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爻漠然看着他慢悠悠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心底颇不屑暗骂一句“小白脸”。
要不是现在情况紧急,她才不愿意和眼前这家伙多说一句废话。
那人目光狡黠,望着她轻笑道:“在下顾西陌,还请姑娘多多指教。”说完轻轻咳嗽了一声,笑得人畜无害。
正背对着他点烛火的叶爻脚底一个踉跄,险些滑倒,然后开始不停咳嗽,猛然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身后那个“小白脸”,感觉脸上肌肉瞬间僵住了。
人在江湖飘,哪有不挨刀?善哉,她这次惹到景炎国堂堂左相大人身上去了。
等等,她刚才都做了什么?
貌似是她扯着左相大人的衣服进了房门,然后把人家直接扔到了床上?
顾西陌很满意地看着叶爻此刻丰富多彩的表情,心想这个女人接下来会怎么办?给他磕头赔罪?
叶爻什么也没做。
她一向思维强大。小时候周围有爱慕虚荣的女同学故意诬陷她弄脏了自己的白色连衣裙,她当时瞅了瞅那块墨点大的污渍,又瞅了瞅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长着雀斑的女生,也不说什么,拿起身边同学课桌上敞着瓶口的黑墨水,一抬手泼了上去。
反正她既然非要说是自己弄脏了她的裙子,那她弄脏一个墨点也是弄脏,弄脏整条裙子也是弄脏,何不把事做得彻底。
当然,那女生如此嚣张,是因为她是校长的孙女,自然不肯放过让她当众出丑的叶爻。后来因为这件事,叶爻被强行退了学。
那年母亲牵着她的手,步伐缓慢而沉重,在校领导们讽刺嘲笑的目光下走出校门,那一刻阳光灼烈而刺眼,车流飞快在身前穿梭,鸣笛声尖锐而刺耳,风带起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长发。叶爻将眼微微眯起,似乎看到母亲眼角闪烁的泪光。
那一刻起,她决定,她生来世间,从此必不会再让自己和母亲在人前受辱。
哪怕是,倾尽所有、千夫所指。
她要为正义而活,为尊严而活。
从回忆中脱出,叶爻挑了挑眉毛,若无其事迎上顾西陌笑盈盈的眼眸,淡淡“哦”了一声,平静地道:“顾公子,借你名声一用。”
顾西陌眼光一凝,有些危险地“嗯?”了一声,眼波流转,正要说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听声音,至少有十几人。
他唇角一勾,正要起身,忽见叶爻突然大步走到自己身前,俯下身,然后,向下一扑。
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了。
窗前朦胧月光浅浅摄入,男子身上异香氤氲,眼波荡漾,噙了抹倜傥笑意柔柔注视着身上女子。
黑衣黑发的女子面容严肃,眼神古井无波,脸色有些不自在的僵硬,却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脸颊上一抹可疑的潮红。
她想得明白,今日他已经将眼前这位得罪了,既然已经得罪,不如得罪到底。张老汉一家性命此刻就相当于掌握在她手中,两害相权取其轻。
她不怕得罪权贵,谢小公爷她都惹了,何况眼前这个左相还不知是个什么立场。
只是这个姿势……即使是前世,她也不曾这样过,多少有些不自然。然而大难临头性命要紧,顾不得这些小节了。何况她知道,眼前这名左相大人,桃花成堆,传出什么来对他也没什么伤害性影响。
顾西陌已经想到她要做什么,眼中一分赞赏、一分惊讶、一份无奈。
赞赏她如此短暂时间内反应还算机敏,惊讶她到底是个女孩子竟如此毫无顾忌,至于无奈……当然是因为这个古怪的姿势。
门忽然被踹开了。
谢小公爷这一天晚上真的很忙。
先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掉了两颗门牙,然后惊魂甫定,突然发觉那封信竟然失踪不见,那上面有他专用盖印。此刻丢失,他有种不详的预感。
刚才派人去打听那张老汉一家,得知那一家子竟不知何时被人悄悄送往城外了,此刻已不知到了哪里。
