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沧海依然不答话,甚至面色都未曾一变,但甄福全知道季沧海在想他的话,不然此时季沧海已经取了他的性命,甄公公继续开口,“殿下命我给季将军带句话,殿下他可以立约为证,如若季将军肯站在太子一边,将来太子登基,绝不会难为叶家上下半分,”甄福全说到这里故意激了激季沧海,“杂家说句实在话,季将军如果应下太子之约,万一他日五皇子成事了,五皇子和叶家定然是不会放过将军的,季将军喜欢叶悔之,可到了肯顶着叶家憎恨忍辱去护叶家性命的地步?”
季沧海眉头紧锁,直直的盯着甄福全,甄福全从怀中掏出太子已经立好的契约递到季沧海面前,“季将军若肯答应,昨晚之事便全是将军所为,这算是给太子殿下的投诚礼。”
季沧海接过契约认真的看了很久,久到甄福全对时间长短都有些模糊了,不知多久之后季沧海终于开口,嗓音却是暗涩沙哑,“东西我留下了,你滚吧。”
甄福全早就不想同这煞星待在一起,换做平日有人敢同他讲个滚字他一定不会善罢甘休,此时却觉得这个字十分趁他的心意,于是勉强装作无所惧的样子飞快的滚了,甄福全走了屋子的门仍大敞着,白夜满眼通红直挺挺的跪在院子里,玄夜陪在一边。季沧海一步步走得故作沉稳,他立在门口看向白夜,眼神却不知想着什么飘忽的厉害,“白夜,我派你时刻盯着甄福全,昨夜你在哪里?”
白夜羞愧难当,“我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赶去探查甄福全是不是来同慧王叛军私通,没想到会出了这样的事。”
“没想到,”季沧海闭上眼睛,“这句没想到,你死后亲自去同永州两千驻军的冤魂解释吧,玄夜,将他带出去军法处置。”
玄夜是龙骧卫中鲜有的出身江湖的人,武功内功俱是不错,屋子里季沧海和甄福全的对话他仗着内力听了个七七八八,季沧海话一出口,玄夜当即回话,“将军,如果此时斩了白夜,那别人探查起缘由来,必然让你答应甄福全的事露了破绽,还请将军三思,”说到这里从未对季沧海行事有过异议的玄夜忍不住发问,“您为何应了太子?”
季沧海看向远处,眸子暗了暗,“他既然想利用我,那我不如将计就计就站在他这边,背后的刀子才致命。”季沧海说完又叮嘱,“昨夜的事俱是我所为,屠杀永州驻军的是我,扬了叶惊澜骨灰的也是我,这点你们记清楚。”
白夜激动,“难道您连季九也要瞒?他同您什么关系我们看在眼中,他若不知实情听闻此事该如何待您如何自处,您让他怎么办?”
季沧海低眸,“白夜,你可知道,对着动了心的人,眼中是藏不住爱恨的。”
自己久在朝堂百炼成钢,可叶悔之呢?季沧海想起叶惊澜曾经说过,所谓大局,不过就是让人身不由己又无力挣扎,实在不是个好东西,那时候他们还在书院读书,先生让他们各抒己见自由讨论,叶惊澜的话一出,先生便罚他抄了五十遍文章,季沧海心想当年先生罚错了,叶惊澜的话字字都是对的。
“白夜,”季沧海伸手扶起了跪在眼前的人,“我已将你从龙骧卫除名,等回了承安,你便去叶悔之身边吧,护他周全便是替你自己赎罪了。”
白夜从小便跟着绯夜几个一起长大,龙骧卫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印记,如今将他从龙骧卫除名,便如抽骨剥肉之痛,白夜僵着身子看着季沧海转身离去,有低低的声音传了过来,“代我照顾好他。”
☆、64
季沧海押解着王祎还在回承安的路上,但他杀尽永州几千守军又火烧叶惊澜尸首扬尽骨灰的消息却是先一步到了朝野,一时间皇城震动,御史同着许多官员连奏了二十几本奏章弹劾季沧海,曾经备受推崇的少年将军一夜之间背尽骂名。
