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兵者,凶器也,争者,逆德也,将者,死官也,故不得巳而用之。——出自《尉缭子》)
☆、第五章 初见
第五章初见
此言一出,举座一片死寂,片刻后,卢小郎君笑起来:“子羽这话说得好,神仙打架,咱们这等凡人还是乖乖看着罢。”
王希平蹙眉反对道:“为人臣子弟子的,怎可以甚么都不做。”
卢少连笑着问道:“哦?你这么说,定是试过甚么了,却说来听听?”
王希平叹口气,看看十二郎,十二郎微微苦笑,答道:“希平劝谏过父亲,对圣人要留情面,不要管束的那样严,毕竟圣人如今已不是当年在座主跟前读书的孩子了,且事事专断,大权独揽,天下人定会说父亲专权。父亲回答:‘我无愧于天,无愧于社稷,无愧于所学,足矣。’我明白父亲,一旦社稷安稳,他绝不会恋栈权势,只是如今大局未定,外有藩镇,内有宦佞,上有宗亲,下有百官,他若不竭力控制根本,却哪里放心?”
卢少连拍手笑道:“说得好!不愧是顾大家。”他举起酒壶,起身为四人都斟满了酒,笑道,“咱大唐有顾相公这等定海神针在,你我尽可放心,只需安心辅佐便了。”
十二郎瞥他一眼:“辅佐?这话小郎君说的不亏心么?日日斗鸡走狗,还要卢大夫常常耳提面命教训的人,还是趁早别提甚么辅佐了罢。”
卢小郎君立时叫起撞天屈:“我哪里日日斗鸡走狗了!不过无聊时偶尔去顽顽罢了!”
王希平赶紧安抚:“公南实有大才,只是先帝时韬光养晦而已,当今圣上求贤若渴,公南入仕自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到时候十二郎也入朝为官,一文一武,都是大唐不世出的人才,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卢少连笑道:“这话好听,不过我可比不过你。现如今你年纪轻轻已是六品,这才是真正的储相之才。”
王希平摆手道:“算了算了,咱们可莫要这样互相吹捧了,肉麻。”
众人大笑,又喝了几巡,柳凤集忽然将酒盏轻轻放下,微笑道:“我酒已足。”
三人望过去,见灯火映照下,柳凤集的眼睛清澈得如同泉水,看起来似乎了无醉意,偏偏脸颊微微晕红,笑得软洋洋如三月春水,别有一番撩人之态,迥异方才的清明神色,看起来果然是吃醉了,只是在强作镇定。
卢少连抚掌笑道:“幸好我不是女人,不然见着你这个样子,便是拼着被圣人责罚,也要将你抢回府去。”
柳凤集微笑:“卢小郎君想是桃花缠身,便总看得遍地桃花。”
卢小郎君赶紧挥手赶人:“去去,赶紧歇着去,你这张利口最讨厌,又量浅,只是扫兴,赶紧歇着去,我三个好开怀畅饮。”
柳凤集一笑,起身团团一揖,径自出门去了。
此时已是深夜,但庄子里处处都是歌舞喧哗,声软脂浓,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似乎安史之痛已经远去,几十年前那场痛彻心扉的兵乱也已被人淡忘,仿佛如今的大唐,又是那个物华天宝万国来朝的大唐了。
柳凤集带着微笑,漫步走到最后一进院落,在温泉池畔靠着一块大石坐下,仰面看着天上繁星点点。都说圣人是紫微下凡,既是天上的星宿,那么他心里,可真正在乎人间?为甚么古往今来总有那么多皇帝将国家漫不经心握在手里当做玩具?
多少皇帝号称明主,登基伊始励精图治,但无论怎样英明,都均有一日会年老昏聩,眼中便只剩下自己,只剩下享乐,谁可给他这样安稳的享乐,他便给谁权利,却不在意这些权利是怎样的危险可怕,怎样罔顾民意,而他一人肆意的代价,却要万千子民为他背负。这样的紫微星,却下凡来做甚么呢?
