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华一掌击倒鬼厉身后大树,劲风吹起鬼厉脸侧长发,身后灰尘四起,恨声道“你明明答应我,要等我平定南海之乱回来!可为何,你却成了鬼族鬼王?还和碧瑶在一起?我着人查过,你当年归族,根本不是外间所传的重伤!”
鬼厉锁眉,鬼王早已抹除他所在痕迹,莫说重伤因由,便是归族时间都是假的,他的记忆被自己封了,着实不是很清楚,却大抵看出了夜华的记忆之前也是不完全的,如今不知何故似是恢复,情绪波动如此之大,然而,他了解自己,若是真的答应了,自是不可能反悔,何况,即使二人先前有过一段情,夜华如今已是有了儿子,更即将迎娶白浅。再来纠结往事,何苦来哉?
他深吸了一口气,语气淡然,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鬼厉面容生得眸清唇红,青云派时的张小凡放至修仙界虽不算顶级的出挑,然他性格纯善,气质温和,倒如陌上公子一般,一点也不似是贫苦农家长出的孩子,而如今他身转灵身,气质与以往大相径庭,五官张开,愈发的精致惊艳,说是倾城亦不为过,此刻眉梢眼角一丝润意也无,极美又极无情。落入夜华眼里便成了刻意的否决。
夜华气笑,酸苦杂陈,脑中全然只有鬼厉与碧瑶并肩的那幕,亲昵的话语,不避嫌的举止,而面对自己截然相反的冷漠与抗拒。她对他重要?那自己呢?心头满溢的怒意和醋意在见到他二人相牵之时攀至顶峰,几乎逼得他口不择言,“好一个不懂,若你当初爱她,何不直接与我言明,却要趁我去往外间之际,暗传情意么?!”
这话委实说的重了,鬼厉纵然多有不明,面色也是当即沉了下来,“夜华你胡说什么!就算当年我们之间有过什么,也已经结束了,你如今以什么资格质问我?你别忘了,你还有个儿子!”
霹雳一声雷响,电光照亮夜华的脸,血色褪的干净。
他后退一步,心中惨然,似被海水没顶,窒息难言。
鬼厉说的没错,他有什么资格去责问他?与白浅的一切历历在目,是他受伤失忆落于俊疾山,这才有了后面的一切,团子的存在无法抹杀,以张小凡的骄傲,必然不会接受。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可能了。
夜华抬头看他,声音低不可闻,
“可是你应过我的,你应过我的。”
他重复着这一句话,似是无能为力之下能抓住的唯一一句,一字便如一刀,割在两个人的心上,鲜血淋漓。
鬼厉心头似闷着一腔腐毒,自初见那日埋下,生根发芽,皆是腐蚀。
心中回荡着一句出不了口的话,
夜华身上已是凉透,动了动唇,
“那,你与碧瑶呢?”
鬼厉一怔,张口却又抿唇,良久无语,藏于袖间的手微微收紧,他转身,扬声清朗,却无人看见他眼中似有一丝决绝。
“日后鬼族大婚,不欲上达天听还望太子殿下见谅。”
苍穹鼓雷震耳欲聋,毕星降雨顷时,颠倒天地。
……
碧瑶站在殿门口,远远地望见鬼厉的身影。
他慢慢走近,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周身黯然的气息浓厚难言。碧瑶眼圈刹那间就红了:这样的鬼厉,便像是当年知道全村被灭真相时的张小凡。
颓然,无助,茫蒙。
她加快脚步迎上去,
“小凡,你怎样?”
鬼厉抬头看见是她,淡淡一笑,
“我没事,我只是,累些罢了。”
碧瑶的眼泪夺眶而出,
“你跟夜华?”
鬼厉抬手止住了她的话,摇摇头,
“碧瑶,你别问了,早在三百年前,我就已自封过往。”
他封了自己的记忆?
碧瑶呆住了,张小凡看似懦弱柔和易欺,实则性子坚韧决绝执着,他面对整个正道尚且不屈半分,绝非不敢面对的人,如今竟然会选择封了自己的记忆……
夜华当年伤他,到底有多深?
