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桓咬了咬牙。
他只知道那家伙素日风流,却从没听说他有什么心上人,是以一直找不到他的软肋,可叶爻说的没错,谁也不敢保证这个性情古怪的左相会不会偶尔有个新鲜爱好什么的。
谢君桓深吸口气,强自按捺住将眼前女子折磨致死的冲动,只冷哼一声,迅速转身,几个起落间已奔山下去了。
他对于登顶根本没有什么兴趣。因为他知晓,这几十年来,数十次新弟子测试,还从未有一人成功上去过。
第十六章 锁情丝
身体如同散了架一般阵阵作痛。
叶爻咬住牙关支撑起身体,抽出腰间短剑,在岩石上借力,吃力地缓缓站起身。
四周已经没有了任何通道,显然,这条瀑布是通向峰顶的必经之路。
她现在可以选择下山,绝对在过关范围内,但她不允许自己这样做。
她还记得卓一谷的嘱托,她必须要在尽快的时间内进入景炎国的军营,所以在华云山庄的时候要想尽办法去争这个风头,尽管她其实不愿意这样。
只有引起山庄中重要人物足够的重视和青睐,她才有可能在三年后的推举中脱颖而出,不至于太被动。
她静静地盘坐在岩石边,闭上眼,嗅着空气中清新带着草木香的淡淡气息,缓缓调动体内微弱的内息。
她必须要尽快调整和休息,以备充足的体力。
水声响亮,那女子独自一人安然坐在草木丛间,神态宁静,似乎已与这周围融为一体。
“什么?居然还有人没有回来?”
中央广场上接到弟子禀报的风一兮吃了一惊,忍不住用手按住了桌角。
负责清点人数的小弟子有些忐忑地回答道:“长老,我们几个师兄弟将回来的人数清点了五六遍,真的还有一个没有回来。”
风一兮握住桌角的手缩紧了几分。
“看来这次和往常不一样呢。”身侧响起醇厚如酒的嗓音,带了一丝戏谑的笑意。
风一兮下意识看向身边青衣帷帽的男子,却见那人以手支颐,姿态慵懒,悠悠然看着上阳峰的方向,目光幽深。
顾西陌忽然回眸一笑,看向风一兮,“在下斗胆提个请求,不知长老可否帮这个忙?”
风一兮眉头一皱,微微冷笑:“恐怕要让顾相失望了,我华云山庄规矩森严,无论如何是不能允许他人在此时上上阳峰的。”
对方眸光流转,笑意盈盈道:“长老说笑了,在下再怎么胆大妄为,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面违反庄规啊,在下只需长老提供一把琵琶即可,在下自有用处。”
风一兮虽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这又确实不在禁止范围内,沉吟了片刻,命人取了来。
顾西陌伸手接过,抱在怀里打量了几眼,口中轻叹道:“虽不比我惯用那把‘锁情丝’,却也算是不错的材质了。”
修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拨了拨弦,清脆悦耳的响声令人闻之心中清净,顾西陌轻轻一笑,眼眸中荡漾起涟漪,“音质尚可。”
风一兮瞧着这位怪异的举动,又见他挑剔自己庄里的琵琶,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广场角落众人休息处,瘫坐在沈非花旁边的小布丁忽然神色一喜,跳起身来向外探头。
沈非花一把将他拉回身边,没好气道:“看什么呢,身体又好了是不是?叶爻还没回来,你给我老实会儿!”
小布丁撇了撇嘴,却压抑不住眸中的兴奋,“是顾大哥要弹琵琶……”
沈非花有些没反应过来,“顾大哥?哪个顾大哥?”