他轻轻一笑,如此圣人,便是文臣如云武将如雨又能怎样呢?懦弱的骑手,便给他千里良驹,也是枉然。
脱去层层的袍服,解散长发,他慢慢沉入水中,让温热的泉水没过头顶,遮去了那些天地间无处不在的升平之歌。
对酒当歌,却是人生几何。
永嘉呆坐在墙头上,却已看得痴了。
被这如织行人吸引来终南山下的永嘉,此时忽然明白了当年阿爹的心情:就是这个人了,无论怎样都好,要我做甚么都可以,总要将这个人娶回家。
当初自己要娶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的誓言犹然在耳,此刻却半点也不放在心上,女子也好,男子也罢,就是这个人了,看着他,便旁的甚么也看不见,甚么也听不见,只晓得呆呆地盯着他,心跳如鼓。
至于这位被他一眼相中的美人能不能活到他长大来娶他那一天,以及愿意不愿意让他娶,永嘉完全没考虑过。
于是,第二日一早,还有些宿醉未醒的柳凤集,便理所当然地在返京路上捡到了个孤苦伶仃的孩童,衣衫褴褛,神情可怜,拉住他袖子,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依恋之极,竟让他莫名其妙地动了恻隐之心,把这个孩子留在了自己身边。
就当做个书童罢,尽管小了些,看起来倒也伶俐。
其他几人对这个小书童反应各自不同。
王希平是一声长叹:“这孩子如此幼小,只怕都抱不起一本书,你是养儿子还是买书童?”永嘉的回答是一把拎起柳凤集的书箱背在背上,一脸的得意洋洋。王希平目瞪口呆:“这孩子竟是天生神力。”
十二郎对永嘉很感兴趣,一径劝说柳凤集,说这是个武将的好苗子,还不如跟着他学武,柳凤集只是笑笑,永嘉一脸警惕地拉着柳凤集的袖子,断然回绝道:“我不跟你去。”
而卢小郎君不晓得为甚么,总是觉得永嘉看他的目光很是让他毛骨悚然。就好像……就好像……嗯,就好像自己的甚么宝贝被觊觎了似的危机感。
不得不说,卢小郎君的直觉很敏锐。
柳凤集很快便发觉,他一时心软捡回来的永嘉,绝不是个普通的幼童。原本以他的头脑,永嘉想瞒也瞒不住,何况这厮从头就没想瞒甚么——这是将来要娶回家过一辈子的人,怎么可以有事瞒着他?
所以永嘉住的小屋里的铜帐钩、铁门锁,柳凤集吩咐他收下去的银羹匙银碗统统神秘失踪之后,柳凤集只是随口那么一问,永嘉便一五一十从头到尾详细招供了。
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柳二郎,终于平生第一次尝到了惊讶的滋味。
原以为捡回个无害的幼儿,谁知竟是个传说中的战神蚩尤。
本来对神鬼之说不大在意的柳凤集,也只好摸摸鼻子,接受这个跳出常理的存在——永嘉正在他面前津津有味啃着一只赤金貔貅,吃得口水滴答,口水落地就是个金灿灿的小点,饕餮之态简直让人无法直视。这哪里像个战神了?分明是只饿死鬼投胎。
“你既是个蚩尤,为甚么扮做小童来这里?”柳凤集问道。
永嘉摆摆手,道:“错了,我老人家根本没有扮做小童,只是天生长这么面嫩。”
柳凤集默然片刻,又问:“那么,您老人家来京师做甚么?”
永嘉笑道:“四处逛逛呗,长安好生热闹,一不注意就过来了。”
“那么为甚么要刻意到我身边?我这里好似没甚么可以让您老人家喜欢的,说起来,卢少连家更适合您。”这种卖友求解脱的事情让卢小郎君晓得了一定会大哭的。
永嘉吞下最后一口赤金,舔舔手指,蹭到柳凤集身边,抬头盯着他的脸,认真答道:“那天你洗澡,我看见啦,你们凡人不是说看到人家的身子,便要负责么?所以我要对你负责。等我长大,定会娶你回家,你放心。”
柳凤集婉拒道:“您对我们凡人的事情不大清楚,故有这个误会,说看到身子要负责,是指女子,男子是无碍的,您大可不必对我负责,何况咱们仙凡有别?”
永嘉摇头:“这样不对,怎么可以重女轻男?你莫要自轻自贱,像你这样好看的人,身子当然也是顶顶重要的,怎么可以给我白看了去?至于仙凡甚么的,我不在乎。”
柳凤集无奈,道:“您不在乎,可是我在乎,而且我身为男子,是嫁不得人的,您老人家还是别负责了罢。”
永嘉还是摇头:“不成不成,我不嫌弃你是男子,何况这世上的女子都不如你好看,怎么嫁不得?”
