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站在悬崖边,抱着怀中的小小女孩。
婉仪,那个从来如此自尊骄傲的女子,不顾一切地扑倒在他脚下,恳求他,放过他们的女儿。
他其实一直想告诉婉仪,他不比她少痛,只不过,这沉重的担子,只能落在他身上。
他是个男人,这巨大的罪孽只能由他来背负。
也只能由得她怨他恨他。
如果可以,他宁愿她心里的恨只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他太了解自己的妻子,那是一个外表柔弱内心刚强的女子,会将所有苦楚默默隐忍,却禁不起失去**这样的打击,因此,哪怕是她恨他,他也要让她一次为支撑活下去。
你看,世上的事就是有这么多无奈。
你以为前方是黑暗一片,其实还未到终点,表象背后也许使人意想不到的因果。
下着雪的夜晚,七杀星再次现世,他就知道瞒不过她了,她决然出行,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他想,走就走吧,她苦了那么多年,是时候放开她了。
就让暴风雨来临前,让那对母女聚一聚。
却万万没想到,她会就这样无声无息的去了……
胸腔里一股鲜血涌了上来,他咬牙死死忍住。
叶爻垂眸站在他身后,默默望着这个男人。
她的父亲。
突然觉得很讽刺。
是否是命运太过无常,我们都成了被捉弄的那一个,却还要自相残杀?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了。
叶爻对着那个背影,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剑,“动手吧。”
陆鸿涯没有说话,四中山林寂静,风声隐隐,那些草叶尖上隐隐泛着无数道明亮的剑光,那是早已埋伏在后山的杀手。
他的手指轻轻在墓碑上敲了敲。
暗夜里无数雪亮剑光忽然出现在叶爻身侧,杀气袭人,整个山里无风自催。
叶爻弯起唇角,轻轻笑了笑:“这就是你准备好的杀招?武功天下第一的陆庄主,也不过是如此心机阴险之辈,永远不会光明正大面对自己的罪过!”
她忽然从怀中取出一枚信号弹,猛地射入天空!
淡金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炸开,在阴云密布的漆黑夜空无比绚丽夺目。
一直隐在树后的燕洛廷刚要出去,看到那金色烟花心神一动,松了口气。
她还是信任自己的,用了自己去苍云国之前给她的烟花信号。
心中忽然不知是悲是喜,竟微微茫然。
“如果不是你派出杀手,娘就不会急着下山,也更不会死,”叶爻按着剑柄低低说着,目光在那些人身上一一掠过,忽然冷笑,“这才是你的杀手锏吧?”
片刻之后,平地之内剑光与血影交织。
不知有多少人惨呼着倒在了七杀剑下。
陆鸿涯不得不承认,自己失算了。
他没料到余氏会死,也就没料到叶爻会受了这么大打击,竟被心魔控制了。
看这模样,完全是一副六亲不认,眼中只剩得杀气了。
如果真的放任被心魔控制的她沦落江湖,必然造成无数杀孽,这剑上吸附的鲜血人命越多,对人心智的控制板越强大难以消除。
身后忽然传来心痛的呼喊:“庄主!不可以,她是你的女儿啊!”
风一兮是什么时候到的?自己不是派了人看好他不让他参与今晚的事吗?
“她是卓师兄的传人啊!”风一兮失声道。
陆鸿涯豁然回头,又再次看向那边犹如杀神附体的叶爻,愕然。
原来如此。
你算我我算你,都是因果报应。
数十年前,御龙阁的岳薇在那一场恶战中香消玉殒,卓一谷几乎一夜白头,瞬间苍老了十岁,当即下山,从此不知所踪。
十二年前,他在悬崖下方水潭里救出了那个小小女孩,传了她一身武功,之后,安排她进入华云山庄,是为了,借机引动她身上煞气,为当年枉死的岳薇报仇吧?
真是报应。自己当年一剑杀了岳薇,他如今十倍百倍还于自己。
而自己的女儿成了这其中的代价,首当其中,即将成为牺牲品。
剑在手中,无论他今天杀或不杀叶爻,华云山庄都败了。
梦幻背后是残酷的现实,现实背后是鲜血淋漓的阴谋与黑暗。
卓一谷为了这一天,十几年前便已开始筹备。
山下忽然一阵纷乱,有弟子上来禀报,有御龙阁的杀手出现了,似乎是为了七杀剑而来!