她起身,正看见那身材修长的男子微微垂眸,神色安静,墨发披散在身侧,那拨弄琵琶的风姿优雅中透出几分那人惯有的慵懒惬意。
小布丁一脸崇拜,有些骄傲地道:“你不知道,顾……顾相的琵琶在京中可是一绝,多少闺阁女儿家做梦都想听呢。”
沈非花叹了口气,耸了耸肩道:“我可不懂这个,只希望叶爻能快点回来。”
轻灵如玉碎般的声音飘荡在山间,曲中透出缕缕相思缠绵之意,闻者俱是心神一荡,那琵琶声竟似能惑人心智,引人遐思。
此刻,正打坐闭目的叶爻轻轻睁开了眼。
是她的幻觉吗?她居然听到有人在弹琵琶。
那曲子婉转风流,如昆山玉碎、百凤齐鸣,仅仅是悦耳也便罢了,偏偏那曲中不尽的绵绵相思之意,她不知怎的,听着竟有些心跳加快。
左手掌心灼烧般的热。
叶爻缓缓站起身,目光灼灼,看着中央广场的方向,那琵琶声想必是奏于空旷之地,因此能传地很远,连她都能听见了。
就在她默默出神之际,曲调忽然转为激昂,似冰河铁马,踏破重重山隘,豪放疏狂,听来热血澎湃,想将那万里如画江山踩在脚下。
叶爻身子震了震,她忽然明白了娜弹奏者的心意。对方是想借这曲子激励在远方的她。
她望着那远方山间葱茏翠色泯然一笑,悠悠道:“喂,你也太有些小瞧我了,我哪里是那么不堪一击的人呢。”她回眸,眼中煞气一闪而过,缓缓道:“我既然来了这里,必然是要上去的。”
自然不会有人回答她,她也只是轻轻一笑,再次看了看那手掌心的红芒,觉得它很温暖。
她朝着那曲声来源方向遥遥一抱拳,“谢了!”决然转身,飒爽身姿迅速朝着山顶的方向而去。
虽然身体疲软无力,但她只要还迈得动步子便不能放弃。
她手里紧紧握着随身的短剑,凭着自身十余年来跟随卓一谷在山间磨砺出的经验,迅速寻找出容易落脚的方向,朝着瀑布上游前进。
越是离得近,那水声越是震耳,轰鸣的瀑布激荡声几乎占据了她全部的意识。叶爻牙关紧咬,在水流的冲刷下稳住身形。
借着奔腾而下的水势,隐隐可见瀑布剧烈冲刷下,堆积的岩石和耸立的草木间竟有一柄柄倒插其间的长剑,剑身由于不断被水冲刷,暴露在日光下的部分光可鉴人,远看如一道道秋水长虹,分外夺目。
由于草木和水流的遮掩,只有到了近处才能看清这些倒插在这里的长剑。
叶爻仰起头,却只能看见瀑布高高地悬挂,她甚至不知道向上还需要多远能到达山顶。
轻轻吸了口气,内力还是丝毫提不起来,她只能尽量的放松身形,轻身越过那一把把锋利的剑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会被剑刃所伤,所以她只有小心翼翼,没过多久,后背衣裳已是大汗淋漓。
她突然明白,这些剑虽然看似毫无规律得随意插在这里,但却隐隐无相环绕,组成一个无形的剑阵,这剑阵之气特之处便在于是建立在悬崖瀑布之上。若是在平地之上,只需精通阵法破解也不是全无可能,然而在这等急速的水流之下寻常人根本无从下手。
这也就是为什么数年来都几乎没有人登上山顶。
她在脑海中飞快回忆着卓一谷传授她的各种有关阵法的破解方法,心中忽然一动,突然清啸一声,身形一展,纵跃到右前方一柄宽背长剑上,左脚前踢,试图将其中一把弹出石壁,结果却只是是那剑身发出一声轰鸣,她这才记起自己内力全失的情况下腿脚上的力道也大不如常。
情急之中目光忽然瞟到两侧山隙间盘桓生长的粗壮藤蔓,不禁一喜,谨慎地向那边凑近了些,她试着用力拽了拽那根藤蔓,将它用力拽出长长的一条,将其一端紧紧系在了那柄待要拔出的长剑一端,自己则用手握住了另一端,然后稳重身形,看着崖壁上那颗老树,心想成败在此一举,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向外一甩。
粗壮的藤蔓在双方的拉力下骤然绷得笔直,不可抗拒的反弹力几乎将毫无内力的叶爻从岩石上甩了出去。
叶爻咬破了嘴唇,感到手心被藤蔓摩擦得麻辣辣的痛,但她知道一旦放手就会功亏一篑,右腿被下方离得很近的尖锐剑尖瞬间划破,殷红的血滴落入水中。
只听得“呛啷——”一声锐响,那把剑终于被拽了出来,叶爻纵身一跃,抬手紧紧握住了它。
冰凉的剑柄与灼热刺痛的手掌相遇,竟仿佛牢牢粘在上面一样。
叶爻却顾不得看剑,面色肃然,抓紧一切时间向后退去,躲开了瀑布的范围。
