。
慢慢的,一切崩塌而去。
一滴泪,滴落在越钦的灵魂深处,烫的他也几乎要跟着落下泪了。
他猛然睁眼,醒了过来。
越钦努力的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所处之处似乎是在一个山洞里。山洞外目所及处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渐渐将所有的东西都染成一片银白,仿佛踏入到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
温度有些低,但周身却并不觉得寒冷。似乎身下也垫着什么柔软的东西,身上还盖着一件可以御寒的衣物——但身上仍然有些痛,依稀记得恐怕是在那场梦境之前摔的……说起那场梦,自己现在这又是怎么了?
“醒了?”熟悉的声音传来,比梦境中的少了许多温柔,就仿佛也被这漫漫雪天冻过,透着一股冷意。是燎広的声音。
越钦闭了闭眼,只觉得梦境和现实一瞬间交叠起来,又一瞬间分裂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动了动脖子侧过头去,果不其然看见燎広静静坐在火堆旁,他随手抓着一根树枝,将篝火拢的更旺些。
越钦想开口说话,却只觉得头痛欲裂,只得紧紧闭上了眼睛。而他这样的举动在燎広眼中却仿佛是不想看到自己一般,弯了弯嘴角,勾起一个戏谑的笑容:“越钦,你当真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被我碰过,就要到这冰天雪地里冻死自己?”
越钦下意识的摇了摇头,却只觉头更晕了。他花了不少力气,才终于凝住精神,开口道:“不是……我只是……燎広,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燎広拨弄火堆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冷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屑:“看样子你摔了一跤,却似乎是把脑子摔坏了?”
越钦早就不会被他这样故意而为之的言辞激怒了,只是此刻他自己的思绪也乱的很,有些话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山洞里一时静谧非常,只剩下火堆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待越钦终于恢复了些精神,又稍微理了理思路,才轻咳了两声道:“燎広……我本就该名柳钦……我幼时,你却为何拜访柳府,硬要让我改名越黥?”
燎広却忽然极其怪异的笑了一声,“柳钦?你是以为,你前后两世,就该毫无联系了吗?可以完完全全的把自己当做另外一个人?”越钦费力的扭过头去,与燎広的目光对上,却只觉得他眼中满是过激的执念,“我偏偏要在你命里名里都印上我的痕迹……黥这个名,不是很适合吗?哈哈哈哈……”
(*注:[黥]在人体上刺文字或图案并涂上墨,古代在人脸上刺字并涂墨之刑,后亦施于士兵以防逃跑)
越钦却只觉得燎広有些不对劲,他的反应既不像是梦里那个燎広,也不像是自己此生认识的那个燎広。
到底,到底哪里不对劲?
这样的对话零原本便已经身心俱疲的越钦更觉不堪重负,但既然已经到了这种地步,总不能中途放弃。他又长长叹了口气,试探性的问道:“燎広,那些都是真的吗?”
这回,燎広却没有再立刻报以嘲讽的笑声。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嘶哑些,满是压抑着的苦涩,“越钦,你问我什么是不是真的?你的魂魄早在轮回转世中重新凝聚成三魂七魄,只将我留在你身体里的一魂一魄当作负担……你早已经不是我的越钦了,你还问我什么是不是真的?”片刻前强装的盛气凌人似乎在一瞬间支离破碎,燎広难得的像个患得患失的孩子。
越钦却终于从这个一直乖戾的男人身上,找到了梦中那个燎広的影子。
他忍不住弯着嘴角笑了笑,只觉得呼吸都顺畅了许多——“我不是,应允过你……若有来生……”那句话,当年燎広没有让越钦说完,但越钦却知道自己想说的是什么,若有来生,我许你山盟与海誓,许你明月与千山,许你海枯与石烂。
燎広猛然站起身来,三两步跪到越钦身边,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你真的想起来了……你真的是我的越钦……”
越钦只觉得胸口一沉,酸胀的难受,但心里却又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委屈,“所以我没记起来的时候,你就那般对我吗?还不快带我回去……在这荒郊野岭算什么事?”
燎広却不愿将脸抬起来,只闷在越钦胸前用带笑的声音说,“不,再这么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在最紧贴着心脏的地方,他能够感觉得到,血脉奔涌,魂息魄动。
……
……
不知是不是因为将梦中的感觉带了出来,越钦忽然间对燎広颇有亲近之意,连带着被他抱在怀里也不怎么抗拒,反而偎到燎広胸前。“我只想起了一部分……后来,后来发生什么事了?”越钦被裹得严严实实的,从燎広怀里只露了一张脸出来。冰雪严寒似乎都被那有力的臂膀挡在了外面,就连心中也是一片暖融融的。
“你先告诉我,你想起来了哪些?”燎広没有施展法术,就这么把越钦抱在怀里,一步步慢慢往山下走去。大雪仍旧在下,慢慢将所有痕迹掩去,只留下一串也渐渐消去的脚印。
越钦呼出一口白气,看着燎広落了雪的肩头,忽然感觉到一阵心安,“也不多,就是……我们住在山林间小木屋的那段日子……”他想起那个大半时间都安逸宁静的梦,嘴角又忍不住勾起笑来,“那可能是我上一世度过的最快乐的日子了吧,不然怎么只想起这一段来?”
那样不设防的笑容,将燎広的心顿时揪了一下,但又很快便将这莫名的情绪压了回去,“嗯,别的想不起来也没事……不愉快的事情,忘了也好。”
“所以……你呢?”沉默了一会儿,越钦又突然问道,“那之后……我,嗯我走了之后……你又发生了什么事……你也……轮回转世了吗?”
