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夜这动作做得直接流畅,欧阳少恭便也下意识顺势倾身、就着他的手启唇抿去那金灿灿的果酱,再抬眸时瞥见沈夜别扭的神色,方觉不对。
欧阳少恭眯起眼微挑唇角,慢条斯理地抚平广袖,直至沈夜一张脸泛出些许赧红,才大发慈悲岔开话题,“赠我的、赠沈曦的已然齐全,只余阿夜,”他顿了顿,缓声温言道,“如此费心,我也自当回礼。”
不出所料,沈夜面无表情地漠然拒绝,“师父开心便好,我并无所欲之物。”
欧阳少恭并未立即顺势接下去。
他沉默不语地看着身前的少年,这一路行来,沈夜只尽心尽力地为他陈述见闻,关注的皆是他想要、沈曦想要,自始至终无一提及自己,由是得知、沈夜本不愿参加祭典,近日来低迷的心情也着实不大合适,如此勉强……
倒是为了他。
少恭神色复杂、终是轻叹一声,“辛苦你了。”
那一声叹息让沈夜整个人都愣了愣,欧阳少恭看在眼里、视而不见,拂袖举步欲越过沈夜,行至他身畔时,却不容抗拒地强横拽起他的胳膊,带他离开太过嘈杂的街道。
……
流月城生态区素来宁寂静谧,举城欢庆的此时此刻更是空无一人,其间生着奇异的花草树木,却已死去多时、徒具其形,大抵是上古之时自下界植入城中、因气候变迁而亡。豢养众多死物的生态区时常笼罩浓郁的瘴气,然而前日的一场大雪将此地悉数封冻、剔透的冰层沿植物亡躯贴合裹挟,瘴气也被新雪涤净,举目望去万物冰清玉洁、宛如遗世独立的水晶宫殿,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身畔的沈夜离了令他无所适从的欢欣喧嚣,似乎终于轻松不少,但对此情此景也提不起什么兴致,雪地湿滑,欧阳少恭牵着沈夜的手一路行来,于沿途的雪面上留下长长两对足印。
此时二人在一棵冰封的古树前停步,“软红千丈,不过如是,此地风光昳丽,本想以之讨好阿夜,却忘记阿夜当是见怪不怪。”
“嗯,以前小曦很喜欢在雪后来此——”沈夜答道一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大妥当,眸中望着欧阳少恭唇畔微妙的弧度,立刻僵硬地改口,“呃、我……”
“呵,”少恭却是因他的尴尬戏谑地轻笑一声,旋即于地面布下结界席地而坐,挥手召出那张古琴置于膝上,示意沈夜同坐,“我并非嘲弄,也无欲调侃于你,”身前身后皆是一片冰白,将他衬得风华绝代,薄杏色的广袖随意散在身侧,露出一截细致白腻的腕,少恭手掌微动、一阙琴曲便自他白皙修长的指间奏起,“大漠烽烟的荒沙千里,天地尽头的沧海奔流,崇山古刹的林木葱郁,江南水乡的轻烟湿雨,下界种种壮美浩大却是说也说不尽。”
欧阳少恭的声音是一贯的清和温润,仿佛暖阳之下的曲水深流,令人闻之心中淡然宁静,他微微垂首,青丝散下些许、抚过他颊侧,将他一张脸衬得愈发清雅出尘,一双狭长的凤眼似是注视着指下七弦,倏忽明灭的眸光又恍如早已看向茫远之处,琴音亦随着他的描述抑扬顿挫,时而磅礴雄浑、时而波澜壮阔、时而幽深旷远、时而婉转静谧,听在耳中、竟似真切得见那些美不胜收之景——
最后缓缓倾落、归于沉凝祥和的激越浩然,“有朝一日,我定会带你亲眼去看看那万里河山。”
沈夜怔怔地凝视欧阳少恭,半晌方回过神来,眸中温软的微光与唇边柔和的笑意,却是如何都无法掩去,“师父的回礼,实为稀世珍宝。”
得此青睐,欧阳少恭却只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角,“风流终被浪淘尽,名动天下的奇珍异宝,也抵不过光阴蹉跎,这份礼物,或许得经十年、百年方可奉上,是以算不得稀世。”
