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目光随后投向鬼厉,言语颇有深意,
“那个抽府之人,无论修为如何,能化去灵珠者,须为鬼族。”
鬼厉对上他目光,惊觉其意,虽希冀却更觉荒谬,
“我?可我并非……”
立于一旁的连宋打断了他的话,似是如释重负,
“鬼厉,团子是你的孩子,你与夜华的孩子!”
什么?!
“啪”
折颜惊讶一般,手中的杯子碎地生花,泼湿的水面印出鬼厉无敢置信的脸。
第52章 长离
……
“……团子体内神力被取出,本应丧命,想来是鬼厉用了全部真元方才护得他一丝心脉存活下来,若非如此,父帝也是救不下他的。”
“而团子是仙胎,护得心脉便自行沉眠,所以他探不到半分团子存活的脉息,这才绝望跳下了诛仙台……”
夜华喃喃接口,心头剧痛,想象不到当年鬼厉散尽真元却发觉团子脉息消失的悲痛。
那该是何等的厌弃自身,心胆俱碎!
难怪,他会那般恨,他恨得不是背叛于他的夜华,而是,他自己。
白浅素白玉指掐出紫痕,面带怒色,连宋望她一眼,继续道,“……我一眼便瞧出那女子便是与擎苍大战之后消失的白浅,他二人有婚约于身,又早就被算出有劫,因此……我虽不知夜华与鬼厉之间的往事,但夜华既然先前顶撞了父帝,又随他跳了诛仙台我便也能猜知一二。团子乃夜华血脉,父帝自然心软,却绝不愿救鬼厉。而鬼厉当时本就油尽灯枯,几近魂飞魄散,这也是他自己的路。他为鬼王所救一事我与父帝皆是日后方知。”
白浅愤怒一击,厉声道,
“帝君这般行事未免太过分了些!”
骗其以清白女儿身孕育生产,的确太过无礼。
连宋未躲她这一击,知她心中愤懑,只得苦笑着解释,
“团子并非你所生,他是灵胎,于自个母体的感知甚为强烈,在你腹中不过养了月余便是苏醒过来,抵抗有加,奄奄一息,眼见就要真的死了。父帝无奈之下便只得将其再行取出,好在那孩子离出世本就不远,父帝便以龙族本命气泽包裹,置于紫金阙亲自看护,如此三年。这便也是父帝那三年鲜少露面,且团子自幼时起便不足的缘由。”
墨渊轻轻拨开白浅紧握的手牵在自己手里,亦是冷声诘问,“既是取出,为何仍要做出怀孕之态?”
说到这,连宋摇首瞥了一眼夜华,
“……那是之前,夜华于瑶池燃了神魂,被父帝所阻,父帝知他已无生意这才不得已封了他的记忆,又觉出墨渊上神的情念将散,便将他送到了俊疾山想着也许借着这股劫数将以往抵消。未料到的却是,其后他苏醒,当年的素素却告知他身怀有孕,夜华愕然之下回天,父帝便想着将错就错,即便一月之后取出了团子仍是以神力缔结虚胎于其中,也许夜华真能爱上白浅亦说不准。”
墨渊眼底沉着怒气,却又忍不住将白浅的手握得更紧。白浅终是讽刺出声,“可惜夜华对鬼厉情根深种,纵然被造入了假的记忆仍是与素素形同陌路,甚至连一次探脉亦无。轻易便瞒天过海。难怪,帝君分明不喜素素,当年接生之时却于暗中护住了整个洗梧宫,只怕,他非是守护,而是为了设法迷惑众人吧,甚至连夜华都未看出。”
夜华无心于素素,记忆可作假,心里的感觉却是改变不得的。纵然他亦是接生之时立于门外等候,却仍是未曾专注。而天帝源于万物之力,修为不知高出他几何,自然难以察觉。
连宋无法反驳,望向夜华如冰的面色,低声道,
“父帝是真心喜爱团子的,三年气泽昼夜不停相护,若非如此,团子早就在诛仙台下灰飞烟灭了,这三百年间团子如何你我皆是看在眼里的,父帝待团子比待我更为疼宠,夜华,你,别怪他。”
夜华似一座掉了色的古碑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无怒色亦无喜意,缄默如失了形体的霈然作雨。又过了好一会,他动了动,自身侧拱门去了,留下的话平淡至极却又蕴了无比的苍凉,“我感激帝祖救下了阿离,可是三叔,你要我如何能谅解?”
