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厉费力的起身,指尖轻摆,这屋内的旖旎气息就消失的无影无踪,空荡荡的冰雪意一股脑的涌进来,顷刻间就能还出一室干干净净。上神之能,能遮千山万海,能填沟壑深渊,可是人的心呐,有时一句话就可抚平,也有些时候,你搬了座山来,也闹不清是该放在哪一处才能探出你要的结果。
这大抵,就是数月前夜华的心境。
此刻,他正僵直的立在玉桌前,心里头琢磨着是先开口对问还是先按惯例安抚一下床上垂首之人。鬼厉身上的莲味儿淡了数层。这并非是个好兆头,因为这预示着那位东皇留下的女子,正在逐步朝着他不希望的方向走去。于是他拼出了个温情的句子拿来做夫妻数月不见之后的第二句话,“团子打小体弱,忌口的东西列出来总能逼得新到的厨子叫苦不迭,他正是在修仙身的阶段,鬼族的膳食不大合适,吃食上你莫太宠他却也莫要忽略了方是。”
这句话听上去就像一家相公在隐晦抱怨自家娘子太过宠溺幼子又难以抑制自个的宠惜之情的亲昵,这让已做好了直面狂风暴雨或绵里藏针或互相试探准备的鬼厉失措了一瞬,居然就着这个话头顺着思索了下,“没……”
被夜华打断了他的反驳,
“不过是你做的,他历来都是乖乖吃的,想来你也并未发现他有何忌口的。”
鬼厉似被刺了一下抬起头,正正对上夜华心平气和的模样,甚而那精雕细琢的玉面之上,刀刻之外还带着一点殷殷之意,目不转睛的看着他,“你带他走了,我想着他在你那,你又素日里惯他惯得不成样子,吃食上总不至于错上多少,可他在我跟前三百年,这一时不在,我总是不放心些。”
话是有理的,哪怕鬼厉听着那三百年的字眼心里头觉得他是故意为之也不得话去反驳。屋内的几件零碎都是不成精的死物,这就静得连他这话外伴着的碎玉色摔到枝头的声响都分着拨儿钻入听户。使得鬼厉稍微的,一瞬半瞬的默然不语显得还算顺畅,添上点坦然,“团子根基摆在那,膳食可有可无,哪里有大的影响。”
夜华轻言细语的“哦”了一声,睫尾被雪洇湿了点,漆黑又浓不见缝,如拿了妙笔一根根谨慎斟酌出,泄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气与北风的凛冽低沉,“是么,你这话一出,我还道是你心知他过不了多久便要回来,因而才如此不在意。”
回来二字被抵在舌尖上吃重,血一下子涌上去,鬼厉搭在床边的手刹那觉出这屋内的霜寒刺骨。以一室的距离来算,他额发下的瞳孔哪怕稍变一寸半厘皆躲不过夜华的洞察。然而他连长袍上的褶皱都纹丝未动,沉稳如山,“他是我鬼族下一任鬼君,自是回不去的,我以为,你是明白的。”
夜华没应。
张小凡拿来击败夜华的,从来并非所学拙劣术法与固而愚慧,鬼厉拿来骗过天族太子的,亦从来并非他的冷静自若与嗜血狠辣。
他们分明该是许下生世不离弃之约的夫妻,该是上古延续至今的命定成双,该是携手并肩踏过山河湖川的神仙眷侣,如今却要在这定情之地的终白两相为猜,各自为政。
夜华终是在这不见血的交锋中压制住了心头那只恨不得将这人锁起成千上百载,直到他安安稳稳待在自己所划范围内的凶兽,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荷花仙的生辰乃是六月二十四,人间未曾传错,我也未曾传错,”
只是你,在试探那忘尘,是否应你所求。他唇齿间的叹息在空寂里显得格外不合时宜,“鬼厉,你还是不肯信我么?”
大概再凶的投石都抵不上这话尾轻若无物的八个字,能使得那一腔心血幻化成数亿银针倒刺入毫无防护的地界,硬是不允那一句“我信”发出声来,到了死在不见光的潮湿之地。他微微昂起头,鞋尖似定在那一寸,喉间如火烧燎,“你是如何知道的?”
