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広有些戏谑的看了越钦一眼,却故意忽略他递过来的眼色,反倒迎着柳母的话道:“钦儿,你母上说的有理,你且早些休息吧,明日我们还要启程。”
柳母以为两人会在家里留到正月十五,甫一听闻两人名字便要走,还很有些回不过神来,“恩公……这又是……”
燎広笑笑,直道:“不瞒您说,此番下山是帮钦儿寻几味难得的药材,便可彻底治好他的身体。我们行程安排的有些紧,便不能在此久留了”
柳母讷讷“诶”了一声应了,陪笑道,“倒是我唐突了,恩公肯为钦儿付出如此心力,我这个做母亲的,真是不知如何谢你……钦儿,你去酒窖里把你爹那坛‘坠月’拿出来吧,娘要好好请恩公喝一杯酒,拿好了你就先去睡吧。”
越钦应了声好,又丢给燎広一个“便宜你了”的眼神,才转身离去。
燎広的目光一直跟着越钦的背影,直到他拐了个弯消失在墙角,才有把目光移回柳母身上:“刚刚没敢当着钦儿的面与您说,怕他觉得心里难受。我下面这话原本是应该由钦儿向您二位说的,只是他心中对二位挂念太深,恐不忍开口……我这个做师傅的,便代劳一番。”燎広举了举酒杯,径自饮下,将空杯底亮给柳父和柳母看。
“……钦儿他资质出众,乃是修行奇才,他日必可成仙。成就说不定还比我高些……所以可能也不能再回家了……还请您多原谅。”燎広面色凝重,“为仙者,虽不说要决断七情六欲,但尘缘淡漠已是必然,两位身为父母,自然是比我更希望钦儿能好……所以他若问起您两位此事,还是希望两位能……”燎広没有将话说完,但意思却已经很清楚了。
他这话说出来容易,听到柳母耳中却无异于晴天霹雳。越钦这个孩子因为身体不好,又是第一个孩子,一向是她最疼爱的,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身边的孩子……可如今竟然就要这般匆匆见一面……便再无可见之时?
可燎広说的,却又似乎偏偏有理。
柳母柳父对视了一眼,半晌,还是柳母道:“我儿竟是……”
柳父捏着手中的小酒杯,手指轻轻摩挲着杯沿,思索了良久道:“恩公,我们虽一介凡人罢了,但大道理还是懂得一些……只是,既然将钦儿交给您,就希望您能真的将他匡扶上正道……我们也就……也就……罢了!”说到这里,一向沉稳的老商人竟也是红了眼眶,仰头自顾自饮了一盅。
越钦端着酒壶,站在不远处的墙角,心中长长叹了一声……父母用心良苦,恩情恐怕今生也还不完了。只是,谁让他前世便欠了燎広已经还不清的恩情?
坠月拿来后,柳母便又催越钦去睡,越钦拗不过她,只得先行离场了,不多时,燎広也拱手道想先去休息。
柳母唤了管家为他引路,燎広谢过后便跟着管家进了柳府的客宿里——但也只是进了个门,便又摸出来,翻窗进了越钦房里。
“怎么还不睡,平日这个点,也该歇了。”他轻轻在越钦额角印了一吻。
“总觉得……有些对不起柳府。”越钦叹了口气,心中仍是挥之不去的郁结。
“来日方才。”燎広坐到床边,轻轻拿起越钦的一只手,把玩着他原润的指尖,“等你稍有修为,便有多得是的法子报答他们。”
越钦沉默了半晌,只道:“但愿如此罢。”
见他情绪低落,燎広便没再闹他,连往日里这时常会发生的事也没了心思,只让越钦睡进去些,给自己留个位置。
这些时日越钦早习惯了与他同床共枕,自然而然的让出了位置,两人睡在一处,很快便暖喝起来。
漫漫长夜,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忧愁了。
☆、月下人(六)
两人第二天一早便离开柳府了,依着越钦的意思,还为柳府留下了不少红包。为了免去离别的困恼,两人是一早悄悄离开的,没有惊动柳府任何一人。