那三百年,他们二人原本不需要错过的,纵然苦因是始于素锦,然倘若天帝肯多一分宽容,又怎会有今时今日的结果?
连宋无言以对,连叹气都觉着无颜。
他虽不知前事种种,却仍是帮着隐瞒了夜华,眼见夜华三百年因素素之故愧疚难安,复三年终白守候心如死灰,如今又哪有辩解之力呢?
……
折颜半掩屋门,转身对着身后站了半响的人道,
“团子无事了,鬼厉以身洗府耗尽神力,须得精心温养数日,你,好生照料吧。”
夜华拱了拱手,低低道,
“多谢神君。”
折颜颔首,本欲询问却见他神态最终还是悄然走了:想来这地方还是留给他们一家三口为好。
透雕木床之上,黎色挂花床帷勾起,鬼厉容色安然仰躺于中央,胸膛轻微起伏显是力竭之态,团子脖间青红淤痕已褪,窝在他臂弯之内呼吸平稳。一大一小相似的,偏圆润的面部轮廓,往上是近乎如出一撤的眉线眼角。
万籁俱是远去,一步相隔竟是让夜华胆怯未敢上前。
眼前这一幕恬静之景似是镜花水月,他贪婪的盯着却心底隐隐似觉恍若入梦,疑心会否他轻轻一触就会破碎。连宋的话逐字逐句在脑中翻来覆去,他小心翼翼的伸出手触碰到鬼厉额头,温软滑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入心底,旁边团子拱了拱,一团的身子散出一股极为清淡的奶香。
夜华似是忍不住勾出一抹笑,那双素来漆黑严肃的眸子染上了水光。
他从未有此时这般心喜之感,又酸软到了骨子里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至此,便仿若再无遗憾。
……
团子较鬼厉苏醒的早,一睁眼便对上床侧的夜华,旁边抱着自己的人是他想了许久的那一个,可他身体却悄然的僵了。
血脉相连之感从未如在鬼厉身边之时这般强烈,他几乎不必再问,便知自己心底的那个答案是正确的。
大大的眼睛里盈了泪,小声的对着正望着他的夜华,
“父君。”
半刻之后。
夜华蹲下身与坐在曲廊之上的团子齐平,盯着他红了的眼眶三百年来头一次有了忐忑,“这便是当年的事,是我二人的错。”
团子不出声,嫩白的小手湿了大片。夜华也知要一个孩子接受自个娘亲要拿他的命去救别人命的艰难,却无法辩解。
即便这个孩子此刻活生生的站在这里,即便鬼厉耗尽真元护了他的心脉,都无法抹灭他确确实实对团子造成的抛弃与伤害。
这个孩子自小有多渴盼娘亲他看在眼里,在这场足足三百年的谎言里,最无辜的便是他了,在本该放肆享受的稚龄里学到的是天孙之尊的繁文缛节,是浩渺如烟的文术,是连哭都不得轻易出声。
夜华犹豫着把手放在他的头顶,
“若是你怪他……”
团子没等他说完就用力摇了头,
“我不怪他。”
童音里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却是十分的清醒,
“父君教过我的,道义于天,在娘亲的心里,青云门一定很重要吧,重要到他不惜性命,何况倘若娘亲当真是存了要我死去换雪琪姐姐之心,那他也不会跳下诛仙台了。”
夜华虽知他懂事,却仍未料到他竟能想到这一步,一时竟也寻不出话来接。
锦袍上湿了痕迹,连在廊顶的铃草刮下了数片落在二人脚边。
团子眨了眼,一行水珠便顺着先前的泪痕滚了下来,眼里忽而盈满了委屈,看着不知何时走过来的人,嗓音极低,“可是娘亲,我还是很难过,很难过很难过的那种很难过。”
夜华自然也察觉的到,收回了手,团子便被揽入了另一个怀抱,终是听见他放声大哭的声音。
鬼厉是第二次感知到胸前被泪洇湿,头一次是心疼,这一次却是难以言喻的酸楚混着万千心绪。
失而复得的庆幸,倾泻而出的愧疚,像是雪池被浇入了一桶沸水,蒸腾出的白雾真真切切的遮蔽了所有感知,像是天地间只剩下手臂中唯一不得再失的温热。
这是他的孩子。
他更紧的把哭泣的团子抱住,脑海只余空白,而前前后后四百年的时光加起来在这一刻,万千记得的字眼都失去了出口的力量,耳畔的低泣上气不接下气,每一声都像是割破指心的刀子,却又像是最珍贵不过的宝物。
鬼厉眼角终是落了泪,唇边却还是露出了一抹笑,因为沾血太多而总是含着凉寒的眸底温柔到不可思议,“恩,以后再也不会了。”
……
清醒不过是凭着一股心力,放松下来反而再次昏睡了过去。
寝屋床帐挂起,细细有声。
“所以,你当时其实并未想要拿团子的命换陆雪琪的是么?是因了当时团子仙力受创自行龟息沉眠,你才会误以为他……”
后面的话似是心悸说不出口,紧跟着夜华又忍不住斥道,“你当时若能多等些日子等他自行调息自能重新感知,跳诛仙台那事你怎的就这般干脆?”
