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沉默不语地看着他,面上仍旧无波无澜,但长久的寂静已足以道明他心中如何千回百转,“……城主当年一时无礼,先生竟挂念至今,下一个要除去的,想必是大祭司了。”
欧阳少恭不置可否,只是温和地微笑、沉静无害的模样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
老城主身逝,新任城主由沧溟接任。在那之后不久的一次月行祭祀,紫微祭司告病、令破军祭司代为主持。
依那位大祭司为了族人、城主与流月城可以奉献一切的怪异脾性,若不能亲自前来祭祀、定是连爬都爬不动的重症——这倒是有些出乎欧阳少恭的预料。
屡次折辱他、重伤于他并在他眼下夺走沈夜,此仇须得亲手将这位大祭司折磨得生不如死,方能了却心头之恨,然而未待他动手、仇人便已重病缠身,更令欧阳少恭意外的是,不久之后、那大祭司竟传来密信请他前去一晤。
以防万一,欧阳少恭以精妙的幻术布置好本人于房间内沉睡的假象,才放心前往沉思之间。
卧榻的男子形容枯槁、面色灰败,表象虽已不复往日强横傲慢,眸中光芒却仍旧足够冷彻狠厉,便这样看着少恭、缓慢而颤抖地撑起干枯羸瘦的身体,雍容地端坐在床畔,姿态虽为仰视、却矜高得让人觉得他仍在睥睨,“我此生未尝有过后悔之事,便是……屡次留你性命、纵你此等怪物存活至今……也始终、不曾后悔。”
欧阳少恭虽未诊脉,却只从面相便能分辨得出他这是积劳成疾,忽然罹患的重病使他整个人如山岳一夕倾塌、虚弱得连言语都无力一气诉尽,欧阳少恭看在眼里、更无欲掩藏音色之中的轻蔑,“阁下确是不必后悔,当年阁下即使一意孤行、罔顾沈夜性命,也断无可能杀得了我。”
他话音甫落,那大祭司便突然笑了,并非讥嘲、而是开怀愉悦,他这样低低地笑着、断断续续却又不绝于耳,终于在少恭眸光愈发冰冷时止住笑声,缓了片刻,道,“如此,夜儿……果然于你心中、有一席之地。”
欧阳少恭蓦地一滞、片刻之后危险地眯了眯眼。
虽然同这位大祭司的两次对峙皆与沈夜密不可分,但明知他可以将沈夜性命置之度外,若非为沈夜感到不平、确是全无必要提及沈夜试探于他。
毕竟是欧阳少恭,很快便压下翻涌的心绪从容回击,“或许吧,我对他着实、很有兴趣。”
最后那四个字说得意味深长,沈父自然听出其中不怀好意,但却丝毫不为所动,“夜儿……他是我的儿子,你以为……你所思所想,他当真、毫无所觉?”
“哦?我所思所想……?”
欧阳少恭微微一哂、挥袖召出那张古琴,他半敛眼睑,瞳中光华晦暗不明,侧脸的轮廓温雅如玉,一边慢条斯理地抚触为灵力所托、悬浮于身前的琴,一边轻声低语:“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阁下如今倒是记起,父、子、情、深。”
他长指微动,拨出一声悠长深远的音符,下一瞬那琴音却陡然转急、如万千锋芒锐不可当地袭向无缚鸡之力的大祭司,强横的音浪荡开直将他整个人都掀得翻倒在床!
欧阳少恭漠然看着他的狼狈不堪,瞳底一息寡淡冷光又薄又凉,“阁下昔年觊觎我学识力量、妄图利用我为流月城效力,由此铤而走险、不惜养狼为患,这等眼力手段,我着实佩服。今日破格、纡尊降贵与我相谈,大约也是为了说服我忠于沈夜……不,当是忠于、流月城罢。”
将对方豁然睁大双眼、旋即又露出一丝安慰之色的动容看在眼里,欧阳少恭的声音愈发清浅柔和:“我所思所想,莫说有所觉,他便是无所不知又待如何,若他行事脱颖、可取悦于我,若他平庸无华,我便弃如敝履、何足为惜。”
话音落下时,亘古的琴音接续而起,欧阳少恭拨弄七弦抚出一阙诡异的前奏,喂了灵力的曲声灌入耳中、随之铺陈于眼前的幻象令人不寒而栗,“大祭司当年决意利用我之时,想必已有此觉悟了,我这便送大祭司一程,您最为恐惧的……当是流月城、万劫覆灭吧。”
仿佛被囿于累世的噩梦、那张枯瘦可怖的脸无法克制地痉挛抽搐,然而纵是承受如此残酷的折磨,他仍强自保持清醒,“你若背叛……夜儿定不会轻饶……”
欧阳少恭指间一压、尖锐刺耳的音符便令人眼前昏花,他风淡云轻地挑唇、露出几分许是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阁下怕是得失望了,沈夜与你我不同,至少、也在挣扎着不同。”
“伏羲结界未破之前,我会暂时留在城中,尽心协助沈夜、看护阁下以命尽忠的烈山部,完成阁下股肱忠臣的私、愿——如此,黄泉路上、阁下当可走得安心。”
……
沈夜继任紫微祭司的前一晚,流月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欧阳少恭推开门,便看到沈夜站在枯荣之间前,不知已这样等待多久、长发被雨水浸得湿透,一绺一绺地贴在颊侧,此时闻声抬眸、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面无表情地将他望着。
少恭撑开伞上前为他遮去雨水,用空着的手握了握他湿漉漉的冰冷手掌,低叹一声,“若我没有出来,你难不成打算在这站上彻夜?”