越钦的修为还不够御剑,更不谈御风,燎広也没刻意提,最初从紫枫山上下来的时候便是选择了马匹——而且有趣的是,越钦在前面骑马,燎広悠然的赶马车。就如此时,燎広惬意的靠在马车前,悠悠然双手托着后脑,眯着眼看越钦在前面骑马。
这是早在两人离开紫枫山的时候,燎広就已经想好的。虽然他直接带着越钦御风而行会让效率提高很多,但是那样做也会少了许多乐趣。
夙焰和霜霖都对他这个决定感到奇怪不已,只是霜霖是断然不会开口问,反倒是夙焰私下里悄悄问了他一次,既然完全可以快些达到目的,却又为何还要绕那么大一圈。燎広懒得回答,心中却想,这不也是他欠着我的吗,他欠我的又何止这一遭?我既然说让他偿还,便要让他分毫不差的还给我。
……
越钦自幼因为身体的原因鲜少出门,对松鉴县本身都了解的不多,更不谈外面的其他地方,此次下山也很是觉得好奇新鲜——尤其因为以前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与燎広合计了一番,最后决定从松鉴县往东南走,沿途路过几个繁华的大城市,如果遇到适合的内丹,便收了来,如果遇不到,也不急于一时,只当是旅行了。
越钦本还有些着急,但燎広反复劝他,说他自身修行还不够,如果强行要进行缚魂离魄的话,只怕到一半便要撑不住,还不如等他再修炼一阵,万事也都稳妥些。毕竟——“我已少了一魂一魄过了一百年,也并无大碍,再说,这一魂一魄在你体内……总觉得,像是打了个标记呢。”
无奈的笑笑,越钦更加服了这人什么都能往这上扯一遭的能力,但他似乎也很快就习惯了,就像当时习惯了燎広时不时对自己无理取闹一样。
这也是跟着前世留下来的习惯吗?越钦有时候忍不住想。一向不喜他人靠近的自己,渐渐的也就这般习惯了燎広的碰触,习惯了有他陪在身侧,甚至习惯了……想到夜里两人耳鬓厮磨的亲近,越钦忍不住耳根一红。
那人总是没羞没躁的,又总是任由自己放纵着身体,现下倒是自己,若每日不与他纾解一番,反倒觉得似乎缺了些什么。有时越钦也觉得不能放任自己这般沉沦下去,但回忆起梦中种种,却又自己自己这般似乎没什么不对,没什么不好……他们难道不是本就该是这般一对侣人吗?
只是,心中却为何一直有种怪异的感觉?
……
……
那个奇怪的梦境是从他们离开松鉴县的第三天开始的。若要说距离的话,则是在刚刚越过了松鉴县边境的那个晚上开始的。
白日里一切如常,然而夜晚梦中,越钦却总是见到一个和自己容貌十分相似的女子喊自己哥哥——若要说那的确是他妹妹,他也是有些疑惑与奇怪的。柳家仅有三个儿子,未曾有过女儿,而且二弟三弟一个像母亲一个像父亲,唯独自己谁也不像,和他们站在一起几乎都不会让人感觉是一家人……但是为何梦中的这个女子和自己长得这般像?
梦境总是很朦胧,但醒来后的记忆却十分清晰,梦中那女子总是一脸焦急的样子,反复劝说着让自己“离开”、“小心”,又仿佛在说着谁“不怀好意”、“蓄意作恶”。
第一次梦到的时候,越钦还以为不过是个有些离奇的梦。但是当连续三天他都在重复这个梦的时候,越钦便知道这大抵不只是做个梦那么简单了。
怪力乱神之说,自己原本是不信的。可是真的走上了修行这条路,阅览过那么多卷帙,他也晓得了一些相关的内容。
第五日的时候,他开始尝试控制自己的梦境。
果不其然,那自称是他妹妹的女子又入梦了。
“你是谁?”越钦试着和她对话。
那女子先是一惊,随后便红了眼眶——“哥哥,是我啊,你记不得了吗?是了……都是他……是他害的……哥哥,有些话我不能说,会惊动他的,我好不容易能偷偷潜入你梦里来……”
越钦皱了皱眉,只见那女子似乎满心感动又满目忧愁,并不像是伪装出来了。想来也许是这女子遇到了什么麻烦,托梦向自己求助?