他们二人之间,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站在原处,看鬼厉的背影逐渐消失在无光的走廊,他手中的噬魂颜色黯淡,从拐角处蹦出一只灰色猴子,担心的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贝齿紧紧咬住下唇,眼神似是心疼,旁边转出着了青衣的燕回,轻走到她身边,安抚一般拍了拍她的肩,她扭头,“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燕回沉默,良久,叹声道,
“你也知教主先前为青云中人,自你沉睡之时方入宗,杀戮不断,连着打压其余三宗,两年后身边突然之间多了个俊美男子,他性子狠戾不与人往,自未多加解释,我们却都看得出他二人的关系,教主唤他夜华,自那人出现后,教主才不似之前那般阴晦,又过了约一年……”
他皱了皱眉,顿了半响,才开口,
“教主似不知服食了何物,竟是怀了夜华的孩子,此事隐秘,我亦是因教主寻我私下探查方得知。”
碧瑶下意识的抬手捂住了嘴,水眸之中盈满震惊之色,
“正魔大战,鬼王宗本已退兵,教主留在那里并未回教,后日方收到消息,不知何故青云覆灭,而教主不知所踪。再往后,历练结束,我等归族,这才意外知道教主竟是被鬼王带回了族内,才知夜华是天族太子,而其余的便只知教主跳下了诛仙台,腹中少主受戾气所伤,便……”
燕回握紧手中佩剑,似是难以抑制心头的愤恨,
“碧瑶,鬼厉并非修成的灵体,而是鬼王动用了秘法转成,期间痛楚如何,无人知晓,他因此昏迷了将近五年,而这期间,天孙出生,四海八荒哪个不知?醒来后,他将自己关在屋内三天滴水未进,鬼王说他已自封记忆。那之后,他与夜华之事便是最大的禁忌,人间鬼王宗知情之人本就一手之数,青云覆灭之后愈发成了秘辛,除我之外也只杀生,野狗与小白略知一二,却无人敢提,无人愿提,而他亦不知他曾身怀有孕,他既脱胎换骨,便只有如今的新任鬼王殿下。”
……
衣袖挥舞,关了屋内所有的门窗,一壁连绵价值难估的光珠皆应声破碎,油烛不燃,满室漆黑。
像是,生机无存的荒原。
鬼厉蜷缩在床上,只觉得裸空的玄冰床都比这铺了锦被软裘的高床来得温暖。他闭上眼睛,浮现出夜华毫无血色的容颜。脑海剧烈的震晃,蠢蠢欲动似是有什么想要破封而出。
丹田处的金光被催起涌动,狠狠的压制住那一处躁乱。
他不要记起,不要!
他抓紧了身下绸单,因用力过猛爆出青筋,心头似倒入一池冰水,再在心头凝成血痂,一寸寸扯开痛彻心扉。为什么?为什么自己明明什么都不记得还是能痛到这个地步?
无需再去满月井自欺欺人,他本就知道,那满月井,根本无力映出神身之心!
他明明,早就有感知的……
心间剧烈滚动的疼痛无非是在提醒,他,再一次的爱上了那个男人。
许是第一次初见他赠他四色参,或是青丘市集他日日陪他等候,又或是幻狐前他毫不犹豫的取下精血,再不然在此床间,那个吻……
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嘴角溢出一丝苦涩,也许,没有什么原因罢,再遇见,就还是躲不过的,所谓劫数,便当真如此。
只是,又有什么用呢,他是天族太子,未来的帝君,六界无人可比的继承人,他们之间本就是没有余地的,如今又夹杂了一纸婚书,一个孩子,一段无法消去的,夜华的背叛。
神子出世何止三年怀胎,若真如其所言,算时间,怕是自己还在人间时便已经……
“呵,呵呵,哈哈”
没有一丝光亮的寝殿里低低回荡着笑声,无人瞧得见,鬼王教教主眼底浓重的绝望和眼角的一丝水光。
凡间的雨还在一刻不停仿若誓要埋了大半个人间,这偌大的飞檐华栋里却终是没了一丝声响。
燕回在宫柱下斜身而立,仰头看不透一丝星光的虚空。
无声无息,像是女子重伤沉睡的面容,如今却又是另一番风景。
他等了同样的三百年,终归,未曾白费。
第27章 慕子草
“情根者,夺其命也……”
天帝撩起一处竹帘,只见墙上挂了一副画。画纸雪白,正中央绽了一朵鲜妍起舞栩栩如生的姣薄朱花。
瑶池碧波荡漾,莲叶万千尚未有一朵莲开,浮着几叶扁舟自生自灭,热雾在湖上笼了一层薄纱,望过去模糊不清的地方,是诛仙台。
“小凡,你别冲动,先下来。”
若有人在,怕是不会相信站在诛仙台三丈外容色惨白百般顾忌的人,是在魔族战场上斩杀千万魔兵亦面不改色的太子殿下,夜华。
诛仙台下戾气无匹,跳下去轻者入六道轮回,重者魂飞魄散,夜华以往不知听闻多少犯了错的神仙被推下去,也曾亲眼目睹修为稍浅者仙身碎裂,魂魄湮入灰尘,却从未有这般胆寒之感,一个浅浅的摇晃都似将肺腑置于悬崖。
那圆形台上,一黑袍男子漠然而立,望过来的目光迫得夜华一步都不敢往前,他往下看了一眼开口道,“听闻神界诛仙台,凡人跳下去,连魂魄都没有半分逃生的可能,是么?”