叶家初闻消息的时候,叶悔之正陪着叶宗石夫妇吃饭,如今叶惊澜不在了他便常在二老跟前孝顺着,其实叶悔之对叶宗石和叶老夫人感情并不如何深厚,但他是被叶惊澜照拂着长大的,权当是替自己大哥尽些为人子的本分。因是急讯管家直接带着传信之人去了内院,叶悔之将信读完,一向镇定自若的叶老夫人得知儿子竟连尸首都不得善了,终是再忍不住当场痛哭,叶宗石瞧着夫人想开口安抚,却忽的眩目头晕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叶悔之压下心中纷乱赶紧去请了常住叶家的李大夫前来诊治,李大夫诊断过后神色为难,“以在下微见,只怕叶老将军是患了脑卒中,五志过极、心火暴甚皆可引动内风而发病,忧思悲恐情绪紧张也是此病的诱因,府上最近诸事不顺,这病倒也有据可循。”
叶家的顶梁柱叶宗石倒了,叶老夫人也跟着大病了一场,满府的人俱是一副天塌下来的模样,反而是所有重担都压在肩上的叶悔之觉得自己并没有太多感觉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债多了不愁,叶家已经如此,还能再差到哪里。洪修和绯夜未随季沧海前去永州,而是留在皇城主事,听闻传言两人寻了叶悔之一次,叶悔之得知连洪修他们都不清楚怎么回事,反倒不在纠结实情,只待季沧海回来一问便知。
除了叶惊澜,阖府最淡然的要数柳半君,叶悔之安置好叶宗石和叶老夫人再去探望坐月子的嫂子时,她正倚在床边推着摇篮哄着两个孩子玩,叶悔之站在一边也跟着哄了哄孩子,柳半君波澜不惊的开口,“你大哥的骨灰撒在哪里了你记得打听清楚,待将来我若去了,便也烧成灰散在那里,他的脾气我知道,他定会在那儿等我。”
叶悔之被柳半君的话噎得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只是闷闷的嗯了一声。
柳半君抬眼望向站在摇篮旁的叶悔之,她瘦了许多却不似寻常女子孱弱,整个人显得越发强韧干练,“外面的事你拿主意便是,家里有我无需你操心,不论将来叶家如何,咱们都是一家人,哪怕是死在一起也不怕什么的。”
叶悔之握着摇篮的手紧了紧,面上淡淡一笑,“嫂子无需多虑,我自会护你和两个孩子周全,哪怕有个万一,大哥不在了你是寡居,回柳家定能保得了你们母子。”
柳半君摇头,“你这不是护我是辱我。”
叶悔之道歉,“是我失言。”
镇国将军府叶家一片愁云惨淡,端王府里五皇子谋士施一松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之前叶悔之前来辞行的时候他躲在里间忍不住的长吁短叹,待五皇子将叶悔之亲自送出府,他立即站在书房门口等着温珏回来说道说道。温珏其人常常摆一副闲散姿态,想是入戏太深如今在自己府里仍然还是那副模样,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施一松赶紧将晃悠回来的温珏请进了书房里,一张老脸惆怅的又多出了许多褶子,“王爷,您是该想想办法了,本来以为忠义军换将的事儿咱们赢了一次,可现在看来季沧海定是成了太子的人,朝上这么多弹劾季沧海的折子,太子冒天下之大不韪硬是全压了下来不肯处置,这明摆着他站了哪边。”温珏静静听着不言语,施一松心里着急语速都不觉比平日快了许多,“叶家如今也不太靠得住,叶宗石这一中风,叶家的威势顿时减了大半,军方咱们还是要再活动活动其他路子才行,也不知是不是冲撞了什么,近来竟然没一件对咱们来说是好事的。”
“怎么没有,”温珏目露笑意,“季沧海和叶悔之结了仇,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消息。而且,前几日从母妃那里得来的口信,父皇对太子似乎也动了些猜忌,母妃的本事你知道,假以时日不怕父皇不与太子生些嫌隙。”
施一松恭敬的应了声是,神色却仍不见舒缓,心下不明季沧海和叶悔之两个并非十分重要的角色闹掰了对大局有什么利处,反倒是温珏一派云淡风轻神色自若,好似近来不顺遂的并非他这方一般。