“礼物既是赠与我的,价值自当由我来界定。”沈夜轻声反驳道。
少恭略一停顿,目下却暂不知如何回辩,默然须臾只得顺势应了,“……确是如此。”
一时间,二人无话,唯有清长悠远的曲声环合四下。
熟悉又陌生的琴音里,沈夜忽然忆起在矩木中生死徘徊的日夜,以及生还之时欧阳少恭染满鲜血的双手——
他垂眸看着于少恭弹奏间时隐时现的八字琴铭,清冽的声音似是带着些许微颤,“我以为,若是师父,定会刻下‘生离死别’。”
“不错。”少恭肯定道,同时趁此机会不动声色地津津计较,“但既是你送的礼物,如何处置自是要依你之意。”
沈夜当然不理睬他幼稚的回击,眸中笑意渐深,“那便多谢师父玉成。”
……
那一次的神农寿诞,当是沈夜长久得令他筋疲力尽的命途之中、最为难忘的祭典。
而自从与沈夜约定带他看尽山河风光后,欧阳少恭亦愈发致力于寻觅破界之法——既是上古结界,便以上古之物破除,三皇修补天穹事毕归去后遗于流月城之物只得四样:伏羲结界、神农神血、矩木、五色石。
结界为灵力所铸,须得同为灵力造就之物以毒攻毒,神血与矩木为烈山部人赖以生存之基,不容丝毫差池,少恭便决意先从五色石入手。
五色石乃灵力炼制,目下用于燃烧使流月城悬浮于九天之上,但要撕裂结界则需极强的冲力,例如爆炸——若能引爆五色石,或可撼动伏羲结界。
对策虽已具备,欧阳少恭却未料到会于“如何引爆”郁结,并且这第一道坎儿,便足足耗了十年之久也不得破解之法。
第12章 紫微变(肆)
伏羲结界坚不可摧,便如烈山部人这般的上古神裔,辗转百年也束手无策,“若要彻底毁去,须得极其强横之力,”混沌之间光线晦暗,更衬得少恭神色凝重,“那样的力量,当是世间至刚、无坚不摧。”
“既是足以破坏伏羲结界之力,寻常结界便更无可能抵挡,”瞳接着他言下之意续道,“届时引爆五色石无异于自毁,先生是顾虑流月城将会与伏羲结界同归于尽么。”
少恭并未作答,只是凝视着堆在桌几之上研磨为粉末的五色石,沉默不语地拧了拧眉。
是以“如何引爆”并非未找到爆炸的发生之法,却是起爆之时须有一道守护壁障,其之刚固不能强过伏羲结界、至少也得与之不相上下,然而以凡人之力觅寻此物……
将又陷入这困扰他十年之久的魔障,欧阳少恭立即收敛心神,无可奈何地挑了挑唇、长舒口气,便闻瞳漠然道,“沧溟昨日醒来时说,日后不必再挂怀她的病症。”
如此适时地转移话锋,应是有心拉他一把,不过新的话题也不大讨喜,欧阳少恭怔了怔,似带倦意地垂眸沉吟片刻,缓声道,“……这些年,辛苦她了。”
神血效用至今不明,十年前沧溟被缚于矩木之上汲取神血之力祛病,并发之症不止陷入长久沉睡,还有除却神血、其余法门皆不可抑制浊气绝症,便是曾起过沉疴的针灸之术也失去了效用,“倒是让我忆起一种唤作御米之花,为镇痛奇药,若服食过量则致人成瘾、一旦断药痛不欲生。”
“昔闻伏羲与蚩尤一战中被始祖剑伤及手臂,”瞳顿了顿,掩在暗处的神色影影绰绰,仿如在认真回想那场久远的旷世之战,“当时神血自穹顶洒下,将大地灼得灰黑、人身一触便化为灰烬。”
“神农神血蕴含生发之力,虽与伏羲神血略有不同,”欧阳少恭续道,“但归根究底同为一源,不知神血究竟是福泽世间的圣物,抑或穷凶极恶的毒物。”
对面的瞳正要接话,却欲言又止、眸光一转看向他身后,欧阳少恭便也顺势回首,只见沈夜静静站在那里、已是不知旁听了多久。
……
作为下一任大祭司的人选,这十年间沈夜日渐繁忙,那一次神农寿诞过后,便不知从何时起,师徒二人相隔半月碰一次面也屡见不鲜。
北疆之上,流月城中,矩木树下,欧阳少恭侧目看着身畔的沈夜,沉落的夕阳为他镀上一层疏淡的薄光,他一袭玄色祭袍,眸光清透冷彻,已全然长开的容颜端正冷峻、愈发凛然——昔年方及他下颔的少年、如今已能与他并肩而立。