他话语平淡,似只不过是在求问,夜华却听得心神一紧,脚步不自觉的往前,“别过来!”
张小凡大喝一声,原本漠然的双眼刹那间覆了恨意,原本极为清透的蜜蜡色亦隐隐转了鲜红,“我问你,青云覆灭之时,你在哪?!”
夜华急声,
“我被……”
“够了!”
张小凡神情痛苦,
“夜华,我张小凡此生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爱上你,这诛仙台上,若有来生,我只愿你我生生世世,再不相遇!”
夜华出生五万年,头一遭有了惊慌失措之感,阵阵冷意袭上心头,眼见张小凡脚步往后撤,已然来到台子边缘,再一步,就要跌入戾气!他稳下声音仍然止不住的轻颤,似有一双巨手握紧他的心脏,连呼吸都因惧怕惊扰到他而变得低不可闻,“小凡,青云之事是我的错,你别往后,你想想你腹中的孩子可好?”
孩子?
张小凡手掌不自觉的抚上腹部,眼底痛苦之色比方才更甚,他仰头,有一丝水光自他眼角而下,“以男子之身怀孕何等有违天道……呵,这孩子……”
“这孩子本就不应有,夜华,你记得,你我自此天上地下,黄泉碧落,再无,半分干系。”
这话音刚落,他纵身一跃,夜华肝胆欲裂,飞身而去,却连一丝衣角都未曾抓住。正巧听到声音的连宋赶来,刚好看见夜华毫不犹豫跟着跳下了诛仙台。
“夜华!”
层层薄云混着戾气席卷,剧痛从身躯数处经脉涌出,下方离他数米之隔却犹如天涯,神力在消融,他眼中却只能看的见,下方的人面上带了一抹淡笑,似是释然似是解脱。他认不出那迅速沾湿皂色长袍的液体是何物,他辨不明为何那人口中吐出的液体会刺痛他的眼睛,他的脑海一片茫然,只剩下眼中所望那一抹下坠之势不减分毫的黑袍。他拼尽了毕生修为却自始至终都抓不住张小凡的手,最终只得眼睁睁看着他重重摔落,延出朱泽。
“不!”
那孩子,是夜华的劫数啊。
天帝目光复杂,关上了屋门。风从远方刮来,打落了长廊外的一树繁花。
……
屋内的结魄灯已经点起,微弱的光看的人心慌。白浅双眼通红,仍坚持一眨不眨的看着,唯恐一丝风来,轻而易举就能毁了这,她等了七万年的希望。
神思有些恍惚,想起一大清早,面无血色的夜华出现在她门前。
“我替你去取神芝草,既是天族和青丘定下的婚约,自是没有轻易作废的理由,白浅,我们成婚吧。”
拖了这么久,理应是该成婚的。
何况,这婚约牵涉了两族,的确不是轻易能退的。
离镜的事伤她至深,既是不愿再爱了,就该嫁了吧。这般想着,她答应了。
……
东海瀛洲,莽荒之地,远方苍灰的青山被风沙湮了大半浊气。脱离尘世的这块大陆人迹罕至,偶有几处疮痍,隐隐间有上古战场的血腥演化。
这里是驱逐神罪之所,被遗忘良久的蛮荒。
东西南北四角,各有四大承了父神神力的? 资蘅词亓椴荨;煦纾瑮冭唬钇妫殷灐?br /> 饕鬄洞前,夜华周身仙障围绕,身后一道盘踞龙影影影绰绰,低低间有清越的龙吟声在环绕,金色的光盾护着胸前,他神色淡淡,瞳孔里眼神专注,不多半丝情绪。
洞内有不间断的兽族吼声,音波中的力度能轻易震碎一个仙人的身躯。
“饕鬄,出来。”
夜华张嘴,一道足可碎石裂金的音波传了出去,霎时,地动山摇。
“吼”
洞内走出了一羊身人面,虎齿人爪的凶兽。
腋下的眼睛满是欲撕裂来犯者的嗜血,凶戾之气萦绕之上。夜华手上青冥剑凌厉当空,正待动手,却见那凶兽眼睛里人性化的愣了一下,口吐人言,“你怎么又来了?”