一封信事小,就算有人拿这个去投案,以他和父亲的势力也足以将这案子压下来使之石沉海底,可他担心的是,最近朝堂上党政越发激烈,表面平静暗中风云暗涌,他老爹鲁国公虽然权大势大,但却也有势均力敌的对手。
其中最麻烦的一个,莫过于那个做起事来狂荡又精明的左相,从来不按套路行事。父亲说,那个家伙看似垂衣拱手,但官场上有个风吹草动只怕都了如指掌。
此时若是被他抓了把柄,后果只怕不堪设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高手相争,稍有差池都是万劫不复之险。
想着想着谢君桓出了一身冷汗,立即下令彻查。
在怡香苑搜罗了一圈,确定了没有找到疑似“刺客”的身影,谢小公爷很是不甘心两颗门牙就此白白牺牲,竟硬是动用强权,将怡香苑内所有来历不明的、尤其是外来的在京人员统统开门“查验”了一下。
月黑风高,刺客踹人,捕快踢门。
捕快们硬着头皮一间间查过,被无数双仇恨得恨不得剥了他们皮却敢怒不敢言的眼睛瞪过之后,本以为没找到刺客今夜必然毫无所获,没成想踢门踢到其中一间时,那房间灯火通明,毫无遮掩,捕快们瞪大了眼,看清里面情景后倒吸一口凉气。
淡绿的青纱帐朦胧轻盈,隐约勾勒出斜靠在床边身形曼妙的男女,那男子闲闲地斜倚粉墙而坐,缎子般的乌发滑落,松松搂着怀中女子,姿态慵懒暧昧,雪青色的锦衣前襟微敞,露一抹比珍珠还明润的肌肤。
他微微垂眸,眼眸漆黑却含着一丝春水般的温软迷离,唇角勾起一抹美妙动人的弧度,修长洁白的手指正温柔地梳理怀中黑衣女子的发。
一群捕快踢门而入,顿时愣在原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仔细问了老鸨,今夜在此间的似乎不应该是眼前这位……
他们奉了谢君桓的命令,只需搜查来历不明和外来的可疑人员,因此之前虽热闹了一些人,但并不会因此得罪权贵,然而此刻他们却想不明白为什么左相大人会在这里……
那男子似乎并未因为他们的突然闯入而尴尬,抬眸一笑,淡淡道:“刘捕头,多日不见,来此有何贵干?”
第三章 他是我夫君
刘捕头出了一头冷汗顾不得擦,张了张嘴想要解释,忽然发觉怎么解释似乎都不对劲,心中暗暗埋怨谢君桓行事狂妄,这下可好,惹怒了眼前这位连自己都要被拖累了。
这时他突然看到对方怀中的女子静静抬起头来看着他,那张面容平静无波,容貌并不惊艳,但那神情中一抹自内在散发出的冷峻气质令他心中微微一震。
他看到女子的眼眸,清亮,似被冰雪滋润过,又像是寒潭古井,冷而深。
他似乎从未见过这样一双眼睛,就如同搂着她那男子的容貌一样,一种美到极致的气韵,让人移不开目光。
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刘捕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身后却已有人及时赶到,微笑上前浅浅一揖,“顾大人,下官冒昧打扰,是想搜查刺客,还请您行个方便。”
雪青长衫的男子眼神微微一闪,剔羽般的眉轻轻挑起,淡淡道:“原来是谢小公爷,”他目光落到谢君桓别扭合着的嘴唇上,轻轻一笑,“小公爷这是怎么了?听说此间有刺客?我怎么不知道?”
谢君桓听了又气又恼。方才捕快们搜人踢门已经闹出不少动静,这人却硬说不知道,果然如传言是出了名的奸猾。他要装糊涂,谢君桓也只得忍了忍,低头道:“不错,下官怀疑那刺客尚在怡香苑中,还请顾大人配合。斗胆问一句,这女子是何人?”
他不想和眼前这个让人头疼的家伙兜圈子,干脆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唯恐被他绕进去耽误了时间。
“她么……”那男子眼含笑意,眸光流转,微微一沉吟。
谢君桓以及众捕快都紧紧盯着他神色,大气也不敢多喘一口。
那女子忽然将男子拨弄她头发、姿势优美的手毫不“怜香惜玉”地往边上一甩,抬头迎着众捕快目光淡定从容道:
“他是我夫君。”
说着转头,将男子垂落的长发妖娆地缠在指尖,神情淡淡,叹了口气道:“夫君啊,妾身实在是不放心你才跟了出来,夫君莫怪……”
谢君桓听完愣了半刻,摸了摸耳朵,瞪圆了眼珠看着他们。
一众捕快们张大了嘴,下巴险些掉下来。
得知消息匆匆赶过来刚到门口的老鸨听到这一句一个踉跄险些滑倒……
感情这是左相夫人心思过重、不放心自己夫君,竟然跟到了青楼探班?