“人若为一事忙碌,则觉光阴似水、千载时日皆不啻于沧海一粟,”少恭略有感慨地轻叹,“流月城中不记年,看着阿夜,我才发觉光阴早已逝去了许多。”
沈夜微扬眼睑将他望着,眸中清冽的光华终于柔和些许,细细打量他许久、看了个够方才开口回应:“师父却似从未变过。”
沈夜音色略带喑哑、深沉内敛,闻之磁性慑人、已不复少年之时纯粹清越,但此时此刻却是除赞叹外别无他意,然而提及此处,欧阳少恭仍呼吸一滞,自重生至此这数十年,他不仅未曾察觉半魂之力有所衰弱,便是连这具躯体也丝毫不老,容貌风华依旧与当年一般无二,恍如独他一人、被隔绝于另一个时光定格的时空。
欧阳少恭心绪百转千回,语气不知不觉带了薄薄一层讥嘲,“不老不死的怪物罢了,如此,也多亏阿夜不曾思及背弃。”
欧阳少恭素来善于口是心非,这些年来,沈夜对他时隐时现的尖锐已是习以为常,此时却似被他刺到痛处般、整个人几不可见地怔了怔——不过那样的动容稍瞬即逝,沈夜旋即缓下紧绷的神色、凝视少恭的眸光也逐渐温软,他音色沉定和缓地从容道,“怪物又如何,我既亲口称了师父,便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师父周全。”言至此处,他微微挑唇、稍显出几分无奈,“师父之恩此生难偿,倘若师父先背弃于我,我或许……也不会舍得以牙还牙,忍得不求师父回头、怕也是竭尽全力。”
世间凡人大多好逞口舌之快,真正付诸行动、能言如其实的却凤毛麟角,许是大约明白沈夜的脾性,这番无异于甜言蜜语之辞,欧阳少恭一时竟不疑有他、甚至为之怔忡须臾,方才浅笑着缓声轻叹,“阿夜确是长大了,不过,这世间从来只能师父护徒弟、何有徒弟回护师父之说。”
沈夜渐渐敛去唇边笑意,而后抬起一只手、垂眸注视着其上纹路,“这些年,我所做所为皆是为此,”展开的手掌随着话音落下、骤然紧握成拳,片刻的沉吟,他抬眸重新看向少恭,“何况规则皆为人定,我稍加更改,何错之有。”
欧阳少恭深深凝视着他,良久,古井般的瞳底终于染了些许真切的温度,“阿夜所言甚是。”
“方才我与瞳所议神血一事,你当是听到了,”少恭上前半步为沈夜理了理微乱的发丝,又扣住他的腕部为他诊脉,一边交待,“神血祛病,大约类于以毒攻毒、并非彻底根除,你若察觉有异,务必告知于我。”
沈夜却微不可见地一滞、须臾后方才纵容地点了点头,“自当配合。”
……
那一次久别重逢的相谈却并未持续多久,二人甫刚商量至如何构造足够坚实的壁障,沈夜便被沈父遣来的下侍紧急传唤前往沉思之间议事,欧阳少恭孤身一人返回混沌之间,方踏进正厅,便看到对面不远处的瞳。
少恭这一路行来皆在沉思沈夜所说的法子,由是并未细想此时瞳本不应出现在这里,兀自止步径直道,“适才与阿夜提起结界一事,他说若偃甲构架精巧、与灵力结合或可臻至金汤之境,在下才疏学浅、偃术不精,不知阁下可有想法?”
“……构架?”瞳眯了眯眼,“偃甲之法,你我数年之前便曾试验失败,我便未再考虑,”他顿了顿,抬眸望向少恭,“或可一试,不过大祭司召我有事相商,具体只得等我回来再行细说。”
欧阳少恭微微一顿,这才意识到瞳一副将要出门的样子——先是沈夜、再是瞳,那位大祭司急着传唤他们过去,想必是……关乎性命的、极其重要之事。
欧阳少恭瞳底暗光流转,面上温文尔雅、仍不改色,唇边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微一颔首,“是我太过忘怀,不耽误阁下了。”
言毕,他便干脆举步越过瞳往里间走去,然而并未走多远,又被身后的声音阻住,“先生,应是有事隐瞒于我。”
少恭停下步履,并未回身、只稍稍侧过脸,“哦?”