“姑娘有什么苦衷?”越钦想了想道,“我虽并非道行高深之人,但身边有一位朋友很是有些手段,想来或许可以帮上姑娘的忙也不一定。”
“不……不……”那女子一边垂泪一边退后,“他会害死你……他会害死你!啊……他来了,哥哥我要先走了……离开他!”
眼见那女子急速退去的身影,越钦刚想喊住她,就觉一阵轻柔的摇晃将自己唤醒——“越钦,越钦?”
他睁开眼来,只见烛火幽微,燎広满心担忧的望着自己,而自己已然是满头冷汗,仿佛在睡梦中经历了什么痛苦的事情。他皱着眉,梦里的画面第一次如此清晰完整的呈现出来,越钦只觉得太阳穴一阵疼痛,牵引出一阵眩晕感。
“做噩梦了?”燎広温柔的帮他把额上的汗水擦去,眼神认真而专注,“看你睡的不安慰,还出了这么多冷汗,就把你叫醒了,还好吗?”
越钦有些茫然的看着燎広,那女子惊恐的表情又浮现在眼前。
离开他?他来了?不能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
燎広眯了眯眼,眸中闪过一丝不耐,但语调还是轻柔体贴,“想不起来了?还是……不想告诉我?”
越钦微微摇了摇头,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我连续几天都梦见一个女子……”他深吸了口气,还是决定告诉燎広,毕竟,托梦这事有可能是好事,亦有可能是鬼祟作怪。“她……似乎是遇到什么困难的样子,向我求助。”
“那女子有说自己是什么人吗?”燎広吻了吻越钦的脸颊。
“那……倒没有,只是说些很危险,快离开之类的。”越钦下意识隐瞒了女子的身份,也未曾说出她和自己八分相像。
燎広讳莫如深的笑了笑,片刻后却又温柔如此的轻轻吻着越钦的嘴角,“前几天看你都睡得不够好,才一直忍着没做,你倒多出些精力胡思乱想了……我看到不如让你累上一累,也许反倒好了。”
说罢便一路辗转将越钦的里衫剥去。
越钦自然不是他的敌手,三两下便陷入了沉沦中……
☆、月下人(七)
是夜,前半程还是天广地阔,风疏月朗,到了后半夜,却不知怎么突然浓云翻滚,草叶啸泣。
一袭黑衣站在屋顶的人正是燎広,他双手背在身后,双眼轻闭,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似乎是在聆听风声。但突然之间,他神色一变,目光锁定了某个方向——“出来。”他低声喝道。不远处一颗榆树的巨大树枝上,隐隐浮现一个人影。
风忽然停了,云层中透出一缕月光,照在榆树上的那人身上,赫然是个貌美女子。
“该夸你本事见长?”燎広嘴角勾着淡淡的笑容,“竟然能在我的结界之下还到他梦中……是不是啊,妹妹?”
那女子冷清的表情霎时仿佛出现了裂痕,眼中射出愤怒的视线,“你竟然还有脸叫我妹妹?燎広,逆天地行事,终归会遭到责罚的!”
似乎是被对方愤怒的表情所取悦,燎広的笑意更深了些,“为何不能叫你妹妹?我与你哥哥早有夫妻之实……随他叫你一声妹妹不好吗?越茵?”仔细看去,那女子面容确和越钦有七分相似,眉眼都是一等一的精致,但却比越钦少了些出尘的气质。
“你这魔鬼!”名叫越茵的女子厉声控诉道,“你趁早把哥哥交出来,不要让事情闹得太难看!你这样一意孤行,对谁也不会有好结果的!”
“哦?”燎広稍稍收敛了笑意,露出深思的表情,“不会有好结果?指的是什么……疲软的神界还有和我对抗的力量?不过……即使是有,他们也不会为了一个现在已经脱离了仙籍的区区凡人而开战吧?”
“你!”
“还有,提醒你,我并不是魔鬼……我可是魔尊燎広,可否请你的态度更尊重些?”燎広说着嗤笑了一声,“不过罢了,谁让你是妹妹呢。妹妹总是被宠爱的,即使有时候说的话过分了些,看在是妹妹的份上,也就算了。”他瞳孔中泛出一抹深红,“不过,即使对妹妹,我的耐心依然是有限的……如果你再继续惹恼我的话……我也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哦?”
