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精疲力竭,他仍一次次地挣脱搀扶他的守卫执拗地抓着沈曦的手,无声唤着她的名字试图让她醒过来,然而无论如何呼唤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便在这无止境的挣扎间被守卫强迫带走时,看到了欧阳少恭。
他难以置信地怔了怔,一片空茫的瞳孔中突然涌上些许几不可见的委屈,下一瞬他狠狠挣开守卫的钳制,过大的力量使得整个人重重摔在地上,彻骨的痛楚又在他惨不忍睹的唇瓣上留下一道伤口,他咬着牙、一点一点地爬向少恭——
太过长久的弹奏,锐利的琴弦将欧阳少恭的指尖硬生生刮掉一层皮、被渗出的血液浸得殷红,远远望去、似是整台琴都染着血,衬得琴身上那几个被少恭补全的题字愈发清晰起来——
『荣誉与共·生死不离』。
此情此景触目惊心,少恭却只是淡然将琴收好,而后倾身,伸出鲜血淋漓的双手、将沈夜拥进怀中。
第9章 紫微变(壹)
那日沧溟私自出逃面见欧阳少恭,回去便被老城主禁足,莫说为了沈氏兄妹以死相挟,便是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瞳定期为她进行的诊疗也被迫停止,失却遏制的病情反复迅速,几日之内已形势严峻、刻不容缓,老城主急于救治沧溟,得到足够的经验与想要的东西,便将沈氏兄妹交由瞳处理,同紫微祭司成日待在寂静之间忙于沧溟之事。
沈夜的病很快痊愈了,不止如此,他更有幸获得部分神血之力护持,日后修行将事半功倍,然而距离自矩木中解脱的清晨已过去七日,他却仍守在轮回之间寸步不离。
沈曦至今尚在昏迷,她年龄幼小、灵力不足,全身经脉无法承受神血之强横、皆被尽数毁去,欧阳少恭与瞳协力医救七日七夜,方将经脉重新修补完毕,然而重损的躯壳却再也无法生长,沈曦只能永远保持着孩童的模样,虽说绝症已然祛除,如今看来却是得不偿失。
“其余后续症状尚且不明,”瞳漠然道,“或许,心智也会停滞于此。”
沈夜微微一怔,并未大吼大叫也没有怨天尤人、平静得近乎诡异,他上前握住沈曦冰冷的手,沉默良久,突然讥诮地挑了挑唇,缓声轻道,“三日生不如死与小曦的未来,换我神血之力加身,当真、所获颇丰。”
然而下一刻,他便敛去那些太过尖锐的动容,站起身来对瞳微微颔首,沉静的音色间不掩谢意,“辛苦了,多谢。”
“无妨,”瞳操纵轮椅转过面向,“那我便回去了。”
沈夜顺势应允道,“好好休息。”
欧阳少恭重伤未愈,不管不顾地运功奏乐两日两夜又如是劳心劳力一番,至此仍能保持站立不过犹自强撑,见瞳径直离开便也欲辞行,正待开口却被沈夜带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欧阳少恭面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沈夜握住他的手,不出预料是令人心寒的冰冷,他不言不语地单膝跪在少恭身前,百般遗憾、后悔、不甘、痛恨,皆被湮没在无波无澜的凛然神色里,只毫无保留地施放治愈术法、倾尽毕生灵力为少恭疗伤。
……
少恭如此逾越地大闹一场,老城主却并未降罪于他,想必又是听信了那位大祭司的谗言。欧阳少恭术法精深、为护沈夜不遗余力,如今沈夜身负神血之力,定会被作为下一任大祭司培养,是以欧阳少恭仍然十分值得利用。
——然而,这其中所有后续早在许诺沧溟之时,少恭便已尽数料到。
半月之后,在瞳的协助下,少恭的伤总算是好了七七八八,虽被嘱咐静养,但他自不会乖乖听话,每日仍坚持午后前去陪同沈夜,相较于同龄人,沈夜本就寡言少语,自矩木中生还后更是变本加厉,也愈发刻苦专注于修习术法。
承蒙神力资质得天独厚、亦不骄不躁竭尽全力,修为自是大有精进,这本为好事一桩,然而这半月以来,沈夜却是从未睡过觉,除去陪苏醒过来的沈曦嬉戏,便是疯了般地狂练苦修,欧阳少恭虽有意每日提醒他劳逸结合、注意歇息,但沈夜皆是虚心接受、死不悔改,由是少恭便也听之任之,静待他自食恶果。
少恭甫踏出混沌之间,因许久身在暗处,竟被明媚的天光晃得双目酸涩,凝神一看、才发现庭院已被彻夜累积的深雪尽覆。流月城所处苦寒之地,六月过后严寒封冻,如今虽只月底、尚未入七月,但沈夜被送入矩木那一晚的雨便是昭示,六月飞雪倒是别有一番滋味,行路却着实困难,他便一挥手直接施用术法传送到露台附近。
沈夜不出所料正在此修习,然而今日更多了两人——不远处横生的矩木枝下,一位与沈夜年纪相仿的小姑娘正抱着沈曦去够凝作长条垂落、晶莹剔透的冰棱。
那漂亮的小姑娘与少恭略有几面之缘,少恭依稀记得沈夜曾提过沈父将一平民姑娘变为活傀儡予他作伴,当时他只顾着可怜这永生受困神殿的姑娘,却未想过她是沈父派来监视他的,甚至嫌弃 “一”这名字难听,纠结新取一个来着,少恭从旁提了一句“正月华新”,便被他不劳而获地拿去讨好小姑娘。
沈曦已得偿所愿取到冰棱,抱着华月开心地咯咯欢笑,“好漂亮,谢谢华月姐姐!”