“我不知道。”
鬼厉茫然,紧跟着头顶投下一大片阴影,鼻尖触及到一点温热与冰凉的相混,“你以为罡溯那日我是闻出的‘沉眠’,所以才费尽心思的寻了我无法察觉的鬼族之药来,对吧。”
他呼出的热气打在鼻翼上带出些湿润,这样近,连倒影都纤毫毕露,生硬的笑意到不了眼底,“你不提青云唤魂许久,不论鬼族事务冗杂,一门心思陪我看遍人间,应下我每一个要求。你着回青衣蓝衫,努力做回当年的张小凡,鬼厉,你要我装成瞎子聋子,才瞧不出你的异样,看不出你的补偿,听不出那句‘除非你忘,绝不相离’之下藏了怎样的意味么?”
字句一声声敲打着耳骨,鬼厉倏地往后将呼吸相闻转瞬间拉成不越雷池,“那又如何?人间一枕黄粱梦,青云山上,张小凡与夜华不过是五百年前为人安排好的一场劫数,你唤我初醒,我还你一世,自此以后,这天上地下,剩下的是鬼帝之子鬼厉与天帝之孙夜华,是天鬼二族纠缠至今的征战与操戈!”
这声音压到了极致反倒不知所措一般溅出了几滴急促。夜华盯着他明明镇定却不自觉起伏的胸口,莫名想起被揭穿做了坏事后四处出逃的团子来,他忽得展颜,,“天鬼二族?究竟是天鬼二族,还是鬼后与帝祖之间?”
鬼厉胸前的起伏猝然顿住,良久,
“什么意思?”
夜华立在他面前不足一尺,几乎有如实质的视线自上而下,多少带上了笃定的味道,“当年的玄天域,留在那的人只有三个,帝祖,鬼帝,鬼后。世人皆以为天鬼二帝阳阴难容,争锋夺势你死我亡,故而在那胶着之机,窃珠的消息不知从何而来时,大多数兵将立即相信了这个消息,或可说,相不相信,于战局无碍,根本无人在乎,成王败寇,最后的人才是执笔人。可若是,天鬼二帝之间并非是他们所想的生死之敌呢?天鬼为父神母神所造,一□□炼一同长大,一主极阳,一主极阴,倘若非是相生相克而成的互相敌视,那么,他们的关系比想象之中更为亲密难能不合乎情理么?争位之端尘埃落定,帝祖从头至尾未曾对鬼族做出额外追究,甚而封了鬼君,其后于窃珠一事的流传半点未改,足足两万年的寻欢作乐实为踏破铁鞋的暗查,你猜,是做贼心虚说得过去,还是心如死灰更为妥帖?”
鬼厉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你想说什么?”
洗梧宫的龙吟如浪涛般重重拍上结界壁,在上头惊起一波波的流光溢彩,要晃了人的眼角。
“不可能!墨渊,夜华这话是在顽笑么!”
墨渊淡淡看着豁然失色的连宋,
“如何不能?倘若在神魔之战之前他二人就是你死我活之态,父神如何会允他们同主阴阳?等着后方失火殃及苍生么?”
连宋哑然,墨渊哼了一声,拿夜华问得他无言以对的话将连宋拖至相同的状况让他舒畅了一点,“因而纵是有人怀疑窃珠之事真假,也总会疑心是天族之内有人私下行事或是鬼族借口生事,可事实却是,鬼辛当真死在了玄天域,而天谷毫发无损。鬼族之灵近乎皆出自鬼帝之手,莫说血脉威压,单提成身之恩,就绝非別族能比,这一批最早的出不来背叛之将。至多的,阴谋阳谋,总也怀疑不到一个人身上。更何况,那人在鬼辛身死之后拼尽全力保住了他的唯一血脉,随之殉情解体散魂,此后纵有人心有疑窦,也绝然不会宣之于口于她不敬。”
连宋没对他直呼二帝名讳有何看法,这世上能以势压墨渊的,早就没了个七七八八。然他对这个猜测嗤之以鼻,“墨渊,如你所说,那以父帝的性子,不杀了鬼后便是好的,为何还会替她担下这个污名?留下一族心怀怨恨随时会反的地灵?”
墨渊慢条斯理的驳斥,
“这非我所言,乃夜华结合多番所猜,具体是何依据你待他回来亲自问便是了。”
连宋被他的理所当然噎住了,听到他续言,
“莲绮乃鬼后,且因由鬼辛之事,她早已离开东方。此事一旦揭露,她将何处容身?出卖鬼辛,连带着害了整个鬼族,这是一个何等的罪名?连带着鬼辛之名一同沦落,怕是说出去值得四海八荒哗然。”
连宋便深觉墨渊的条理混乱,联想至莲绮的绝世之貌与天帝风流多情的传闻,他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冒到首,可假若帝祖真对莲绮有意,那他与鬼帝之间必定难以相容。这就更与前头墨渊所言对照不上,他思索不出结果,只知莲绮与父帝的确并无半分干系。
墨渊将嗤之以鼻原璧归赵,心道那不过是你出生太晚作祟,“你不妨去问你大哥,问问他当年可曾在极阳之府见过一朵含苞欲放的鬼莲,更甚者,可曾真正见到过,落地为人身的莲绮。最早的极阳之府是什么样的地界,你当哪个神仙都可如入无人之境?”