“流月城高层,除却大祭司无论如何不愿接受针灸诊疗,其余诸位这些年来,皆以先生所传之法抑制病情。”
随着他话音落下,欧阳少恭这才终于转过身来,清雅出尘的容颜平静如常、波澜不惊,“既是阁下提及,莫非是出了差池?然而不久前我才听闻阁下提起,城主以及诸位祭司、病情已大有改善。”
瞳沉默不语地端详着他,独目之中晦暗的光华丝毫不掩锋芒、尖锐冷彻又薄又凉,良久方一颔首,“不错。”
欧阳少恭立在原地,目送瞳操控轮椅渐行渐远,狭长的丹凤眼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直至那道背影全然湮没在漆黑夜色的无尽深处。
——这座上古遗落的城池,无论是城主、还是那位别具一格的大祭司,都已经、活得太久了。
第13章 紫微变(伍)
紫微祭司紧急召集众人,确是商议老城主的身后事。
这些年在瞳的诊疗下,这位城主浊气绝症虽难根除,但发作频率已是急剧下降,便是在这般前景美好的情境里,他一夜之间竟似苍老了百岁。
据传,他前一日曾往寂静之间探望沧溟,似是因沧溟不愿再烦劳诸人为她之病症伤神、与其起过争执,归来时怒形于色,翌日便垂垂老矣、奄奄一息,甚至无意再唤人为他诊断,一副已谙死期的样子、只命紫微祭司紧急召集诸人商讨后事。
直至下一个黎明,瞳才披着一身湿冷的晨霜回来,欧阳少恭仍滞留于混沌之间,此刻正手执一卷古籍仔细研习,十年潜心寻觅破界之法、忘时通宵达旦之事亦常有发生,由是瞳也见怪不怪,连寒暄都省了、径直道,“城主于今日丑时三刻崩。”
虽说事不关己,少恭却连必要的虚情假意都懒得做,甚至神思仍集中于手中书简、以与瞳别无二致的漠然语气无波无澜地回应,“节哀。”
一城之主亡殁只得心不在焉、如此吝啬的二字,这傲慢妄为之举,却不至于令同样置身事外的瞳为之产生丝毫动容,但他的确笑出了声、不掩赞颂地叹道:“不愧是欧阳先生。”
此时为止,欧阳少恭终于微微一顿、慢条斯理地仔细收好手中古卷,站起身来抚平广袖、在这阴森的厅室内闲庭信步片刻,方回眸看向瞳、唇边噙着温良无害的漂亮微笑,“阁下从未如此开怀。”
施针之法虽出自少恭之手,却需由瞳亲自检视甄别、再经瞳之手予以实行,对于他,瞳一直以礼相待,但欧阳少恭并不会因此自以为是地将之误认为纵容、从而轻举妄动,那套疗法着实乃他苦思数日、并躬身试验数月而得,传授于瞳之后也从未僭越地打听进展抑或自行请命,只尽心尽力地为瞳排忧解难,除却神农寿诞祭祀祝祷的场合远远一眼,确实数年未再亲身面见那位老城主。
寻常人应顺理成章关注沧溟气死城主,瞳却特立独行、怀疑起欧阳少恭,状似莫名其妙,但此人既为瞳,便是空穴来风、并非无凭无据。
“针灸之法可疏通经脉、强身健体助人抵御浊气,却不能完全免疫,浊气侵体、淤于肺腑,则需辅以灵力将其导出体外,”瞳照本宣科般地漠然叙述,“若我猜测不错,先生所设陷阱,当是治愈法术。”
欧阳少恭的神色自始至终皆温文尔雅,他沉默不语地静静将瞳看了许久,方挑了挑唇角笑意愈深,缓声称道:“阁下着实悟性过人,但治愈法术非我所授、而是沿用上古烈山部流派。”言至此处,他面上恬适已然消弭、归于一片无悲无喜的平寂,唯有眼瞳深处遗落些许慨叹,“这世间万物……无论如何挣扎,皆逃不脱蒙受光阴消磨、衰老式微的命运,纵是能保躯壳不老、也对魂魄之力日渐溢散束手无策,盛极而衰、枯荣轮转,是为天道,便如昔年定下‘天规’、谓之‘天命’的伏羲,亦不可违。”
欧阳少恭稍作停顿、敛去提及伏羲时言语间的讥诮,继续淡声陈述:“城主年事已高,五脏六腑行将衰竭,治愈术法七日一轮、两年之前便已不足维系,疏导不净的细碎浊气残留于肺腑,天长日久、悄无声息地缓慢淤积,加之城主事务繁忙,终有一日、将因心绪剧烈波动一触即发——他命数将尽、早晚而已,是以,我也并未做伤天害理之事,不过顺应天道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