沈夜似是笑了一下,垂眸微微倾身往少恭身边靠了靠,“太晚,我以为师父已歇下了。”
少恭未再作答,牵着他的手进了屋,运起灵力为他驱散湿气,才注意到他眼底几不可见的青黑。
他指尖轻抚着那片暗淡的黑影,一边挑起唇角语带戏谑地问,“怎么,阿夜这是又做了噩梦?”言毕,欧阳少恭便不由分说地抬手挥了两下,强制脱去沈夜外袍、为他散开束发的布带,而后将他压在榻上,兀自直起身抚平衣袖,方在床畔坐了下来、不慌不忙地解释,“在这里好好睡一觉,我会守在一旁,不必害怕。”
沈夜被这番作为扰得难掩错愕、瞪大双眼怔怔看着少恭,片刻后才低笑了几声,清黑的瞳底终于泛起些许生气,这么一闹、倒是再顾不上心底的沉郁。
唇边仍含着些许笑意,沈夜安静地闭上眼、伸手虚虚握住少恭一角衣裾,冷彻的音色显出几分任性,“我想听师父的琴。”
欧阳少恭虽未应声,下一刻便以行动作答,琴音悠扬绵长、暖风一般舒缓安和,不知过了多久、大约在沈夜将睡未睡时,方闻少恭轻声缓道,“自此之后,烈山部生死存亡,大抵应是皆由你一人独自承担,那些心事,你虽无意说与我听,我却明白你心中迷茫。”
琴音已息,寂静的空间中、那句话便显得格外清晰,“无论前路如何,你且记得、仍有我与你同行。”
作者有话要说:
这文里的瞳实在是知道的太多了结果用力过度,把自己玩进去了。
第14章 广寒雪(壹)
甫失城主与大祭司,新任城主沧溟又长期沉睡,如此看来生杀大权将尽由新任紫微祭司执掌,沈夜将成为流月城史上首位能与城主平起平坐的大祭司——然而沈夜继任的时机实非良辰、不能更糟,流月城中风雨飘摇、人心动荡,他一介初出茅庐的新晋权臣,等待他的派系斗争定会凶险万分。
——如此龙潭虎穴对于有心权术之人来说,或许也算不得什么,但沈夜偏偏不是那样的人。
倘若继任大祭司,纵是事态寻常之时,为稳坐此位亦难免得处心积虑铲除异己,更遑论波澜诡谲的此时此刻,沈夜年少时脾性善良宽厚、怜悯族人,一心一意想要让族人摆脱病痛过得更好,致力于变得强大也不过是为守护,如今要他沾染杀戮与同族相残,着实太过严酷,只隐忍着不被自责逼溃,许是已不遗余力。
沈夜不善权术、简直有些妇人之仁的脾性亦并不适合权臣之位,但自矩木中生还之后,那个位置便只能由他来坐。
无尽的前路一片漆黑,福泽凶险皆一无所知,何时便会堕入万丈深渊永劫不复,沈夜自是惶惑无措的,但愈是害怕便愈要冷静、步步为营不容露出丝毫破绽,是以城主薨逝后沈父患病,他便再未好好躺下睡过一觉,明日将要举行继任仪式,前一夜他还在处理本应由沧溟批阅的卷宗,大抵是困得狠了,不知不觉便枕着胳膊伏案而眠。
只是如此短暂的浅眠也被噩梦扰得不能长久,梦里色调晦暗又尖锐、纷乱的画面仔细一辩,皆为他被送入矩木前后的往事,豁然惊醒时下颔生生的疼,沈夜垂眸一看,是压到了那枚本应明早由城主敕赐的紫微尊戒。
噩梦的最后是欧阳少恭死于那个雨夜,额际两侧突突地抽痛,他拧眉揉了揉太阳穴,手指无意识地抚触着戒指上繁复的花纹,不知是因玉石质地通透沁凉还是他手上冰冷,如何都暖不热,沈夜索性随意将那枚戒指扔在桌上,略显匆促地起身冒着雨去寻欧阳少恭。
站在枯荣之间门前时却又犹豫了,真的见到了人该说些什么,少恭心思敏锐、怕是不等他开口便能察觉他所思所想;若被人发现下任大祭司于典仪前夜会面身份不明之人……竟无一不是平添烦恼。但沈夜仍不愿就此离开,犹豫不决的下一瞬间、欧阳少恭便推开门握住他的手,一如十数年前他从矩木脱困的那一日。
