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有些低,隐隐间似是透出了一丝自嘲,后退了一步,消失了身影。
团子的仙泽既毫无阻碍的融入了白浅体内,便是确凿的,白浅确是他的母亲。
是自己妄想了,团子,怎可能是他与鬼厉的孩子。
云头阴沉,雾霭被压得低重,天水浑蓝,动摇四海。
像是两万岁那年他生受三道雷劫,浑身浴血。
只不过,雷劫劈的是身,如今,那个人击下的,却是心。
白浅莫名其妙,望他身形渐远竟觉出一分悲凉,似是万念俱灰,片刻,一缕金光自她手心溢出,散进了空中。
……
鬼界,诛仙殿。
鬼厉一身华丽的皂袍,端坐在云台至上方,神情冷漠,额间因功乱而起的红痕更添了一份妖异,下方是身着黑衣各站一列的各堂主等。他之前许久不在教内,事务多半都是交由燕回负责,如今他回来了,自是免不得议事的。
“教主,日前有探子回报,鬼君擎苍被锁的东皇钟出现异动,内里的气泽沸腾不止。”
燕回恭敬弯身,呈上一份卷宗。
飘到鬼厉手里的卷宗画面缥缈,记录的气泽与当初他感知到的鬼君气泽一般无二。
“的确是擎苍鬼君的气泽,想来,他已是快要破钟而出。”
“那教主,我们是否应早作打算?”
明堂堂主自队列站出问道。
鬼厉瞟了他一眼,没有丝毫波动,燕回斥道,
“教主作如何打算自有想法,届时自有传令。”
鬼族早有传言,鬼厉是擎苍留于人间的私生子,因此才得到鬼王的全心栽培,再加之他进境神速,鬼王教日益壮大,自是有教众蠢蠢欲动,妄图取离镜而代之。鬼帝之脉断绝,擎苍为当年鬼王登位,非是无可替代,离镜为其子,亦未世袭一说。鬼族崇尚强者,如今长老席与鬼王教皆人心浮动,总要有结果的一天。
这点,鬼厉自是清楚的。
也不怪罪。
“这样的话以后莫再提了,被旁人听去难保多生枝节,鬼君出世与否暂且轮不到我们去担忧,尔等且安心做好自己份内的事罢。”
“谨遵教主令。”
一片低低的恭敬之声在下方响起。
众人依次退出,燕回却留了下来。
鬼厉从石阶走下,长袍在阶上滑落,站在燕回面前。
“杀生和尚和野狗呢?”
燕回面带犹豫,鬼厉便知那二人必是嫌这鬼界无聊,偷偷溜了出去。
“……传音说是接了任务去南海了。”
“任务……这话你信么?”
“教主……”
鬼厉揉了揉颞颥,
“长老席那边怎么样了?”
“十席之内已有六席向三少投诚,如今只余二脉膺燚与九脉龟脩。”
“六席么,足够了。”
“教主,东皇钟异动,我们……”
鬼厉眉间罩了一层阴影,复又散开,
“比我料想的快些,但是既然到了如今,再怎样我也定会达到擎苍的要求,加快速度吧。”
“是。”
“还有,吩咐下去,过几日随我去一趟青云山。”
自300年前苏醒,鬼厉每十年都会前往一次青云山祭拜,燕回自是知道该怎么安排,他点头应答,退了下去。
大殿之上,只余风刮过堂口,背光而立的那道身影,手指伸出,金光在他指尖闪动,勾勒出一个图案,正是一朵青云。
第28章 起决绝
青东更替素商,算不得极冷,沿路一道,太簇携来的霜意却是不少见的遮了碧蓝。
巍峨险峻的山脉连绵不绝成屏障之势,不畏寒的灵兽踪影不时出没,远方传来瀑布飞流急下拍打巨石的声响,神识望过去,只见苍青深处,长瀑似银带撂于山间,撞击着冰凌,下方水面融化着大团的雪絮。山林常青的松柏多有成群,虽言斗宿高悬,这四方仍称得上积翠如云。林里倒挂着的猴子警惕的望着不属于这座山的来客,簌簌的落叶声,吐着鲜红舌信的蛇状灵兽盘绕树身,如豆的眼睛紧盯着不远处一只熟睡的幼鸟。
而踏入这山林最高处,却是换了截然不同的景象。