轰然一声巨响,紧接着所有的长剑都似被这巨响惊动,发出阵阵龙吟,清瑞的声响混合着水声响彻整个山庄。
远处,顾西陌拨弄琵琶的手指一顿,眸光微微流转,唇角却出现一抹笑意。
风一兮霍然站了起来。
不远处谢君桓目光阴冷,恨恨地看着上阳峰方向,满是怨恨不甘。
沈非花和小布丁在听到声响的那一瞬飞快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喜。
天柱峰上,静室中闭目而坐的陆鸿涯突然睁开了眼,目光犀利而幽深,良久,轻若虚无的叹息声随尘烟逸散在幽深的青云阁中。
命运,还是不肯放过他么……
叶爻还是低估了这个剑阵被破解后的爆发力。
数千把长剑突然齐齐一震,随着山势晃动,无数的碎石滚落,水珠四溅,一道恢弘青光突然迸射而出,瞬间映亮了整个山崖,数千把长剑突然齐射而出,纷纷掉落到水中,其景象之壮观远远超出了叶爻想象。
那道青光犹如长虹贯日,光彩夺目,闪烁了一阵后化作万千细碎光影,如雪片洋洋洒洒散落山间,最终消失不见。
没人注意到,一道轻若流云的水蓝色身影,身形如电,飞快地向这边赶了过来。
而叶爻,在清光照进双眼的一霎,不知怎的全身一震,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的左手掌心,那奇异的图腾依旧闪烁着明亮的光芒。
第十七章 燕落亭
她醒来的时候,耳边似乎有水珠从高处缓缓滴落的声音。
习惯性地,精神在最短时间内恢复了警惕和紧张,全身紧绷,她猛地坐了起来,观察四周。
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淡淡的语声:“不用紧张。我不会伤害你。”
是个颇为年轻的男子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冷,带了几分出尘之感。
叶爻迅速回头,身后不远处一道浅蓝色的人影长身玉立,这里大概是个山穴,有些潮湿,但很安静。那男子只是静静站在光亮的入口处,他身姿修长,长发以白玉环随意束起,晚霞的淡红微光笼罩在他身上,使那身影显得有几分朦胧的美感。
叶爻有些错愕,不知怎的,看到这个人的第一眼,她就觉得他不是个居心叵测的人,这应该叫……第六感?
很奇怪的感受。
然而她也并没有放松警惕,微微蹙眉,冷冷道:“你是谁?”
那人闻言微微偏过头,逆光中那面孔英挺而不失柔和,眉眼清冷出尘,更奇特的是那淡淡的双眉间一点殷红,犹如谪仙下凡,再加上目光悲悯,颇带了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燕洛廷。”
尽管现在身上有伤口隐隐作痛,处境未知,叶爻还是撇了撇嘴,在心中感叹,大神就是大神,起个名字都这么风雅。
燕洛廷,燕落亭。美景般的名字。
眼前仿佛飘过暮云千里,湖心亭下有燕低回,落花纷如雨,人独立,燕双飞,过水面,似吻痕,猛然间微雨飒飒,檀郎温润、伊人痴语。
他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眼中的感慨,淡淡道:“姑娘那日破了灵泉剑阵,在下奉庄主之命在山顶等候,其实姑娘心中相比依然明了,过了那剑阵也就等于登顶了。可姑娘既然昏迷,在下也不便做主,只能等姑娘醒来。”
这一通话说得彬彬有礼进退有度,叶爻再次在心中感叹,若论颜值,这位似乎比顾狐狸还差些,但比起说话时的气度和风范,尤其是对女士的气度和风范,顾狐狸简直是差了不止一个台阶啊……
燕洛廷淡淡道:“姑娘若觉得伤势好些了,可否随在下下山。风长老和众新弟子们还在等候。”
说着他向她伸出手。
她抬眸,看到那双宛如静水深潭般的眸子,里面有粼粼波光倒映着她自己的面容。
那一刻她莫名地一阵出神,像是看到一缕阳光照进自己的内心,驱散这两个月风餐露宿、惊忧怖惧、彻夜难眠的疼痛阴霾。
轻轻垂下眼帘,面前的那只手看去清爽干净,手心和指节弯曲处有轻微的薄茧,看得出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
叶爻淡淡一笑,迎着他的目光道:“我可不可以上峰顶看看?”