……
躺平了合眼歇息对于沈夜已算得奢侈至极,十多年间也只有在枯荣之间、在少恭榻上这般握着他的衣角依赖他抚琴镇梦,方能如是一夜无梦地安稳沉眠。
沈夜醒来时天还黑着,他只得睡了两个时辰,却也十足够了,少恭倾身将他扶起来,看着他瞳底混沌消弭殆尽、重新笼上清晰的冷彻,却仍怕惊扰他般轻声道,“卯时了,该回去束发更衣。”
沈夜垂下眼眸、亦将那些软弱的留恋悉数敛去,“嗯。”
雨不知何时悄然停霁,欧阳少恭将沈夜送至枯荣之间石阶下,庭前铺就的石板缝隙连成一道工整的线,冷冰冰地隔在两人中央,与昔时数次一般无二,少恭静静站在这边、目送另一端的沈夜渐行渐远,那道玄色的背影一点一点溶进漫无边际的黑夜里,沈夜便在即将湮没的此刻止步、陡然回眸——
长风掠过他未束的长发,沿颊侧垂落的发丝掩去些许冷峻的轮廓,因距离过远而略微模糊的视野里,沈夜面色苍白、竟显? 黾阜志笄康某亚浚费羯俟б徽⑿吹偷吞鞠ⅲ帐欠挪幌滦牡芈豕堑澜缦撸徊揭徊降叵蛩腥ァ?br /> 沉思之间里侍女已等待许久,得见沈夜归来便呈上崭新的紫微祭袍,正待请命却闻少恭道,“我来吧。”
挥退了侍女,少恭亲自为沈夜束发更衣,紫微祭司的祭袍繁复厚重,衣物底色为玄、襟裾部位滚了金边,庄重肃穆,衣袍加身竟似层层囹圄,将自我囚囿得不见天日——
微熹的晨光落入这座古老的城池,参与大典的人排为规整的四列,以阶位高低之分依次自殿外延伸至主神殿中心的神农神像前,沈夜孤身一人步履笃稳地走过长长的人群,拾阶而上、从容登极,而后甩袖转身、面向众人,神色是欧阳少恭从未见过的深沉凛然,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足够在场所有人听清,“今因沧溟城主身体不适,此届典仪便由我兼为主持,登位无足轻重,索性免了那些繁文缛节,省这功夫做些实事。”
他冷彻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众人,继续沉声缓道,“我沈夜,有幸得蒙先代城主与紫微祭司遗诏,于上元太初历五千二百三十三年正月三日告祭天地,即紫微祭司之位,自此愿为烈山部效死输忠、在所不惜,昭告族民,咸使闻知。”
话音甫落,在场众人皆齐齐躬身行礼,便在此时、异变陡生——
临近台下的三位高阶祭司突然跃起、手中聚了凶煞的灵力齐齐向沈夜袭去!卯上全力的一击威力庞大,那三人一左一右围住沈夜,猩红的壁障将沈夜笼罩其中、急速缩紧与他反抗的结界剧烈相撞,一时间竟有雷霆大作、携着刺耳的尖啸荡开磅礴气浪!
沈夜初临大位,在场的高阶祭司无一亲信,届时没有一人出手助他,便是于老城主逝世后继任七杀祭司的瞳,也只事不关己、无动于衷地冷漠观望——
神农神像位于矩木主干根部,其上恰好是沧溟所在的寂静之间,欧阳少恭便静静站在通往寂静之间的高台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一幕,以一敌三、沈夜之力渐渐式微,赤红壁障不断聚拢、直将其中的一点金芒吞噬地分毫不剩方才自行消弭,灰霾散尽、沈夜竟似被挫骨扬灰般不知所踪!