雪青衣衫的男子则是笑容微微一僵,眼中闪过一抹古怪神色,不易察觉地勾了勾唇角,面不改色勾住女子肩头,眸光似醇酒,轻笑道:“娘子,说好的低调呢……”
他笑意风流,那眼底风华似要将这一室照亮,看得人浑身一软,几乎要沉醉其间。
女子却依旧一脸面瘫状,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偏头,有些嫌恶地道:“各位可以离开否?刺客查完否?八卦探完否?”
众人心里不禁唏嘘,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美貌第一风流第一的左相大人怎么找了这么个面瘫?
然后左相大人笑吟吟指着那女子对他们道:“吾妻,叶爻。”
……
良久,谢君桓大脑回血后皮笑肉不笑挤出一句:“原来如此,下官唐突了,贤伉俪真是恩爱,连花楼都一起来逛,打扰了,告辞……”带领一众捕快一溜烟消失在走廊尽头。
打死他也不愿相信会有人真有这种嗜好,但人家摆明了态度要庇护那女子,谢君桓也只得陪着一起装傻。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打落牙齿和血吞。
一堆人迅速撤去,室内恢复安静。
叶爻松了口气,看了看面前眼波盈盈的顾西陌,突然一伸手,抓着顾西陌的前襟衣领就要解。
此刻谢君桓的人一定还在外面,她干脆扮成他,趁乱混出去。
手忽然被他轻轻握住。
轻缓的夜风顺着半敞的窗悄悄溜进来,他轻轻低笑,“原来你这么心急……”
叶爻抬起膝盖朝他小腹撞去,拔出腰间短剑搁在他光滑的颈间,冷冷道:“把衣服借我。”
顾西陌丝毫没有意外之色,显然早就料到她要这么做,抬起凉玉般的手,轻轻握住刀锋,柔柔笑道:“一个女孩子,总是那么凶巴巴的,可不招人喜欢的。”
叶爻眼光闪烁,面色漠然,“把衣服借我。”
顾西陌幽幽叹了口气,向后一仰,手肘闲闲一支,笑吟吟道:“你有本事就自己来扒。”摆出了一副任君采撷的姿势。
叶爻嘴角抽了抽。
见过脸皮厚的,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
她抽着嘴角,犹豫片刻,讷讷道:“你里面……有衣服吧?”
顾西陌闻言微微一怔,笑道:“你扒了不就知道了?”
叶爻在心中哀叹,这要是二十一世纪,什么男女之防!可现在实在五行大陆,景炎国不算封建保守,但远还没有开放到那个程度。
顾西陌见她不说话,心中觉得有趣,干脆调侃道:“你不动手,我自己动手了?”
叶爻脸“唰”地烧了起来,急忙转过身,“流氓!”
身后轻笑声响起,一件凉凉的锦袍当头罩下,叶爻怔怔接住,这才反应过来对方在戏虐她,心中着恼,瞪了着雪白中衣笑得倜傥的年轻男子一眼,穿好衣服甩门而去。
烛光幽幽,锦榻上男子在她离开后渐渐敛了笑容,伸出右手,轻轻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窗外影子般忽然跳下身形高大健硕的男子,对着顾西陌微微躬身,“玄影大人。”
月光与烛光交相辉映,静静负手而立的顾西陌眼中波光难明,唇边一抹冷而艳的笑,垂眸淡淡道:“传消息给阁主,七杀已现,计划照常。”
身后护卫首领顾枫淡淡应了一声,飞窜而起,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夜深而静,好像从来没有人出现过。
顾西陌静静凝视着远方天际,那里,隐隐可见三颗明亮闪烁着的星,散发着独特的光辉。
风轻轻吹起他雪白的衣袂,长发飘舞,眼眸深深。
谢小公爷抓刺客没抓到却抓出了一个惊天大八卦,这实在是意外收获。
之所以引起如此大的轰动,是因为八卦界人士皆知,这位左相大人年纪轻轻便功勋卓著,却从未有女人。