满目焦黑的土地,百年前七彩流光给两个幼子留下深刻印象的虹桥、汉白玉广场和玉清殿一同葬去只余灰烬。原本的清澈水潭干涸剩了偌大的空洞,多年前震慑修真界的庞然大物“灵尊”早在那场天灾里灰飞烟灭,为青云做出了最后的守护。
天火之威,可余千年。
这一处青云顶,千年间,都将寸草不生。
鬼厉一身素白,未曾运气,默默的步行上山,散去了护体灵气,黑发如瀑唇色鲜红更是衬的他脸色苍白,他身后,碧瑶、燕回、杀生和尚和野狗道人皆是一身全白,面容肃穆。
杀生和尚和野狗道人都知道今日鬼厉必然会回青云山,因此也都是尽数赶回。
后山中,密密麻麻的青石墓碑,像是立于这片焦土之上最后的守护者。
鬼厉的目光从墓碑上一个个滑过,那里全是空冢,没有尸骨,找不到尸骨。
他走到最深处,用手轻轻摸过凹凸不平的名字。
林氏惊羽、师尊田不易、师娘苏茹、掌门道玄真人……
碧瑶等人留于林外,这时候的鬼厉,不愿被任何人打扰。
“师尊,我回来了。”
缓缓下跪的人背影悲怆,低哑的声音里是数不尽的悔恨愧疚。
……
夜华从石室出来的时候,气息平和,白浅也未看出他身上的修为已经折损大半,但心知炼丹所需神力庞大,夜华断无可能毫无损失,然他不愿被人看出,她亦不好再问,二人之间并无感情,哪怕将来结为夫妻也只不过是旧日的盟约,最好不过是相敬如宾,左不过日后他若有了心仪的女子,她为他娶了便是。
天宫催得紧,夜华刚出了石室就接了令要他回宫处理内务。驾云直升,随意往下一瞥,连绵一片的青云山便印入眼帘。
青云山脚,他为张小凡所救;
青云门数十载,情根深种。
如今,那里依旧苍翠,却是物是人非。
不对,夜华感受着那里的气息,心下乍起惊骇,
怎么会有天火的气息?
金光一现,已是落于那处山头,抬眼,一个跪着的身影闯入视线,那人似有所觉,起身,四目相对,俱是一怔。
“你怎么会在这?”
同样的语句,一个惊讶,一个冰冷。
燕回的声音在林外响起,
“教主,怎么了?”
鬼厉看了一眼夜华,见他丝毫没有避开的意思,扬声道,“无事,你们一行在山脚下等我。”
……
昔日的小竹屋荡然无存,置身一片墓碑林,数百灰白石碑肃穆寂静,无声的诉说着一个千年门派的覆灭。夜华只觉如坠冰窖,自指尖至心脉俱是凉透。他当然识得墓碑上的名字,那是三百年前他曾朝夕相处多年的师兄弟,那是张小凡视之如命的亲人!
过往层层如飞鸟飞越,乍现而出,鲜明如前。
师娘夜间下厨端出几碗带着荤香的细面;众师兄即便偶尔笑言嫉妒自己的天赋,亦在大比之上拼了命的呐喊助威;历来严厉的师尊为了二人之事顶撞掌门,极力相护……
他的声音似是被断续掐断,
“怎么会,会变成这样?”
鬼厉重新跪在墓碑之前,良久的静默之后,
“天灾。”
短短两个字,沙哑中掩不住的悔恨如一刃毒镖刺了出去。
夜华的呼吸突地凝滞。
当年曾有一名唤小环的女子对他说过,
“阁下的命格奇特,小女才疏学浅观测不出,然你旁边之人的命格自你出现起就变化无端,连我爷爷亦推测不出他的命格将会走向何方,我二人唯一推算得出,是青云未来因你二人有一次大劫,九死,一生。”
竟是,真的么?他当真害了青云满门么?!
鬼厉沉默起身,西海之后,封印松动,他的记忆渐渐恢复了些,当年那场天灾因他二人而起,是自己罔顾天命,与夜华相爱才给青云带来了灭顶之灾。
所以,他怪不得任何人,也,狠不下心怪夜华。
即使到了现在,他还是,没有办法不去在意他。
封忆,却是始终封不得心。
夜华默然上前,双膝方微曲,鬼厉便似身后生了眼睛,挥手挡下,“你是神族太子,这世间能担得起你一跪的怕是一手之数都无,何况尚未脱俗的修真门派,再者,你我二人同时跪着,是该多讽刺?”