片刻的寂静后是蓦地一阵哗然,三人叛党相觑须臾、面露愉悦,然而他们未能再得意多久,便被一道力量重重挥得狼狈跌下台,周遭气场扭曲重聚、沈夜完好无伤地站在原地,此番激斗甚至连他衣袂都未损及。
重回寂静的神像前,他负手而立、脊背挺得笔直,漠然俯视伏于地面的三人,沉冷的音色无波无澜、不见丝毫愠怒,“廉贞祭司辛夷、破军祭司雩炎、贪狼祭司陌十劫,诸位股肱挂怀本座修为,由是当众试探,协助本座取信族民有功,着实辛苦,稍后本座将面见沧溟城主论讨封赏,唯愿诸位今后继续为烈山部、躬亲效力。”
……
廉贞、破军、贪狼三位祭司位列烈山部众高阶祭司之首,此前侍奉于城主派系,然而思及前代城主与大祭司悬若霄壤的阶级地位,或许流月城本就不存在什么派系、所有祭司都只忠于城主,只是如今沧溟长久沉睡不醒,集权旁落至沈夜手中方才分化两派,饶是沈夜本意仅为守好本分侍奉城主、从未想过僭越,但身在其位、又哪里便宜得他独善其身。
倒是由沈夜独自一人抗衡树大根深、盘踞整个烈山部的城主派系。
然虽统称两派、谁又知道城主派系的某些人未曾想过越俎代庖?黑白分明的表象之下是群魔乱舞的暗波涌动,今日典仪上的叛乱只是不值一提的前奏,局势风声鹤唳、险恶万分,一人之力如蝼蚁般渺小,仅是自保便已几近全力。但沈夜不能死、绝不能,苟活至今性命已非他私有之物,他若一死,沈曦、华月、欧阳少恭定也凶多吉少,沈氏同姓宗族亦不免被安上什么徒有虚名之罪——
直至回到房间挥退了所有侍人,沈夜紧绷的背脊才仿佛终于不堪重压地松懈下来,却也只是微微放松、远远看着仍巍然屹立毫无破绽,他沉默地隐忍片刻、稍事平复被恐惧压迫的窒息感方才挥手布下幻术、张开一道隔音结界,将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的少恭一同罩了进去。
“我再问最后一次,师父当真无意权位?”
这些年来,欧阳少恭为高阶祭司尽心诊疗、为流月城破界大计不遗余力,却须时时蒙受监视、未曾有一刻真正自由,忍辱负重至今,昔日折辱他傲骨之人终于相继死去,沈夜性子温良仁厚,执掌大权又怎能忘怀师恩。
今晨典仪之前,沈夜曾问过少恭是否愿与他同去,不外遭拒,由于时间仓促,少恭也只简单解释身份不便,但纵他并未细说,沈夜也知悉其中缘由——倘若今晨欧阳少恭与他同去,依沈夜的脾性,断不会让他与一众侍人站在神殿外,属于欧阳少恭的位置只能为距沈夜最近之处,少恭非烈山部人、身份不明、曾为前城主与大祭司视作阶下囚,如此一人立足于新任紫微祭司身畔座下,继任典仪上的叛乱便不止是三人合力围剿沈夜那么简单了。
沈夜的声音仍染着方才典仪上的庄严冷肃、又沉又凉,欧阳少恭听在耳中心生不悦、唇畔笑意却愈发深长,“阿夜心中已有计量,又何必多问于我。”
少恭这话说得阴阳怪气,沈夜便也察觉自己失态,他转过身看着少恭,冷彻的眸光中带了几分局促的歉意,“请师父恕我无礼,若我不提师恩,师父或许会疑我无情,若我提及,则又有试探之嫌。”
他稍作停顿、垂在身侧的双手已紧握成拳,温凉和缓的音色间、既定决意却坚如磐石,“但无论师父相信与否,我确实无意心存他想,于权势地位,师父无意,我便躬身侍奉,师父若想,我便全力回护,有我在,便无人能伤及师父分毫。”
百般心思皆被言中,欧阳少恭眯了眯眼,“阿夜倒是直言不讳。”
“师父通透,千言万语都不及一句真话。”
“这些年,师父于我温柔至极、体贴之至,但从未显露过分毫脆弱——我拼命努力、不断变强,希望足以回护师父,却终不知如何方能得到师父信赖,”沈夜微一挑唇、又显出几分无可奈何的悲悯,“这世上哪里有人全无失意,藏在心底、便不会难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