“不用谢,”华月宠溺地轻刮她的鼻子,又指了指沈夜道,“小曦有了好东西,不去给哥哥看看么?”
出乎意料,沈曦竟露出见到陌生人一般扭捏的神态,被华月牵着半推半就地一点一点靠近沈夜,缩在华月身后怯怯地递上手中的冰棱,“他……他冷冰冰的,好可怕,才、才不是我哥哥,哥哥暖暖的,还比他亮……”
将此话听在耳中,欧阳少恭眯起眼,须臾之后挥手幻出一只符灵鸟飞向沈曦,金灿灿的小鸟甫入沈夜的眼,他便立刻回眸来寻,“师父?”他一边唤道,一边走上前来对少恭行了一礼,关切询问,“伤势可有好些?”
每日相会沈夜第一句问候定是有关他的伤,如是牵心挂念,半月来从未断过,即是忖及对沈夜存下的那些晦暗不明的心思,此时少恭也着实不愿沈夜的付出徒劳无功。
他踩着新雪、步履从容地行至三人面前,便见沈曦开心地捧着小鸟,从华月身后绕出来跑到他面前打招呼,“少恭叔叔!”
欧阳少恭微一挑唇角摸了摸她的头,转而看向沈夜缓声温言道,“将已痊愈,不必担忧。”言毕,又移目将华月望着,“华月姑娘,我与他有事相谈。”
华月冰雪聪明,慧黠地自少恭的只言片语中获悉逐客之意,便顺从地对少恭行了一礼,带着沈曦稍事离开。
待得二人渐行渐远,欧阳少恭方倾身运起灵力,例行为沈夜舒缓疲乏的经脉,边冷声道,“沈曦忘了你,为何不说与我听?”
沈夜微微一滞,面上仍然毫无情绪起伏地否定,“她会记得我三日。”
沈曦的记忆只有三日,过后她便会重回那个被送入矩木的夜晚,今早即是新的轮回。最初察觉此症,沈夜突然不知究竟该为她短暂三日的半生流光感到悲伤,还是该为她彻底忘记被神血灼烧之痛感到庆幸——终其一生亦不愿回首之痛,不外如是。
沈曦并非全然失忆,她记得被送入矩木前的所有事,她能认得华月、欧阳少恭,竟似唯独分辨不出沈夜,少恭沉默半晌,才道,“你恨令尊无情、自己无能,并将此化为动力,本是好的,”言至此处,欧阳少恭轻叹一声,“然举凡牵心之事,过犹不及。”
心中所思皆被言中,沈夜蓦地扬起脸凝眸认真看着少恭,听完他后半句又无可奈何地挑了挑唇,重新垂首敛去所有情绪。
这副知错不改的执拗模样,欧阳少恭已是见怪不怪了,“你可知,幼童直觉最为敏锐。”虽作此问,少恭却是清楚沈夜当然知晓,是以未待他答、便径自继续淡淡道,“曾被我抱过的婴孩,皆是甫碰到我,便哭天喊地。”
沈夜不知何时已重新注目于他,一双眼瞳亮晶晶的、似是极其辛苦地忍耐,恰在此时,少恭挠了挠他的掌心,由是此前所有努力都打了水漂——只得短促一声,亦是这些时日以来,沈夜第一次真正欢愉的笑。
作者有话要说:
持续黑沈爹中
少恭自黑技能get!只为换来阿夜倾城一笑【快闭嘴
当然,少恭这么温柔肯定没啥好事_(:з」∠)_
第10章 紫微变(贰)
沈夜敛去笑意,神色恢复沉静冷漠,语气却是精神了些许,“便是如此,师父也深得小曦喜爱。”
“她心智已成长,所欲所求不再受限于活命,恰当投其所好,便可蒙混过关。”欧阳少恭一本正经地说着如是无耻的言辞,眼下目的既已达成,便话锋一转切入正题,尽心尽力地扮演良师益友,“我并非劝你放弃,恨,可助人强盛,却非你这般拼命,”他稍作停顿,几不可见地眯了眯眼,“长此以往,定会走火入魔。”
听闻烈山部人寿数长久,太早堕入魔障,委实不如挣扎于疯狂与清醒之间、终年不得解脱,慢慢为恨意侵蚀殆尽、最终失却本心,变为即是自己也不认得的怪物——更有看头。
想必这世间浩大,能捱得过这千载折磨的,亦是、定无一人。
欧阳少恭心中百转千回,面上仍丝毫未见端倪,甚至苦口婆心地续道:“诸般劝诫,这些时日我也说得烦了,言尽于此——嗯?”