夜华听得懂他未言明的自我厌弃。
罪魁祸首者,何谈祭拜?
他长指在袖中蜷缩起来,抑制不住心头的窒感,竟是连问一句原因都开不了口。
鬼厉以手撑地起身,素衣上沾染了尘灰。这一方天地,旧景早已不复,夜华当年为他造的一椽竹屋早已化为了焦黑废墟,连半片竹叶都得不到赦免。
恰如他二人之间,前生今世,灯灭茶凉。
二人一前一后步出石林,去了较远外间一原莹绿。
这么想着,身后传来那人低低的问话,
“小凡,你怪我么?”
鬼厉心中惨然,怪他什么呢?怪他带来了这片天灾?还是怪他,与别的女子有了孩子?
罢了,他是天族太子,他是鬼族教主,人间种种,不过一场黄粱大梦,他连师门满门皆灭都是自作自受,又何谈怪谁?
鬼厉胸口血气一阵阵上涌,血腥味充斥了整个口腔,转身勉力维持住自己话里的平淡,“别再叫我小凡,爱过你的张小凡,300年前就已经死了。”
身上虚弱之感一阵一阵涌来,散了全身修为炼丹之后立即上天,原本就处于极度损耗的状态,夜华只觉全身冰冷,在鬼厉的话里如溺深海,“你便是因为这个,跃下诛仙台的么?”
诛仙台?
无人告知过他是如何伤重的,鬼厉眼神一晃而过的迷惑却未逃过夜华的眼睛。
他不知晓?
前事种种相连。
夜华心中瞬间如明镜,仿若失了全身力气,
“你竟然,封了你的记忆?”
“张小凡,你就这般不愿记得我么?”
入耳的声音仿若蛮荒深处受了伤的凶兽,鬼厉手指几乎掐出血来,“你不是,也不记得我么?”
夜华比暗夜沼泽更深的眼底满是血丝,在他这轻轻一句里分崩离析。
这青黄草地毫无遮拦,忽然间,有雪花自天空落下,不过片刻,就覆了薄薄一层冰霜。
雪花打湿了二人的衣服,青丝染了白色,相约白首的人却再不曾携手。
仙童见夜华久久不回,天上催的焦急,便硬着头皮循着夜华气泽而来,还未走近就被一道金光打飞,伴随着太子冰寒彻骨的声音,夹杂着风雪,戾气刺骨,“回去回禀帝君,本君身受重伤,无法归天。”
仙童心下惊慌,不敢多言,驾云急急的飞往九重天。
鬼厉站在风雪里,单薄的素衣似与天地融为一体,他定了定神,只觉得疲惫莫名,“夜华,别再纠缠了,你我之间,终究没有缘分,我,不爱你了。”
话音刚落,就被扑倒在地,后脑勺撞入一片温软的手掌,唇被人狠狠的噬咬。
夜华的吻极为凶猛,手臂紧紧的箍着他的腰,舌头强硬的深入他的口腔,勾起口中软滑来回争斗,一个吻,比上战场还要来的气势磅礴,似是要将他拆吃下肚,口中的气息是深不见底的愤怒与哀伤。
鬼厉唇上刺痛,知道夜华下口完全没有留情,他闭了闭眼,没有推开他。
察觉到鬼厉的配合,夜华的动作慢慢放的温柔,他轻轻舔过鬼厉的牙齿,勾住那处软肉交换气息,舌尖描绘着他的唇线,心中的疼痛得到了缓解,一瞬间,竟是有些情动。
良久,唇分,身下的人眼中染了雾蒙,夜华身下的灼热抵着鬼厉,眼神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鬼厉一只手搭在自己的眼睛上,侧过头躲过他目光,声线平稳厌倦,“是不是要了这副身子,太子殿下就可以不再纠缠于我?”
时间仿佛在此刻停住,被拦在仙障之外的残鳞败甲似是穿越了结界,径自落至夜华心上,如冰川之下凝结出的薄片擦过,化去了那处最后一点仅存的暖意。
他声音轻缓,平静之内硬生生冻得人心底发寒,
“若我说,是呢?”