“鬼王教,天宫一面,鬼厉那张脸在诛仙台戾气破封那刻就已然开始改变,他与天谷早知鬼厉那张脸肖似谁,怎就缄默不言,从不干涉从未插手,一而再再而三。”
墨渊一面说着,一面又整理着。真的深入去思,这并非是极难推断,毫无蛛丝马迹的东西,然而谁又会无缘无故去查,在浩如烟缈的记载中翻查那看似寻常的“不合理”?谁又兼具这份权利与能力去问询?谁又敢有这个胆量猜测到一族之帝头上?
“莲绮乃鬼族之后,又深爱鬼辛,她并无理由。”
墨渊脑海中突地冒出一张挂着缥缈笑容的脸,
“女子为了所爱之人,是不需理由的。”
连宋赶在他冒犯之言出口前冷声打断,
“墨渊,你该不是要告诉我,父帝与鬼辛感情甚笃,所谓敌对不过外界胡乱传言,后来却倾慕于已嫁于鬼辛的莲绮,同她暗……故而设局么?难不成你要告知我那争位之端实则是一场红颜祸水?”
他言语间颇为顾忌,一时间竟也寻不出合适的言辞来描述这个让他觉得荒谬透顶的猜测,暗通款曲四个字死死的压在舌尖之下。墨渊险些被他九曲十八弯的答案惊住,脱口而出,“连宋我不是早就告诉你,让你别总跟着司命看那些个人间的话本子么。”
“……”
墨渊叹息摇首,眼神却不知何时认真起来,
“你那父帝心中是有人,可这个人,我想从来不是莲绮。”
人人都知晓一山不容二虎,谁又会去想这两虎若是打小的相随之友,其中一只会否滋生出那么一些不该有的情愫来?
还是说,两只皆是。
连宋不傻,因这句底下埋着的意味轻颤起来。墨渊的耳孔难以察觉的动了动,似可听到百里外一只朱喙仙鹤掠过瑶池的点水,附带着他的神色浅淡下去,“其实我本是五五之信,现在,是十分信了。”
天宫的一殿一楼,一树一花,一鸟一鱼,一龙一虫,哪里逃得过天帝的眼睛。
凌霄殿后是通明,那通明殿呐,悄然无声。
烟罗窗纱上龙飞凤舞,遥遥处绕着白日下微显的碎金光晕谨慎的在墨渊的目光下占了一占,沾上了些许红33 松香的质感。那里实则与旧日没什么两样,可也许是得知了太久远的事,让他陡然如鲠在喉。他若无其事的回过头,口里终未再直呼其名,“听闻天帝视情如猛虎,几次三番教导诸位皇子绝不可沉湎于其中,这也就是夜华当年为何宁愿冒险诈死的原因。那缘故呢?父神与母神伉俪情深,亲手教导的天帝,怎会无情到这个地步?”
“那大抵是因了,他藏在心里数万年的人,死在了那人自个的心上人手上。偏生那人腹中怀着幼子,亦算是他打小看大的姊妹,他如何能让她众叛亲离?”
“咚”,光明殿点起了日明灯,照不亮整片天宫。
辰光未亮,玉戏唱响了终白崖一日内雪最重的时辰,雪绒花边缘不齐,落在指尖顷刻化去,那不过半瞬的凉,却以其为中心慢慢扩散到全身。
“心上人?”
鬼厉轻微的勾出一寸笑,慢慢摇出一个不甚附和的弧度,“你错了。我母后从未有一日算得上父帝的心上人。”
夜华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似是并不意外,
“你怎得知道?”
鬼厉埋于他怀间,拽住了他的领口。夜华以手托起他下巴,细细摩挲,“你还记得你是何时开始着青衣的么?”