一只偃甲鸟便挥着翅膀落在少恭肩膀上打断了这番对话,少恭仔细一看,正是瞳的传音偃甲。
与那位大祭司对峙过后,前些日子跟着少恭的守卫已被调走,但不意味没人监视于他,不止如此,还当真下了血本、派遣更加厉害的暗卫接替工作,由是瞳也不便再轻举妄动,此时不管不顾地放出这只偃甲鸟,大抵确有重要之事。
瞳的声音清晰传出时,偃甲鸟木质的尖锐喙部却并未移动,“有关针灸之术,我有些疑问,先生可否抽身前来一趟。”
“哦?授业之中,真是不巧,是为何事,阁下不如先细说一番,我再行分辨是否值得违背原则。”
半晌的静默后,肩上的偃甲鸟似是应允般地跳了跳,欧阳少恭便配合地布下一道极为隐匿的隔音结界。
由于神血效用不明,老城主终是不敢放任这一场豪赌,沧溟未被送入矩木,然而若要活命、此生却也只能依附于矩木之上靠神血之力勉强生存,须臾不得离开——这是请少恭过去同商得以使沧溟脱离矩木之法。
欧阳少恭无甚反应,倒是旁听的沈夜手上动作一顿,唇角微微扯了扯、又放弃地保持漠然,似乎连最为简单的讥诮也懒得做了。
少恭见状很快应下瞳的邀约,甫挥去结界,便听沈夜低低道,“小曦……她虽有时太过粘人,但我真的很喜欢她。”
沈曦娇气、极爱哭闹,但自会说话起便再也不曾大哭出声,应是那段时日被沈父用禁言术折腾得多了。沈曦学习走路时磕磕绊绊没少受伤,一个路都走不稳的幼小女孩每次默默抱着伤口不敢哭出声、只能细细啜泣,此种情形沈夜见一次便心疼一次,而一旦他皱起眉,沈曦总会敏锐地察觉、并反过来安慰他。
这些年,只要沈夜难受,不管沈曦自己受了多少委屈、伤口多疼,都会擦干净眼泪、即使是抽抽噎噎地也会先顾忌他的感受,这么好的孩子本应平平安安地长成漂亮的姑娘,沈夜甚至曾担忧沈曦若有一日要嫁人、他会否舍得,如今永远停留在被送入矩木前的夜晚、再无未来,倒是不必多顾无妄之虑。
欧阳少恭静静听完,片刻后轻拍他虽青涩、却已足够坚实的肩膀,“至少她从此不必再受绝症折磨。”
然而这句话并无任何安抚之用,沈夜骤然抬眸看他,赤红的双瞳里百般情绪激越翻涌、绝望的神色宛如困兽。
但已有牵制病情之法,况且受病痛折磨又如何?城中那么多族人都在忍受,绝症对于这里的人,与生老病死有何不同?牺牲沈曦去救沧溟,却只得终身依附矩木、须臾不得离开之果——欧阳少恭一度以为沈夜会声嘶力竭地冲他吼些什么予以发泄,但面前的少年终是将所有怨恨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悉数压抑,终至荡然无存。
那双清黑的眼睛重归一片死寂,连声音都如沉渊寒潭般无波无澜,“是我无能。”
欧阳少恭不言不语地看着这一切,良久之后危险地眯起眼。
……
自那日之后,沈夜变得愈发平静深沉,在沈曦三日之限的最后一晚他也会去睡觉,不知是单纯地听从了少恭的劝诫,还是养精蓄锐准备对付翌日被沈曦遗忘之事。
这座空寂的神殿便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氛围里,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神农寿诞。
沈夜又是一个通宵未睡,大清早便站在枯荣之间前静静等待少恭,少恭方踏出门槛,便看到沈夜蹲在地上独自玩雪,不断重复团成球又弄散的游戏倒是乐在其中,少恭微挑唇角轻弹长指,地上的雪便纷纷扬扬落了沈夜一身。