往事俱散,昔日痛入骨髓的事于此刻提起虽心有余悸,更多的却是怒意。
鬼厉披着茶青外衫,乌发未束,窝在夜华怀里听他讲述当年之事,听到这句身体一僵,抬眼无声摇头,坦言道,“当年鬼王宗的密卷之内附的此法,亦是存于纸上,说来,始终是我存了狠心。”
伤口始终是伤口,即便这些日子以来他二人从未提及当年之事,夜华也知鬼厉心中从未有过半分安宁,而此刻即便得知团子便是二人之子,那份由始至终的悔恨仍是未曾消减。
他拿起鬼厉的手,按在当初划破的胸前,故意道,
“你如今倒是知道自个狠心了?那我这里也很疼,你帮我揉揉可好?”
手指被他握着接触到内里平稳的心脉,一蹦一蹦的从指尖清晰传来,鬼厉哑然,竟也真的顺着他揉了起来。
指肉细滑,衣衫单薄,被一寸寸揉过去泛着舒适。
夜华急忙捉了他手,深觉自个搬石头砸脚,咳了一声,
“想来也是冥冥有定数,当年你拿团子的神力救了陆雪琪,她此次为了护团子也废去了天琊甚至伤及了基脉,也算是平了。”
鬼厉恩了一声,也就不去作弄他了。
他体内修为荡空,怎样都觉得别扭,在夜华怀里扭动不断,逼得夜华不得已锢住他身子,吸口气方才继续之前的话,“说来也怪我,若是当时在西海多等片刻或是拿团子的气泽用于你,便也不必耽误了这么久。”
他虽是这么说,却也清楚,鬼厉身转仙身,鬼莲之力初显,而团子却并未苏醒,即便当时真骗得他试了也未必能得结果。
怀中人看着气若游丝,偏也无甚大碍,只瞥视着唇色泛白,又软著神情,看上去便是与平日绝然不同的乖巧。
夜华失笑,鬼厉这个人与乖巧着实相差太甚,便听见他开口,“我哪里知道你们这些个灵胎这般不合规矩,龟息一声招呼都不打,你祖父也忒不厚道,不救我便罢了,还把团子给了旁人……”
他难得一次说这么些抱怨的话,夜华忍不住搂紧他腰,感知他心跳贴着自个,轻描淡写道,“恩,咱们过几日便去人间,一应事务都不理,帝祖既是清闲了这么些年,便也该忙些了。”
鬼厉忍不住笑了,抬头撞了一下他下颌,
“你如今这都是哪学来的?”
夜华喉头受他柔软发丝扫过,丝丝痒意自那片皮肉升起,低头以唇轻蹭他额头,满足道,“跟你学的。”
这可是明摆着的诬陷。鬼厉圆眸瞪大,还未发话门外却是旋风般卷进来一个嫩生生的娃娃,大眼亮的似是装了过半的星宿,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床,张口一点不带含糊,“娘亲!”