不知不觉秋意渐近,城中的石板路偶尔已会沾上几片落叶,城门处的枫树被薄霜染得艳如血色,叶悔之一身素白独自站在丹红之中,入定般目光凝着远方视周遭一切如无物。来来往往的客商见到这个漂亮的年轻人总会忍不住多瞧几眼,叶悔之却全不在意,他站在这里,是等季沧海回城的,朝廷连下了三道急诏命季沧海回朝,季沧海离了平叛军独自赶路,根据从驿站传来的消息这几日便能赶回皇城,叶悔之算定了时间在此等他。
之前温珏同太子摊牌开始他便不用再住在端王府,可季沧海走的时候同他讲过,等他回来亲自去接他出府,叶悔之赖着不走温珏也乐得接待,可当季沧海在永州的事传回皇城,当叶宗石夫妇双双病倒,叶悔之便清楚他们之间的约定守不住了,他得回叶家主持大局。温珏明里暗里探问过叶悔之许多次,想知道季沧海究竟为何做出如此暴虐之事,温珏那边自己查不到什么线索,叶悔之也只是敛口不言,他心里有数此事定与甄福全前去永州有关,却想不通季沧海素来行的端坐的正从不留纰漏,究竟能被太子挟住什么把柄才落得此番地步,永州传来的消息连叶宗石和温珏都不信,更何况同季沧海朝夕相处许久的叶悔之,他只想趁季沧海进宫前尽快见到他问一句实情一起想想办法,免得到了朝上他不知如何帮衬。
日暮时分天地尽处终有一骑飞奔而来,残阳如火霞光漫漫,玄衣墨骑的将军带着一路风尘渐渐在叶悔之的视线中越来越清晰,季沧海望见枫红中的素白身影,勒马放慢了速度,翻身下马一步步行到叶悔之面前。
季沧海在叶悔之面前站定,看他带着孝心中发紧,料想永州之事眼前的人定然已经知晓,季沧海不出声静静的看着叶悔之等他开口。叶悔之并不知道季沧海心中的千思万虑,只是抬手摸了摸季沧海的脸颊,人黑了些也消瘦了,许是急着赶路目中也透着疲色,季沧海忍不住反握了叶悔之抚着自己脸颊的手,掌心传来的却是透骨凉意,也不知他究竟在这里站了多久。
“你瘦了。”季沧海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叶悔之认真打量了打量季沧海,见他无恙才答话,“你抢了我要说的。”
季沧海目色不觉柔和下来,在叶悔之尚未察觉的瞬间又变得清冷,“永州的事你知道了?”
叶悔之难得舒展的眉头又微微皱起,“你中了甄福全的计?”
季沧海想不到叶悔之对他如此笃信,怔了一下才冷下面孔回话,“他哪来的本事算计我,是我做的。”
感觉到握在手中的另一只手轻轻颤了一下,手的主人疑惑发问,“为何?”
季沧海目色幽深语气铿锵,“自然是为了震慑边境,永州驻军只知有叶惊澜不知有皇上,此等大逆不尽数诛杀如何让朝廷立威,如何让他们知道自己是谁的军士子民,如何让皇上对边境安心。”
叶悔之默默抽回自己的手,没了另一只手传递的温热,只能握紧拳头留住残存的暖意,叶悔之眼中带着疑色,“这不像是你会做出来的事。”
季沧海语气越坚,“只要旨在为国为民,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得的。”
叶悔之攥住季沧海的衣袖,盯着他的眼睛想看出一丝破绽,“你不可能那么对我大哥,你答应过替我扶灵回来,那是我大哥,你不可能那么对他,你有事骗我?”
季沧海将自己的衣袖从叶悔之手中扯出,神色不变,“叶悔之,难道因为我喜欢你,便连忠君爱国也不能了么,太子殿下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叶家打着叶惊澜枉死的旗号几次三番令太子声名败坏,这是动摇国本扰乱民心的大逆之事,此等大罪我只降责于叶惊澜的尸首,已算是对你和叶家网开一面,你还想要我如何,同你一起蓄谋谋逆吗?”
叶悔之惊疑不定的看着季沧海,想从他的神色里寻出些什么,可惜季沧海除了表情比平日冷峻再无其他,叶悔之喉咙发紧,怔怔自语,“那可是挫骨扬灰,怎样的仇能让我大哥被挫骨扬灰,他自小同你一起长大,你怎么可能下得去手?”