陆鸿涯咬了咬牙,握紧了手中的剑。
就算今天华云山庄惨败,也不能让江湖叛党得逞!
他上前一步,不理会风一兮的阻拦,一剑劈了过去!势如倾江倒海,力道重若千钧。
叶爻只觉得一瞬间犹如泰山压顶,被剑气紧紧锁住,动弹不得。
这就是要死了吗?
死了干净,那些恩恩怨怨就都了结了。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本就是个错误,她结识的所有人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接近她。
那些人。卓一谷,顾西陌,沈非花,燕洛廷,唐小川,林曜,秦弈,唐小川……还有她才刚相认便已经去世的娘,以及面前这个要夺取自己性命的爹……
一切都是假的,所有人都在欺骗她,师父、亲人、爱人……
陆鸿涯是她的亲生父亲,却不得不置自己于死地;卓一谷收养她十二年,把她当做报仇的凶器;顾西陌……她心里火辣辣的疼痛,连眼泪都已经干涸。
她匆匆扫了一眼四周,沈非花和小布丁不在山上,有些庆幸不必让他们看到这样撕心裂肺的情境,还有唐小川他们,大概是刚才被阻挡在广场那边了,没有见到自己这副鬼模样。
剑光过处她抬眸,清冷犹如冰雪般的一双眼,看向持剑刺向自己胸口的陆鸿涯。
剑光当头罩下,她眼前却突然仿佛看到梦幻般的一树树梅花,冷香迤逦,仿佛当初有人含笑用手拂落她发间花瓣,温柔低语,笑容醉人。
真好笑,竟然在这个时候又想起他。
说好的彻骨之恨呢,为什么突然泪如雨下?
其实也不怪那个人吧,要怪就怪命运。
还有这个再次要杀自己一次的爹,她记得,娘有遗言,让自己不要怪他。
其实她并没有打算杀陆鸿涯,她这样做,不过是为了让娘能下葬华云山,然后,让他亲手杀了她。
只要她一死,陆鸿涯对江湖就有了一个交代,天下祸患根除,民生和乐,一切太平,皆大欢喜。
她终于知道当初那个下山洞前雷雨之时脑中的残碎片段是什么了,那是自己幼年时的记忆。
她被爹爹抱在怀里,却清晰得看到那一瞬陆鸿涯眼中的悲痛无奈。
被她扔下去的一刹那,她的最后一个想法其实是——不怪爹爹,不怪他。
正如娘临终前的遗言。
他背负的多,承受的也多。娘懂,她也能懂,所以,不必怨恨。
她轻轻笑了笑,“爹……”
犹如十二年前风雨肆虐的夜晚,小小女孩拨开他额前的发,甜甜的叫了一声“爹”。
陆鸿涯的手猛地一抖,然而收势不及,剑身穿透叶爻胸口,他心头也仿佛被一剑刺穿,千疮百孔,颤巍巍的手将剑拔出,血雾喷涌!
叶爻闷哼一声,身子无力地向后倒去。
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淡淡的佛号,转瞬间金光大盛,暗处又隐隐的梵唱之声。
陆鸿涯大惊抬头,见半空中飘下两个僧人,顿时明白,叶爻手中的烟花信号就是为了等他们来的。
可惜迟了一步。
他惨笑一声,看着浑身是血的叶爻被他们抱在怀里,那两个僧人冲着他一施礼,淡淡道:“陆施主,师父有言,命我们将这位叶姑娘救回,我们会利用佛门大法替她消除心中魔咒。请施主成全。”
说着双掌合十,低低诵了一句佛号。
陆鸿涯深深看了叶爻昏迷过去的面容一眼,轻声感谢,“多谢大师相救小女,也请大师保重。”
那两个僧人又是一礼,眼神悲悯:“庄主不必过于悲痛,是这位女施主携煞气降世,命中本该有此一劫,只要度过,日后必然平安顺遂,一生无忧,请施主放心。”说完转身离开。
陆鸿涯亦双手合十,感激地望着他们。