鬼厉一手动作未变,另一只手却干脆利落的伸手解开衣领上的玉扣,一颗,两颗,毫无犹疑。
一贯的决绝。
“够了!”
夜华低吼,按住他解衣的手。他拨开鬼厉覆于眼上的另一只手,身下人眸中已是一片清明,漫天白雪映进去都越不过他的清澈,玉尘现,苍灰入,似是看得进百态,又似是冷眼旁观。
心不染尘埃,就仍像最初相遇那般,他于昏迷中清醒,对上的小小孩童,如墨双眸剔透润泽,美得像坠落在天河之心的星宿遗光。
他在身下人的眼睛上落下一吻,用尽力气记住这双眼睛。而他灼热的吻打在敏感之处,像是在鬼厉心上刻下了亘古的烙印。
夜华站起身,撤去仙障,深深的看了一眼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的人,“张小凡,鬼厉,血公子,鬼王殿下。”
“如你所愿,本君自会按照约定迎娶白浅,从此,你我二人,今生今世,永如,陌路。”
碎琼乱玉说轻则重,击坠在躺在地上丝毫未动的人身上,不过须臾便薄薄覆了一层,透过衣衫触及肌肤,凉入了骨子。
他不由伸手接了一片,怔怔望着它化作一滴无根水,心里浮出的头一个念头,竟是这里的风雪比300年前的,还要大上许多。
“呵”
羽扇遮了下来,一滴长泪自他紧闭的眸角渗出,顺着鬓边滑下,掩入积雪,未露一丝痕迹。
第29章 前缘忆
“见过鬼王殿下。”
缀了青松石的小道一路往南,这样夹杂着畏惧或倾慕的声音便响了一路。素时锦年如白驹过隙,大约他死去的父母是想不到有朝一日,那个在泥巴里捉鱼的懦弱孩童会成为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所谓鬼王殿下吧,也不知那对一生老实巴交的夫妻九泉下若有知,是否会对拥有这样一个满手鲜血的刽子手为儿子感到失望。
鬼厉无端心中起了这样的想法,下一秒又觉得荒谬。
何谓九泉下呢?不过是人间胡乱猜测求个安慰罢了,幽冥之下,过鬼门关,往生门,洗涤生生世世,脱不出轮回。他的爹娘,早就过了奈何桥不知几世,哪来还会记得曾有过他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儿子。
火炉里的白气萦绕了满屋,他走进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苦腥,往里走几步,不意外的看见一只通身漆黑的八脚蛛趴在硕大的蒲团上打坐。等了一会方见那蜘蛛自冥想中清醒,轻声道,“令叔。”
那蜘蛛慢吞吞的化了形,缘是上任鬼王归令。他自退位后便难得一见,平日常躲在屋内折腾些乱七八糟的物什,连鬼厉也多日未曾见过他了。归令摸着特意拉长的漆黑胡子,扬手丢了个蒲团过去,“坐。”
鬼厉依言坐下,等着他开口。归令坐的东倒西歪,手中抛着一小块不知是何材质制成的小锤,“你很让我吃惊,不过短短百年,长老席竟然就被你打压成这般模样而不自知,拉拢内斗,下手狠辣无妇人之仁,好手段。”
这句听起来也不知是褒是贬,鬼厉也不在意,淡淡道,
“交易如此,何况,这本该是我的回报,鬼君当时被锁东皇钟仍然煞费苦心救我,恩情我自会铭记。”
归令闻之摇首,似是顽笑,
“鬼厉,哪怕君上拼了自己的命,也是要保住你的。”
鬼厉讶异望他,不知此话何意。归令并未解释,反而审视了他几眼,开口问道,“记忆恢复了?”
鬼厉愣了一下,否认,
“部分罢了。”
见他并无异常,归令叹息,
“鬼厉,你因何不问?”
他眼皮一掀,话语直白,
“令叔力排众议同意我去青丘的时候,不就是打的这个主意么?”
归令坐直,见他睫毛如箭尾安静,竟觉得有几分心悸。
他什么都明白,却不闻不问,似是毫不在意。
不在意是否会被利用,不在意是否会伤及性命,不在意旁者畏惧,不在意会否背上杀孽为天道所株。
除他所求之外,他已不关心任何外物,即便是他自己。
“我并未有害你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