燕洛廷一挑眉,“姑娘请便。”将出口让了出来。
这里已离峰顶不远,叶爻已仔细看过腿上伤口,燕洛廷的包扎技术十分完美,而且也确实不影响行动,她深吸口气,回头道:“多谢。”
对方只淡漠一点头,作为回应。
叶爻缓缓走上峰顶,山风凛冽,吹起她耳畔缕缕缠绕不休的黑发,她闭了闭眼,享受这一刻的阳光,这一刻清爽的山风。
对面是高度相差不多的朝霞峰,以及那还要高一些的主峰天柱峰。
远远看去,天柱峰上人迹杳杳,尘烟袅袅,竟是分外幽静自然。
身后燕洛廷负手而立,衣袂飞扬,轻声道:“那是庄主清修之所,故而十分幽静。”
叶爻点了点头,向下望去。
俯瞰之下,只觉云雾缥缈,以致于下方景色看得并不十分真切,但也能隐约看到那错落有致的建筑伫立其间,设计精致,赏心悦目,心里不禁赞叹。
收回目光,叶爻忽然张开双臂,脸上扬起一个素净的笑容,朗声笑道:“我终于上来了!”
燕洛廷怔怔看着眼前女子。
她相貌中几分刚硬冷冽,此时却随着那恣意畅快的笑容都化为了莫名的亲切和柔和,那样的明亮、飞扬、朝气蓬勃。
他心中微微震慑,随即低下了头,眸中复杂难明。
“燕公子!”叶爻冲他早了招手,在狂风吹拂下喊道:“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你在庄中是什么职位?”
燕落亭抬眸,声音依旧淡漠:“我是你大师兄。”
“哦,大师兄……有酒吗?”叶爻笑着。
燕洛廷一愣,望着她恣肆的笑容皱了皱眉,但还是点了点头,从腰间解下酒葫芦扔了过去,淡淡道:“少喝点……”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嘱咐和没嘱咐一样。
叶爻接过去说了声“谢了!”弹开瓶塞,仰头就灌了下去。
她今天实在是太高兴了,不顾身上有伤不宜喝酒,也不顾天就要黑了,居然就这样开怀畅饮了。
燕洛廷愣愣看着她灌酒,反应过来时酒已经喝了一半,他微怒得从她手中夺过,冷冷道:“你干什么?”
叶爻似乎还没发觉自己已经醉了,双颊通红,醉意里面容间透出几分嫣然艳色,笑道:“你干什么?我还……没喝完……”
燕洛廷剑眉紧锁,怒道:“你还下不下山了?”
叶爻反应了一阵才听懂他在说什么,晃晃悠悠就往山下走,怎奈步伐不稳,一头栽倒在地上,幸亏燕洛廷及时扶住她。
她却已经睡着了。
燕洛廷无奈地抚了抚额,犹豫了片刻,叹息一声,将她背了起来,缓缓向山下走去。
他已经不敢想象风长老看到酒醉的叶爻和如此狼狈的自己会是什么表情了。
他更不敢想象这样一个师妹会给华云山庄带来什么了。
风一兮在山下焦急地等候。
原本在中央广场的众人都随着他来到了上阳峰山脚下,等待那个数年来第一个登上峰顶的人出现。
顾西陌悠闲地倚在树下,风姿洒落,手里握了把纸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眼神中光芒闪烁,谁也不知道这位在想什么。
身后不知何时悄悄蹭过来一个轻捷矮小的身影,那小家伙小心翼翼地一步步靠近,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终于靠近那颀长身影时,头顶忽然被一把折扇打中。
小身影沮丧地叹了口气,顾西陌低笑一声,转身用微凉的手掌抚了抚那孩子的脑袋,嗓音低沉而诱惑:“小殿下,您这么费心找微臣做什么?”
那孩子抬起头,黑葡萄般的眼睛闪烁着微光,“顾大哥,叶爻姐姐会平安地回来是吗?”
顾西陌柔声道:“小殿下这么关心她,她当然要回来啊。”如玉修指在孩子粉嫩雪玉的小脸上揉了一把。
那孩子忽然握住他的手掌,似乎是看到他右手掌心上有什么东西,顾西陌眼光一动,不动声色抽回手,笑容诱人,“小殿下越发调皮了。”
那孩子也没将这动作放在心上,忽然道:“顾大哥,上次那个寒阳玉的玩意儿可有人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