柳凤集终于抛出杀手锏:“然则,即便我肯嫁,等您老人家长成,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永嘉登时怔住。
柳凤集微笑:“所以,您老人家……”永嘉忽然伸手按住柳凤集的嘴,截住他后头的话,正色道:“这是个问题,不过你放心,我总能想法子解决,便是去阴间将你再拖出来还阳也好,总会负责到底的。”
柳凤集忍不住笑了,这个天真的蚩尤,认准了一件事,竟是这样执拗。这个笑容难得的纯粹,没有带着一丝一毫的伪装,便如春花绽放,极是动人。
永嘉很是迷恋地盯着看了半晌,竟不敢伸手去碰柳凤集的脸,只是小心翼翼地拉住他长长垂落的袖子,说道:“他们叫你子羽,我晓得那是个丑人,你这样好看,我便叫你阿羽罢,你也别叫我甚么老人家,叫永嘉好不好?”
柳凤集莞尔一笑,道:“也罢。你既死心跟着我,便先作我的书童罢。只是要永远听我的话,且在人前必须尊称我为郎君,不然我便死了还阳也是不肯嫁你的。”
永嘉大喜,忙不迭点头道:“好,好,就这么说定了,我乖乖听你话,等我长大了,你便要嫁给我。”
柳凤集微笑道:“好,便如此说定了。”
于是永嘉就这么把自己漫长的一辈子给卖了,浑然忘了凡人之短命会给他带来多大的困扰。待千百年后,不晓得这个天真的蚩尤会不会后悔?
为美色所迷的永嘉此时此刻丁点儿也没想到以后,只是笑眯眯看着柳凤集,只觉眼前此人一举手一投足都是美不胜收,随便笑上一笑,简直让人酥麻到了骨子里,想到自己终于能娶到如此顺心遂意的美人,实在是心满意足,却万万没想起来古人的那句话——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凡是将柳凤集只看做个美人的,或多或少总要在这个美人手上吃些亏,即便是大唐帝国最高贵美貌聪慧果敢的广陵郡王,亦如是。
说起凤集的官路不畅,与这位郡王着实大有关系。以凤集河东柳氏的出身,少年时才名已然远播,又是当朝首席宰相顾相公的门下,在圣人登基的事情上也有功劳,如此人物本该官运亨通,炙手可热,偏偏不巧被广陵郡王李淳看在了眼里。
李淳是圣人第二子,正宫所出的天潢贵胄,圣人登基后,本已受封广陵王,以他素来的盛名,若肯搏一搏储君之位也是大有可为,谁晓得圣人身体有恙,无力管束诸子,李淳竟忽然学了坏,豢养了大批歌伶不说,还收了几个貌美的娈童陪侍左右。若只是暗地里做这些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竟胆大包天,把手伸到了朝廷命官身上,盯上了京师第一美人柳凤集。
凤集被他纠缠几次,自己还不动声色,性格耿介的十二郎已忍无可忍,将此事捅到了顾相公座前。顾大家是何等严厉的人?连圣人也十分怕他,眼里哪里容得下沙子,当下奏请了圣人,下旨重重贬斥了一通李淳,将他的爵位褫夺一级,又降回了郡王。顾相公爱凤集之才,怕他被圣人迁怒,也将之雪藏了起来,只待风波过后,再行重用。
但此事一出,天下人无不知李淳顽劣,不堪担当重任。原本圣人身子不好,朝中大臣们想着定会早立储君,已有些人瞄上了这位当年的好圣孙,此时却一股脑放弃了他,转投别家殿下。
李淳大约很是失落,更是破罐子破摔,索性每日声色犬马,不过在圣人面前倒是极其乖顺,隔三差五还献些美人入宫,父子既然一个德行,圣人自然由他去了。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仲春,义阳公主的诗会如期举办。这诗会迄今已有十几年,着实有不少好句佳篇问世,其作者自也声名大振。因本朝取士重诗,故颇有一些人将这个诗会视作终南捷径,因此规模一年较一年更盛大。无数人摩拳擦掌,只待在公主面前一显身手,好谋个进身之阶。
凤集等人素有才名,自然被邀请在列,只是今年凤集身边多了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各种状况层出不穷,还在驯服中,因此托病请辞了,只王希平几个应邀前往。