……
神芝草坡上,坡被青泽,立着的夜华脸色阴晴不定,皂袍曳地,沾了水汽愈发深,悬绕的气息也上下浮动不平。
饕鬄所言,300多年前他便来过瀛洲,而那次,却是为了穷奇所守的,慕子草。
天道有规,越是强大的生物,孕育子嗣就越是艰难。这也就是为什么数万年,无论是天族还是鬼族都没有多少新生子嗣的原因,至于上古神族,青丘和凤凰更皆是子嗣单薄,几近灭族。
这慕子草的功效说来极为简单,服下一株,便能自然孕育子嗣。
而且,男女均可。也因此,有违阴阳相合之理,为天帝所毁,留下一小片于此。
他与四大凶兽连战数月,在只存五成的状态下,最终体内神力耗尽,这才拿到一株慕子草而归。
那个时间推算,应是他在平定鲛人之乱受伤落于俊疾之后……
慕子草……孩子……男女……
夜华心中猛然一惊,想起先前那句,
“这个孩子本不该存在。”
他与鬼厉之间,真的曾经有过一个孩子么?
那鬼厉怎可能在那时就与碧瑶,是自己误会了么?
微弱的希望在他心里如星火燃起。以慕子草为引,孕育的孩子须得父母双方三分之二的神力同时进行凝结,成为养护的基地,基于此,胎儿的气息与双方均有牵扯,极为相似却又均不相同。
鬼厉体内自外力而入的莫名神力,以及团子的气息……有可能么?
夜华眸子明灭,心神连成一线,手中紧了紧神芝草,袍角微晃,消失了身影,观云头去处,正是,九重天。
通明殿内,面色威严的天帝对着面前的水镜若有所思。
墨渊即将苏醒,却不知,这分裂数万年之久的魂体碎片归体,对往昔的种种还存有几分心思。
面前玉桌上的黑白两色已布满半面棋盘,他思索良久,自一旁的白色盒子里捻出一子,“啪”,
清脆的落棋声回荡在这大殿内,四下的侍从皆屏息凝神,不出声响。
莲花池里的锦鲤,尾巴轻甩,修行尚短不足以成精,自然感触不到,这空气中风雨欲来的征兆。
……
察觉到门外站立良久仍无意扣门的夜华,白浅袖风扫过,果然见他眸光明灭不定的站在那。
观他气息,甚是平和,不似是经过一场恶斗。
方不过三日,夜华身为储君,琐事众多,想来也是极难抽出时间前往瀛洲的。
这间想着,夜华却已恢复了神色,自袖中取出一株散着淡淡暖光的碧草。
白浅惊诧的抬头,不想夜华修为竟高至此,四大凶兽都未曾给他造成过多损伤。
夜华不欲多做解释,只示意她伸出手,白浅不明所以,衣袖滑落,皓腕莹白无痕,却见那人收起了神芝草,自怀中取出一丝金光,缠于食指。
金光浮到半空,微微打了个旋,似是在辨认方向,白浅看向夜华,不知为何他眼底有难以言喻的紧张和期待。
说是良久,也只不过是于夜华而言。
不过少顷,那丝金光就似找到了归宿,欢快的飞入了白浅的手臂。
白浅一惊,正欲运气,却发觉那丝金气入体并无丝毫不适,一入体就已了无踪迹,像是原本就存在于自己体内。
面露不解,抬头,却看见对面的人,面色如常,眸光平淡,只是原本平整的袖口多了一丝褶皱。不等她开口询问,夜华便极浅的匀出半个弧度,“原来,真的一丝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