“石榴红,鬼莲色,让我以为你所拥有的记忆与血脉皆是由鬼后唤醒,因此专心去查的皆是鬼后平生,可其实,那是你刻意误导,”
夜华温温一笑,惊人之语猝不及防的轰隆炸开在鬼厉耳旁,“三夜梦扰,鬼帝生平足矣。”
鬼厉张口欲言,半响无语,
“是。”
这世上有太多的人,而每个人又都有着自己心底的故事。这世上的故事太多了,又有相互重叠的地方,再或许还被某些怀着目的的人遮掩,诸般手段,诸多用心,最终呈现出来的那个描述落在旁人眼里就显得神秘,奇特,成了不为人知,成了讳莫如深。
可兴许,细细算起来,它并非如人所想的那般掺杂良多。
只是听书人不懂,说书人不明,入了戏的人分不清角色,辨不明真心,不敢抬头看,不敢妄自想,背负着与生俱来的重担,沉甸甸的放弃一个唾手可得抑或遥不可及的云端绮梦。
便如天帝遥想起当年青崖之巅,乌发恣意飞舞,神情轻蔑一身溢出气势宛如出鞘神兵的身影,心如刀绞。
再往前走,蛮荒的山野如同硕大的玉萃一望无际,江天一线出没着灵动的仙子。稚嫩的金龙驮着玩灵珠的奶娃娃翱翔在每一寸皇天之下,偶来捡拾千年不化的天池之雪与南荒无尽之木,直至背上之人乌发皂衣,发尾被一根绞丝红绳松松束起。观他神情,手中随意抛掷的灵珠不似紫府之重,倒似是寻常可见的法器一般。天生的喜人好皮相,笑眯眯哄出几句讨人喜欢,拍手之间取出蓬莱之馥郁奇花,皆是幼时对付母神的三十六计上上策。他侧身跃上树梢,笑得清风明月黯然失色,背后遮天蔽日的,是展翅的莲座大鹏。
上古的美人皆是钟灵俊秀,然而灿金的龙鳞坚不可摧,只心甘情愿为了一人露出皮肉。
却也无用。
阴阳之力乃万物之根,天道之基底。人之二气失调,损命伤本。六界之阴阳盛衰,可损道之命脉,分出一厘强弱便要使得天地失衡。况男女之情,无定量之物,多一分少一分,添了情染了欲,不再以身之正,难得旁观者清。极阴与极阳,九天与九地,相隔何止十万八千里,如何能相爱?
这便是为何他二人皆被造成男子之因,他比鬼辛看得清楚。
鬼辛是个锦绣内不识畏惧不识八苦的灵胎,生而卓越,高于峻峰荒野,手控地之极阴,分理界之六三,七情六欲兴之所至,独独,不懂情。
丹霞在婚之结约那日铺满了极阳之府上方的青冥,山辉川媚,云树遥隔。他只知愤怒那睡于襁褓内的幼子,强自饮下那所谓祝酒安稳离席,在那夜满府喜烛摇曳里踏碎了整整一屋顶的月霜寒意。此后时常挑衅处处针对,鬼帝桀骜冷漠,再不复昔日取花之良颜。
玉清真王古怪不已,可他素来随性而为,从未思索过自个的异样。
无间之行他本该十死无回,昏迷之前他望着无间平静无波的入口,记得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自嘲自个的无聊至极。怎会指望一个成亲生子的大哥不顾生死,应他一局纯属无理取闹的对弈?他意识逐步昏迷,不料九幽之女救他。那是东皇细心教导的弟子,甘愿为他化为女身,埋于他寝宫之外却又迫不及待的假意修炼为人同他相见。世上轮回结缘,笔笔难躲。他瞧着那女子无辜模样,心笑她拙劣的欺瞒手段,却知自个必须要还。
可是,谁教他拿爱来还了?
一个女子爱上一个男子的时候,比艰难万险修炼出的神还要敏锐。东皇浮于东方,飘然隐入崇山峻岭。莲绮记着那山水间银发及地的背影,比鬼辛还要早一步看出他心底的痕迹刻着谁。并非是自己。
谁会甘心?
石榴红裹住曼妙的身段,霓裳的彩迹于暗地里泼洒出女子烈焰般的性情。争位之端毫无征兆的打响,除却一开始的赌气过后鬼族节节败退。她眼瞧着鬼辛高居于帝宫至高处远眺,眉目间既是逼人的冷漠又是看不清的迷惘,那刀裁长眉斜入鬓角,连他自个都不知道那副神情有多让人心惊。
他从未想过赢,。
东皇残留于世的银发发出微微叹息与希冀,极阳可吞阴,她的师傅从一开始就相中了另一个人接下这天地重担。东皇葬身魔封,余下的这万载养育,她是报还是不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