然则,恰恰是凤集没有出现的这一年诗会,广陵郡王李淳便带了个绝世的美人出场了。
这美人正值年少,柳眉凤目,一身清华之气,还做得一手好诗,最令人啧啧称奇的是,此人无论容貌气质,都与柳家二郎有七八分的相似,联想先前李淳爵位变动的事情,个中含义便不言自明。
既然得不到柳凤集,有个替身也是好的。
李淳如是想,寡居十余年的义阳公主,也是如是想。这个名叫刘仲文的少年实在是美得惊人,以义阳公主之阅人无数,也是惊艳,不免话里话外夸奖了几句。李淳何等通透,虽然百般不舍,也只有忍痛割爱。诗会与会之人实在太多,此事遂传得沸沸扬扬,长安城中对这件事褒贬不论,到末了,却都不得不赞一句,刘郎确实貌美。
这话传到凤集这里,他只是一笑了之,永嘉却大感兴趣。天底下竟然有比得上他家凤集的美人么!这厮原本插在柳凤集书案边上装烛台,此时便蠢蠢欲动。凤集眼角扫过来,永嘉立刻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求道:“腿酸,歇一会成不?”
凤集正坐在书案前头,凝神翻着一卷书,神色不动,道:“你这个样子,又要到哪里去?”
永嘉苦恼地摸摸头上的角,抱怨道:“还不是你,真是越有钱越小气,甚么都不给吃,饿得我老人家只好啃蚩尤珠,弄得又这副样子。”
凤集淡淡答道:“若依你原先吃法,迟早给人知觉。我费了不少力气才抹平了大理寺积存的那些旧案,你又要惹事么。”
永嘉鼓起白嫩嫩的包子脸,放软了声音,做可怜状:“可是肚子好饿。”
凤集依旧淡淡的:“饿不死。”
永嘉暗自腹诽,是饿不死,可是能看不能吃,好馋!
能看不能吃的,除了金石之外,大概还有眼前这位貌美如花却心机深沉的柳家二郎。没办法,谁叫这个糊里糊涂的蚩尤一时不察,就答应了那么个不平等条约呢?在他终有一日长大之前,只好老老实实做书童,忠心耿耿伺候自家未来的娘子。
还得无条件听话。
说起来简直字字是泪。永嘉活了几百年,终于尝到了被人管束的滋味,比起这些,先前四郎的那些做法实在是太纵容了太溺爱了,让永嘉不由得心生怀念。而自己偏偏喜欢了这么个人,上赶着让他管,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凤集忽然放下书,对他微微一笑,道:“后天我不当值,算日子,到时候也能放你出去见人了,要不要随我出城去走走?”
永嘉大喜过望,瞬间将方才那些怨愤丢去了九霄云外,忙不迭点头道:“好啊好啊,我去!”
打一棍子便要再给个甜枣,柳凤集显然深谙此道。
作者有话要说: (郎君,唐代对自家主人的尊称。)
(子羽,孔子门徒。复姓澹台,名灭明,字子羽。澹台灭明拜孔子为师时,孔子见他长相丑陋,认为没多大才能,不大瞧得起他,后来澹台灭明往南游学到吴地(即楚国,后老死在楚国)跟从他学习的有三百多人,他有一套教学管理制度,影响甚大,是当时儒家在南方的一个有影响的学派,其才干和品德传遍了各诸侯国。孔子听到这些消息感慨地说:“吾以言取人,失之宰予;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
☆、第六章 密议
第六章密议
是日春和景明,永嘉大清早就爬起来,兴高采烈收拾了好大一担子东西,不说吃食,便是胡床几案水桶垫子薄被靠枕等物都一应俱全,简直可以在野外住上几日,这些东西一股脑背在他背上,一个小小的人登时埋没其中。凤集眼中不由浮现几分笑意,却板脸道:“拿这许多作甚,我只一匹马,驮不动这些。”
永嘉眨眼:“马?”
凤集轻轻咳一声:“原来你肯背,那便不骑马罢。”
永嘉晓得他在作弄自己,只是着实看人家骑马眼馋得久了,只得求道:“还是骑罢,我不带那些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