“还请庄主不要告诉江湖人士叶姑娘的去处,避免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淡金光彩一闪,身影融没在夜色里。
这一夜终于归于平静。
之后华云山庄传出消息,七杀被不明人士接走,对方手段神秘,高手如云,暂不知去处。
江湖传言纷纷,终究摄于华云山庄威势,不敢过多揣测,只是个门派均暗中派了人寻访查探,却丝毫没有结果。
而当时山上的几个知情人,被不同程度的用药抹去了当夜的记忆,还有一些重要人物被召集训话,折腾了多日,此事才算告一段落。
苍云国晁怀烈顺利登基,揭发了鲁国公和肖焱合谋反叛的罪行,眼看着权倾朝野的鲁国公就要就此覆灭,连带着三皇子也激将失势,朝中风吹草动向来灵敏,有心人开始关注起这两个有功之臣来。
华云山庄上下为了保护叶爻,叶爻的御央军身份没有暴露,景炎国天朔帝也对这一江湖事件的内幕并不知情,更不知七杀的真实身份,叶爻这段时间一直“抱病不出”,皇帝以为是她存心低调,念在她年纪尚轻,过于崭露头角确实不妥,也便任之了。
令朝中人士感到有些奇怪的是,叶司阶抱病不出,那位风光正盛的左相似乎也没了消息,一直隐居府中,不见外客。
唯有府中近卫才知道,左相大人其实是刚刚回到京中。
冬季已经将要结束,枝头已然染了浅浅的翠绿,风也似乎柔和了些,带了令人心情舒畅的温度。
只是左相大人的案前,空气却仿佛比冬季还要严寒冰冷,压抑得人难以呼吸。
第七十六章 心事几重
一袭月白轻袍的男子静静坐在案前,一只手轻轻扶住额头,乌发垂落遮住脸上神情,只有声音从未有过的冰冷彻骨:“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顾枫咬了咬牙,声音却还是带了一丝心虚:“属下……当时没能拦住叶姑娘,当时姑娘心意已决,属下没有办法,请主上责罚!”
他声音呜咽,跪伏在地上,不敢看顾西陌的脸色。
顾西陌闭了闭眼,“继续说,后来到底怎么回事。”
“后来……姑娘半路被余氏救下,却遭到了绯语护法的追杀,余氏死了……”
空气瞬间降了一个温度。
顾西陌声音轻颤,“死了?”脸色煞那间变得雪白,忽然以袖掩唇轻轻咳嗽了几声,感觉到顾枫眼底惊慌,他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
“姑娘她应该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当晚上了华云山,与陆鸿涯决斗,被陆鸿涯一间刺伤,后来……被不明人士救走了,属下派人多方寻找,至今没有踪迹……”
“什么都知道了?”顾西陌眉毛一挑。
顾枫犹豫了一下,从怀中找出了几张破碎的信笺,放到了顾西陌面前,垂眸道:“属下派人查过了,是绯语偷出来的。”
那张白得可怕的信笺,上面自己的字迹如此清晰,如此刺眼。
胸腔内一股血气上涌,顾西陌抿紧了唇,拼命将之压了下去,唇角却仍是溢出了一丝。
他的眼眸却只是定定落在那张信笺上。
自己做的孽,自己承受。
可是,叶爻,你又何其无辜?丧母之痛、欺骗之仇,你定然恨我入骨吧。
你不是应该拿着那柄凶煞之剑找到我,然后将我杀之而后快吗?何苦心痛?
他闭着眼挥手让顾枫退了出去,顾枫不放心地看着他,却不敢惹得牵动情绪,只得咬牙道:“主上,您刚受过刑,请万万保重身体!”哽咽着退了出去。
听到关门声的刹那,顾西陌身子终于晃了晃,一口鲜红的血喷洒在信笺上,那颜色妖艳得惊人。
那个倔强固执的女子,那样坚定守着自己信仰的女子,信念崩塌的一刻,该是怎样脆弱,怎样生无可恋?