连宋面带无奈的踱步进来,一眼便看见夜华死死的抱着鬼厉,而团子正努力的往鬼厉怀里拱……
他似乎不该在这里的样子……
得出了这么个定论,他倒也是干脆,袖子一甩,连门都给带上了。
景明而凉重,斜过树梢躲过纱罗晃入茶波,正正照亮了壁图。
鬼厉面皮算不得厚,以往被小白调笑尚且不时吃不消,何况如今这亲密模样竟是落入了夜华三叔眼中……然他再不好意思,面上仍是不露端倪,只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温柔,伸手抱起团子,捏了捏那胖乎乎的小手,“要叫爹爹,可不是娘亲。”
团子赶开了夜华,头发被鬼厉摸得舒适,笑眯了眼,欢喜改口,“爹爹!”
夜华斜睨团子,可团子如今有了靠山,圆瞳乌溜溜的转,腻在床上暗自跟夜华较劲,“父君真不知羞,这么大的人还要赖床!”
不等夜华开口转脸又对着鬼厉卖乖,拽着袖子可怜兮兮,“爹爹,团子好想你,你以后不要再走了好么?”
鬼厉本就因当年一事自觉有愧于他,如今被他这般娇着鼻音撒娇更是心头如同沁了一泡温泉,抱紧他在怀里,声音里是夜华当年都未曾听过的柔和,“爹爹保证,再也不会抛下你。”
夜华空了怀抱,眼睁睁的看着团子趴在鬼厉肩头冲他吐了吐舌头。得意洋洋哪有半分可人疼的模样。
这几日堆积的章子果真应该全部送去通明殿,以表自个感激帝祖当年救了团子的恩情!
正秋木樨溢香殿,至亲莫过团圆节。
……
鹤鸣如往昔,通明殿散着光。
“……鬼厉说无论如何,他感激您救了阿离,何况其余种种,实则您并没有错。”
天帝不言语,片刻叹道,
“那确实是个十分通透又心怀沟壑的孩子,有手段有谋略却又心怀怜悯不计旁支,不声不响,却什么都明白,若他是我的孙儿许是不比夜华差上多少。”
天宫三年一探便知的虚胎,终白崖的不闻不问,刻意阻止白浅见团子……
他留下了诸般线索给夜华,既希望他永不知晓就此心死,日后便得以无欲无求掌管八荒,可又希望他明白所有,这样想来便不会再那么痛苦。
那总归是他的孙儿,他又怎会不想这个孩子过得好些?
情之一字,论这天上地下,谁又能逃得过。罢了,日后种种走向何方,总归不该是由自己来插手的。
连宋默然,复而轻笑道,
“所以他给您添了个玲珑无比的重孙儿,慕子草夺天地灵气而生,又以精血灌注,天生灵胎成魂,倒是真正的天下无双。”
谈及阿离,天帝方忆起一桩本该于三百年前定下的事,
“团子的大名可是取了?当年白浅离去,夜华取名为离,如今可该换了。”
连宋摇首,感叹道,
“我今个方知原来情丝一事半分不由己,哪怕是中途斩了亦是刻骨铭心,难以消减,那离字,本就是他二人当年于人间所取,团子,便唤作长离。”
天帝难得惊诧神色,半响无可奈何般摇头,
“长离么,果真是好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我要开学啦,所以更新会慢下来。(?? . ??)
祝大家食用愉快~
第53章 入人间
鬼界里。
大殿上碎了一地的水碧玉白,方从极北之境赶回来的归令半人半蛛踱来踱去,八条蛛脚动作快的看不清,气怒道,“你把他给我叫回来!如今这是个什么时候?啊?他还有心思在那花前月下,山盟海誓,陪人修功德?!”
燕回听了半响的脾气,从劝和到此刻已是面无表情,
“令王,他才是正儿八经的教主,他要做什么我等也无能干涉啊。”
何况如今他身后还有个四海八荒都不愿得罪的天族太子……
归令瞧见他那一副敷衍的模样就来气,怒道,
“那现下你给我个法子?离镜不知何时就会退位,还有那一大堆的事务,他不回来是要让旁人来做么?!”
不让教主登位的是您,现在说这话的还是您……
燕回明知这就是个发气的借口,口中还得顺着,
“……离镜鬼君半个养子都无,如今鬼王教太过锋芒毕露,缓些年岁也不迟。”
何况有夜华明白无误的支持,哪个不开眼的敢趁着教主不在寻事的?
七万年前存活下来的,鬼族如今的避隐的数位上神多是造于鬼帝,亦与归令熟识,对鬼厉的情况模模糊糊也非是一丝不知,不21 然当初长老席也不会溃败的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