近日来愈发老成持重的少年难得惊惶地睁大眼,被冰得整个人都震了震、陡然抬眸,看到少恭时立刻起身行了一礼,手中捏着的雪团却于下一刻冲少恭砸去——
未料此招的少恭由是竟被砸了正着,松散的雪团碰到他左手、很快散开顺着衣袖纷纷回落地面,无关痛痒之事,欧阳少恭却硬生生愣了半晌,概因此前从未有人、对他如此逾越。
沈夜没想他毫无防备,见状短促地低笑了一声,倒也知道分寸、连身上的残雪都来不及拍去,便立刻上前为少恭拂净衣裳,欲查看他是否受伤,又怕自己手掌太冷、催动灵力将之暖热,才放心地握住少恭的手。
然而欧阳少恭从来睚眦必报,饶是沈夜这般贴心,也不免被危险眯眼的少恭再次扬了一头一脸的雪。
“阿夜竟会拨冗玩闹,”一边为沈夜细细弹去雪花,见他鼻头冻得发红、又聚了灵力渡去为他温暖躯体,欧阳少恭一边好整以暇地缓声调侃,“想来今日兴致颇佳。”
“今日是一年一度的神农寿诞,”沈夜神色已归于沉静,唇畔却仍残留着些许浅淡笑意,一双眼专注地凝视着少恭,“师父应是未曾见过,由是便想邀您一同赏玩。”
第11章 紫微变(叁)
“神农……寿诞?”欧阳少恭沉吟,“夏历四月廿六,是与祭祀相仿么?”
前方路途留有积雪,沈夜回身虚扶着少恭,边尽善尽美地淡声解释道,“与师父之前所见每月小祭不同,神农寿诞是一年一度的大型祭典,流月城最热闹的日子,有许多好吃的、好玩的。”
出了神殿,时候尚早、祭典未正式开始,人群便已熙熙攘攘,正门前的神像下是层层叠叠搭起来、华美的祝祷舞台,通往居民区的青石长阶两侧,一个接一个地摆放着雅致的木架,细细一看竟是糙陋的树皮编就,其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精巧的玩意儿、手工制品,栩栩如生的木篆、冰雕、石刻——曾协助女娲补天、炼制五色石的烈山部人擅驭灵气、心灵手巧,城中虽资源稀缺,却更善物尽其用、化腐为奇,欧阳少恭竟在展品之中看到,“酒?”
流月城中唯一拥有生命之植物便是矩木,烈山部人依仗神农神血之力而活,欧阳少恭自从重生至此,便也得以不饮不食,却是从未想过会有酒这种须以五谷酿制之物。
须臾的惊奇间,沈夜已上前去与守在摊边的居民交谈几句,换了一坛回来递给他,“师父便未曾想过,矩木也是会开花结果的?”
欧阳少恭接过,当场拍开封泥轻嗅,“馥郁醇厚、回味清甜,确是上好的果酒,”他重新将坛子封好,回眸再度仔细审视这十里长街的质朴淳实、惊世繁华,“昔闻神农始种五谷,作耒耜,尝百草,辟市集,织麻为布,陶冶器物,削桐为琴,剡木为矢,此前生于下界不以为意,却是至这流月城中,方悟其中博大精深。”
沈夜素来谦逊笃定,即便自行参透了极难的术法,也从来只见欢喜不见得意,此时少恭借神农之就夸赞烈山部人,他倒再也不掩骄傲,一路沉静的音色也终于带上引以为豪的轻快,“不止有酒,还有小曦最爱吃的金丝果酱。”一边说着,他又前去另处小摊拿来两个精致的小罐,想必一罐是予少恭,一罐则是沈曦的礼物2 。
果不其然,沈夜将一罐塞进斜跨的口袋里,打开另一罐以小勺舀了浅浅一层送到他唇边,“师父尝尝,甜而不腻,人间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