只是,如果两人都已轮回转世,姻缘线早该断了,此生也只该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吧。
“没有。”燎広淡淡吐出两个字来,越钦只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这两个字直直坠了下去。
但燎広却回给他一个几乎可以说得上是灿烂的笑容——那是无论梦里梦外,越钦都没有见过的灿烂笑容。
他说:“没关系,虽然我等了一百年,但是,终于等到了你……就够了。”
☆、月下人(二)
一路上,燎広都走的很稳当,越钦静静的听他讲自己离开后的事情。
“当年,天雷落下,他们都说你神形俱灭……我却是不信的,因为我感觉得到,我的一魂一魄还紧紧追着你的命魂。”燎広轻轻在越钦额角吻了一下,“所以你又如轮回,命魂重组,转世投胎成为了一个平凡人。”
“只是,毕竟是仙魂,跟比其他散魂散魄的影响强上太多,所以你仍旧是这个样子……我……因为一魂一魄在你体内,所以感应到你出生的时间。”
“那时候,我已经等了一百年了……一百年从来没有这么长,我都忘了我是怎么等过来的。我又想你,又恨你,只恨不得从你出生就把你带来我身边……”
“但是当我真的看到新生的你,那么脆弱……我的魂魄在你体内反倒成了你的拖累。四魂八魄消耗的是你的命元,我若强行将你带走……恐怕你会再度离开我。无奈之下,我只能封印了我在你身体里的那一魂一魄,然后等你长大些……”
说到这里,燎広又深深的叹了口气,“给你……改名字……”他似乎有些羞于启齿,“是因为想让你怎么也逃不开我……”越钦听到这里不禁觉得好笑,轻轻在燎広胸口捶了一下。
“那你……为什么不一开始就告诉我?”
“要我怎么说?”燎広苦笑了一声,“原本我什么也不打算告诉你……突然对一个人说,他身体里有别人的灵魂……你会相信吗?”
越钦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如果你好好跟我说,也许……还是会信的。”
燎広自然知道他这话不可信,但听他这么说,却仍旧是高兴的。
“所以……那之后,你的修为应该损毁了不少……缺一魂一魄对于修仙者是致命的,你是靠着什么?”越钦知道自己问的有些唐突。即使他们曾经是彼此最亲密无间的人,这一世,自己也没有办法那么快的接受和重新回到那种关系之中。
只是,梦境最后碎裂掉的画面实在太过于令人心痛,越钦简直不敢去想象,燎広是如果一个人渡过了那样漫长的岁月。
“我用了一些魔的修行方法……”燎広倒也并不隐瞒,直言不讳,“没有了你,什么仙道神道修为,对我都没有意义……我只求可以活下来,有力量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
越钦皱起眉来,“但魔修……终究不是正道……”
“那什么是正道?”燎広冷笑一声,“罚的你神形俱灭,被迫入轮回就是正道?你知不知道你真的有可能就此元神泯灭,消亡与天地间?就算你不在乎,你让我怎么不在乎?!”
越钦只觉得心中一沉,也不知该安慰燎広还是该反驳他。他隐约觉得自己心中似乎有些许执念,但又不确定这些念头从未而来,为何而来……
如果自己上一世,真的是那样凄惨的死去,心中该是有恨意的……还是真如燎広所说,自己因魂魄重组,可能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只是,即使自己已经成了另外一个人,命运的线又被牵了回来,或许终究是离不开了吧。
彼此间又沉默了一阵,越钦仔细回想了一下梦中之事,又回忆了自己上山以来的种种,终于将前因后果串到了一起。心中却越发不是滋味,仿佛一直以来的自己愧对了燎広不少。前世他的温柔眷恋,作为旁观者的自己都几乎要被暖化了。而此生,燎広的行为虽然霸刀乖戾了些,最后却也全是为了自己好……
越钦又想起他说的修了魔道之事,难免又觉得心焦,总觉得自己该找个机会劝他回到正途里来,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才好。
就这思索间,燎広已经抱着越钦回了小院里,他瞥了一眼仍旧在扫院子的松木,轻轻笑了一声,“松木,你每时每刻都在这院里,扫不干净的到底是这地,还是你自己的心?”
松木闻声抬头,只觉心中一痛——眼前的场景自己也见过很多次了,无论是百年前,还是现在。但是他却从来没有一次见到越钦如此乖顺贴服的偎依在燎広怀里,就仿佛这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松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他没有回答,静静垂下眼,继续扫着几乎已经没有尘埃的地面。
燎広说的没错,他扫不净的只是自己的心而已。
“你别总是这么刁难人。”越钦拉了拉燎広的衣襟,不知何时起,他发现燎広似乎真的有些在刻意难为松木。即使松木自己也说过,曾经犯了错误,该罚,也不至于次次都要刁难一遍的才好。“进屋吧,外面冷的慌。”看燎広眼尾不屑的神色,越钦便知道自己这次是说服不了他,干脆转移了话题,省的两人生出些不快。
燎広对着松木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低头轻轻吻在越钦嘴角,“嗯,听你的。”
松木仍旧木然的扫着地,静静呼出一口白气,消散在风中。
……
一日光景差不过也就这么被折腾过去了,用了些晚饭,越钦才觉得身体的疲倦有些缓解。
燎広看天色不早,便说让越钦早些休息,起身就打算离开,却竟然被越钦扯了衣角——“你不留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