天朔十七年,皇太子上官赫曾突发一场大病,此疾来势凶猛,病发突然,又是见所未见的疑难杂症,众太医纷纷束手无策,天朔帝闻讯龙颜大怒,怒斥太医后当即下令于地方各县张贴皇榜,以重金招有真才实学之士前来就诊。皇榜贴出去第三天,被一人淡然揭下,直入皇宫。
之后便是传奇的开始,此人自称名叫顾西陌,业内传说,仅仅半月,太子的病已好了大半。天朔帝大喜,当即封顾西陌做了太子太傅。此后不久,北方苍云国来犯,太子亲征,作为副帅的顾西陌在战场上屡出奇兵,表现得颇有将才,虽初出茅庐亦是深得军心,之后大胜还朝,升任左相,从此名声大振。
那一年,不过弱冠之龄的顾西陌一年之内展现出如此惊艳才华,天朔帝甚是赏识,曾于庆功宴上欣然开口,询问他是否有娶妻成家之意,有心将正值韶龄的灵犀公主指婚给他。传言中彼时那青年手执金樽淡然一笑,言道:“多谢陛下好意,只是微臣曾向家母许诺,非天下奇女子不娶。”
宴上一时寂然无声,天朔帝脸色微沉,然而那青年只是淡淡饮酒,神色不卑不亢,眼光深深。
此时传到民间,引来一片唏嘘之音,众人纷纷猜测,莫非是这位年轻将才已有心仪之人,因此才在大殿之上触怒龙颜?
可自那日宴席之后,顾西陌突然一改往日张扬风格,日夜流连于声色犬马、烟花柳巷,不问政事。两年光阴弹指而过,他喝过帝京所有青楼的花酒,纸醉金迷,衣香鬓影,那一颦一笑间的风华即便是风尘女子也为之迷醉,但却从未听说他迷恋上哪家姑娘。
所以,两年以来,帝京所有姑娘小姐的心一直空荡荡地悬着。
可就是这一日,她们的幻梦一瞬间化为泡影。
此时的叶爻,站在顾西陌身前不远处,看着窗前姿态风雅的男子,心头瞬间一冷,语气如刀锋般锐利:“果真是你偷拿了那封信。”
昨天晚上,她一直距离他那么近,她本该有所察觉,可最后临走时那份窘迫竟使她一时疏忽,出院子的一路又紧张着应付那些捕快,出门走出好远才反应过来信不见了。
如此说来,他昨夜竟是故意吸引她的注意然后将信拿到手?
顾西陌好整以暇地托腮微笑,“娘子不打算进来陪夫君小酌两杯吗?”
叶爻心底冷笑,掀帘而入,直视他,“谁是你娘子?”
顾西陌懒洋洋道:“满城皆知,”他笑盈盈抬眼,“再说,这不是娘子你自己说的吗?”
叶爻淡然一挑眉,不置可否。
旁边有侍女缓缓斟上两杯酒,叶爻大马金刀往红木椅上一坐,皱眉道:“别废话,信在哪?”
顾西陌慢条斯理递上来一杯酒,眼神微闪,笑道:“南方昊城进贡来的雨花酒,清冽如檐下雨,娘子尝一尝如何?”
青翠色的玉质酒杯,阳光下有淡淡的莹润光泽,酒液清冽,执杯的手指修长干净,如玉琢成。
叶爻眼都不眨一下,紧紧盯着他,“我不会喝你的酒。”
顾西陌轻轻搁下酒杯,淡淡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封信,你原本是想用来打官司的。”
“没错。”
顾西陌轻叹一声,眼眸深深望着她,“你把这封信咱交予我,相信我,这不是和谢家打官司的时候。你不是帝京人氏,谢家有多大势力你根本不够了解,盲目拿去打官司,只会害了那张家父女。”
叶爻眼中光芒一闪,直视他,“那张家父女呢?真要让谢君桓去继续欺压他们?”
顾西陌轻笑着转了转酒杯,悠然道:“这个你放心,我自会给它们安排到一个安稳去处。至于谢君桓,如今已成了惊弓之鸟,找不到张家父女他也不会大张旗鼓去搜罗,只要你不动,他们自可平安无事。”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你除了相信我别无选择。信在我这里,你抢不走。没有证据,你就不能为他们打抱不平。”他笑容狡黠。
第四章 机关木
淡金的日光静静笼罩在眼前的男子身上,她定定凝视着他,目光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