越茵紧咬着牙,“我真后悔……”她讷讷道,“如果当年没有向哥哥求助……没有让他来救我……”
“呵……”燎広轻笑一声,挥了挥手,“如果没有当年的因,今日的果也不会差太多。”他眯着眼睛,泄出一股危险的气息,“他迟早,始终,永远都将是属于我的。”
越茵狠狠瞪他,“哥哥就算属于这天空大地,也绝对不会属于你!燎広,你就逞一时快意吧!你一定会遭受报应的!”
燎広的面色变得冰冷——“我已经警告过你一次了,我的耐心是有限的。我定下的规矩便是越钦注定是我的,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人能挑战我的规矩!我已经对你很客气了,希望没有下一次。”
越茵冷冷一笑,“你何曾客气过?哥哥会有自己的选择和答案,燎広,我等着看你的结果!”说完这话,她身形一隐,又是一阵风过,榆树叶摇摇摆摆,其中却早已经看不见人影了。
背在身后的双手悄悄收紧,燎広冷哼了一声——是这近百年来,他表现的太过于温和,所以这些芝麻绿豆的无名小卒也胆敢前来挑衅了吗?他会让他们知道,魔尊大人的手腕是如何的……
……
越茵急速奔离到十里地外才稍稍停步,找了个地方落下地来,不多时,另一道身影也急速奔来。越茵待那人一落地便扯住他的衣袖急切的问道:“如何,黎染?有好好的传达给哥哥吗?”
那人身着一身黄衫,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富贵之气,但看表情动作却又些许狼狈,他擦了擦额角的汗,才回答道:“好险,差点就被燎広抓住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但是我恐怕他并不怎么相信我。”
越茵着急的跺了跺脚,“这已经是我们能想出来最好的办法了……这次过后,燎広肯定会加强防备,下次想要接触到哥哥就更难了!”
黎染叹了口气,“阿茵,你太着急了……我们甚至都不知道燎広的目的是什么……如此就算阿钦信我们,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也敌不过燎広,甚至不能给阿钦提供庇护……师傅他……天尊大人神隐太久,百年征战里神界一直被魔界压过一头,我们又能为阿钦做些什么呢?”
即使甚至他这话说的对极了,越茵在感情上却没有办法认同——“那难道就这样做事不管吗?!你今天……没有听见那个混蛋说话吗,你没听到他是怎么侮辱哥哥的吗?!什么……什么夫妻之实?!真亏他说得出口!”
“阿茵……”见她情绪激烈,黎染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阿钦托我照顾你,不是托我帮着你胡来……他肯定也不乐见你这番模样……”
“所以你是在训我?”越茵用几乎不可置信的目光盯着黎染,“你为了这件事训我?我哪有错……我只是希望哥哥不要……不要再被那个混蛋……”越茵说不下去了,掩住脸低低啜泣起来。
百年间,她一直充满了自责——当年若不是自己执意因一时好奇跑到蛮荒之境玩耍,就不会遇见燎広;若不是自己被燎広带走后向哥哥求救,哥哥也不会认识燎広,更不会落到如今这边境况……早知道,还不如当年便由自己一死了之……
所有的因都是她,但是果却将自己给避开了,只留下哥哥在被燎広无尽的纠缠……可是,哥哥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
而在这世间随意糟蹋别人为所欲为的人,真正应该遭受惩罚的人,却能够随性的说着挑衅的话语,也没人能将他如何。
越茵擦了擦眼泪,哽咽着问黎染——“天尊大人到底去了哪里?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哥哥他……哥哥他……虽然我不知道燎広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可是你觉得燎広是个会做好事的人吗?你不是最擅长占星,你占过没有,结果如何?”
黎染垂了垂眼睛,只道:“事关魔尊命途,哪里是那么轻易可以推算的出的……我试过,没能算出来。”
越茵长长叹了口气,“难道就真的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黎染默默无语,心中却不禁想起自己占星的结果——其实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算出来,他去推越钦的星轨,那颗星在陨落后重生,然后只行了一小段曲折的痕迹,便一路直上,平稳的运行着……反倒是另一颗与他纠缠的星轨,相较之下坎坷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