他疲倦地支着额头,长长的睫羽如扇般投下浅浅阴影,雪色衣襟上染了触目惊心的血,他低低苦笑,声音缥缈而凄然:“叶爻……”
那带着疼痛的声音逸散在窗外吹入的风里,终不复闻。
傍晚夕阳的余晖笼罩着楞伽寺。
这是景炎国一座著名的古寺,寺院规模并不算极大,但由于寺中道行高深的高僧众多,因此有不少人前来,一为瞻仰,二为还原。
寺中的慧能高僧以神秘著称,传言中他有窥测天机的能力,却由于天机不可轻泄很少做出预言。
十二年前,正是他对庄主陆鸿涯作出了七杀入世的预言,陆鸿涯窥见天机,才导致后来将亲生女儿抛下悬崖的事情发生。
然而这件事,江湖中人并不知晓,陆鸿涯与慧能高僧当年曾互相许诺,对彼此保留秘密,绝不轻易告诉外人。
只可惜,天意弄人。
傍晚的古寺已经十分幽静,大殿之下的白石阶上,两个小沙弥正拎着扫帚下来,一边下台阶一边闲聊。
“听说那个姑娘的伤虽然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心魔还是没有除去,一个多月了,一直靠着咱方丈和几位长老的真力吊着气,照这样下去,长老们也吃不消啊。慧能大师慈悲为怀是不假,可这也不是办法啊,那姑娘明显没救了,他何必这么执着?”
另一个小沙弥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瞪眼道:“你忘了?长老吩咐过,不能轻易谈论此事,若是江湖上知道这姑娘在我们这儿,咱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
“我不过是说了两句,你那么紧张做什么?”
“你不知道吗?”那小沙弥压低了声音,“慧能大师是因为自觉对不起这姑娘,若非他预言,这姑娘哪来这么大最受?他是希望能为自己赎罪!27 左相府的那块寒阳玉,被她一下摔在地上,林曜还说什么解开的便是有缘人,他当时想,摔碎了算不算?
那日根骨判定之时,他一时心存试探,悄悄中了这个符印,结果,如自己所料。
后面的一步步皆没逃脱他的预料,他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也越陷越深。
而后的缠绵悱恻、魂牵梦绕,验证了自己的想法。
苍云国焚香祈愿之时,他心中默念,只愿上天谅他这一次,成全他们,不要有这阴谋揭开这一日,结果,香断了。
他一瞬间冰凉刺骨,却没有办法告诉她自己的担忧。
这一手染满鲜血,佛祖如何能谅他?
他怔怔出神,思索着如何才能打探到叶爻所在的房间,身侧忽然有寒光一闪。
顾西陌不愿与这里的人交手,对方剑势袭来,他只是身形飘忽不断躲闪,衣袂轻盈飘飞,剑都不想拔。
对方见他如此低调,有些奇怪,冷哼一声,长剑转了个方向,向上一挑,帷帽掉落。
“是你!”负责这边守卫的秦弈眼光冷冷一闪,握紧了剑,警惕地盯着对面男子。
顾西陌长发散落,一张脸苍白如雪,淡淡道:“让我见她。”强自压抑住胸中纷涌的血气,薄唇抿得紧紧的。
颈上忽然一寒,秦弈冰冷而带着点奇怪的眼神盯着他:“你怎么还好意思来?”手中剑轻轻一划,顾西陌颈间一抹鲜血,然而他一动不动,只静静看着他,眼眸漆黑而犀利,简简单单重复着:“让我见她。”
秦弈这次倒是诧异了。
他本以为顾西陌会还手。
“如果不是你,叶师姐怎么会变成这样?”秦弈悲愤地说着,手不住地颤抖,剑尖的鲜血淋漓而下。
“秦师弟!快住手!”有人急急忙忙赶了过来,秦弈猛地一回头,咬牙道:“燕师兄,你知不知道,他是……”
话音未落已经被燕洛廷一个凌厉的眼风制止,淡淡道:“我都知道了,你先在旁边守着,我和顾相谈。”
秦弈不满地瞪了顾西陌一眼,对方却根本没在理他,只漠然看着燕洛廷。
“我以为顾相为了躲避是非断然不会前来的。”燕洛廷淡淡说着,负手而立,目光落到顾西陌毫无血色的脸上,皱了皱眉,“你身上有伤?”
顾西陌勾起唇角,“你不是知道我身份了吗,就该知道,干我这行的,受伤流血不过寻常事。”
“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顾西陌苦笑,“难道不是……她?”
燕洛廷深深吸口气,“是秦师弟告诉我的,除了我们之外,其他人还根本不知道你的杀手身份,叶爻她……根本就没有揭穿你!”忍不住一把提起他衣领,冷冷道:“左相大人,你拿什么换她这份情意?你根本没有资格!她受了那样的打击,还是没忍心揭露你,可见她对你,何等情深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