“你若不信,待永州逆犯王祎押解到皇城你大可去问,”季沧海翻身上马,居高临下的看着面色同孝服一般苍白的叶悔之,“叶悔之,我于你有情,但君不可辜、国不可负,如若你坚持要做大逆不道之事,日后你我一别两宽各为其主。”
叶悔之怒由心生一把扯住灭景的缰绳,颇通灵性的灭景亲昵的用头蹭了蹭叶悔之的手背,攥着缰绳的人被灭景亲昵的小动作化解了怨气,反手温和的抚了抚灭景,留下一句罢了转身走了,季沧海蹙着眉望着素白背影,不明白叶悔之那句罢了究竟在指什么。
季沧海催马疾行,暂将甩在身后的叶悔之压下心头,毕竟皇城之中还有数不清的事情等着他去安排,现今并非是能贪图儿女情长的时候。季沧海匆匆赶回将军府将自己收拾妥当,又递了进宫的牌子,六部尚书合着太子和五皇子进宫的速度比季沧海还要快上许多,他们连下了三道急诏让季沧海回皇城,表面上说的好听是述职,其实两方人都心知肚明就是要联合审问季沧海屠尽永州驻军一事。季沧海面对诸位皇子大臣依然一脸坦然,无论如何相询逼迫只有为了维护皇权一个答案,五皇子极力主张治罪,而太子全面回护,两人争执许久六位人精似的尚书也不开口站队,听闻皇上身体渐好很快就要重新掌政,这非黑即白的事他们不想赌皇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不如干脆拖到皇上复政亲自处置以免逆了龙鳞或者得罪了五皇子和太子中的一位,如今审了季沧海就算自己没将事情置之不理,至于如何发落还是等待圣裁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卡文卡的痛不欲生中
☆、65
在六位尚书合力和稀泥之下,季沧海未被扣上什么罪名安然出宫回了将军府,府中众人早想知道永州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玄夜、白夜跟着押送逆犯的队伍脚程慢尚未回来,而季沧海刚一回皇城便急着进了宫,出宫之后只身呆在书房里并没有要同人交待事情的意思。洪修和绯夜被众人推搡着端了晚饭去探消息,此时其实早已过了饭点,书房中只有一点烛光,青花瓷的烛台在柔光下泛着暖光,季沧海府上的器物大多以实用为主,这个精美的烛台还是叶悔之特意寻来摆在季沧海书案上添些意趣的。
洪修和绯夜敲了门将晚饭摆在季沧海面前,正想寻个话头开口,却是季沧海先说了话,“你们去将龙骧卫的雷河、冯且安和苟富贵寻来。”
绯夜给了洪修一拐子让他去寻人,洪修想想自己嘴笨留下来也问不出个一二三四,倒不如顺着绯夜的意思自己跑个腿,没准剩下绯夜和将军两个人倒好开口,洪修和绯夜如意算盘打的好,可季沧海却全无开口的意思,只当绯夜不存在,绯夜叫了两声将军见没人理也识趣的闭了嘴,桌子上的饭季沧海没有动的意思,只是起身又点了两盏灯让书房中变得亮堂了些,洪修带着雷河三人进书房的时候,只看见季沧海和绯夜都在原位上,而且两人并不像是交谈过的样子。
雷河、冯且安和小狗同季沧海行了礼,季沧海点点头,看着三个人发问,“如今的形势你们大概也都清楚,叶悔之不会再留在我这边,他去到振威军中想是身边没有什么趁手的人用,你们三个是同他一个帐子出来的,可愿离了龙骧卫去振威军中帮他?”
正如季沧海所说,雷河三人是同叶悔之在选拔营中同吃同住一个帐子混出来的,关系自然比别人更亲近,叶家出事三个人担心叶悔之,可叶悔之如今诸事缠身又回了将军府中,他们并不好贸然前往打扰,如今有能帮得上叶悔之的地方,雷河和小狗毫不犹豫的立即点头,“属下愿意。”
冯且安拉住雷河和小狗,看向季沧海的眼神十分冷淡,“我们三人入龙骧卫时日尚短才能有限,只怕会辜负将军所托,不如将军另觅他人吧。”
雷河不解的压低声音问冯且安,“书生,干嘛不去,就算咱们本事差些,可对季九总比别人对他尽心不是。”
小狗瞪着眼睛在雷河和冯且安之间看来看去,冯且安做事精细、处事圆润,既然冯且安出口拒绝定然是有道理的,但是他十分想去叶悔之身边,如今叶家遭逢大变,他得讲义气,这个时候就应该全力帮衬自己兄弟,龙骧卫的前途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季沧海了然的迎上冯且安的目光,“你以为,我是派你去做细作?”
冯且安面上恭谨,眼神却毫无屈从之意,“难道将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