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吟月把玩手上玉镯,道:“我自有用意。”
方初道:“便阻得了一时,只要郭清哑在,郭家随时能从头再来。”
除非将郭清哑置于死地,再不能翻身!
他看着谢吟月,似要看透她内心——
她真要这样做吗?
谢吟月却笑问:“你现在如此推崇郭清哑?”
她的目光闪闪,带着些探究和锐利。
方初从未见她这样对自己过,蹙眉道:“我只是觉得,凡事给别人留条后路的好。断绝别人的生路,说不定就是绝了自己的后路。何况谢郭两家仇怨起因为何,咱们心里都清楚。防着郭家也就是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到时候方家也必不会袖手旁观。何必现在费心费力、损人不利己!”
坐看对手壮大,然后来对付自己?
谢吟月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这还是以前的方初吗!
静默半响,她才笑道:“你今儿是怎么了?不过是买卖竞争,以往你也做过。今日竟然高论连篇。我竟不知你为人如此善良忠厚实在。”
买卖竞争?
如此大费周章和一个刚起步的棉纺织作坊竞争?
方初没有回话,但是看她的目光仿佛凝住了。
谢吟月的笑容也仿佛凝住了,半响不见变化。
方初忽然道:“那陈水芹之死呢?”
谢吟月脸一寒,道:“你怀疑我?这件事不是我做的!”
方初追问:“也跟谢家无关?”
谢吟月道:“就算与谢家有关,那张家也没想杀人,陈水芹是自杀!她若没有贪心,又怎会去郭家偷看机器?人皆会给自己犯错找借口。却不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若是己身正。他人又能奈何?”
方初犀利道:“她怀孕了!”
谢吟月道:“这正是我要说的:难道我要为别人的奸情负责?”
通奸和有心勾引能相提并论吗?
方初虽未再辩,盯着她的目光却隐露失望之色。
锦绣看得心中一紧,适时开口道:“姑娘刚才说弹琴。我已经摆好琴了。”
谢吟月便站了起来,走了过去。
她弹的是《广陵散》,描写的是战国时勇士聂政的父亲为韩王铸剑,因延误时日惨遭杀害。聂政立志报仇。入山学琴十年,后名扬韩国。韩王招他进宫演奏。他便实现了刺杀韩王的夙愿,自己也毁容而死。
此曲旋律慷慨激昂,气势恢宏。
许是受刚才谈话影响,谢吟月弹得比任何一次都投入。完美地诠释了琴曲本身杀伐战斗之气,也将她的斗志和杀意展现的淋漓尽致。
方初听得面沉如水——
吟月,再也不肯回头了!
蓦然间。他想起听过数次的水乡琴音。
怔怔地看着眼前弹琴的少女,恍惚间觉得有些陌生。有些痛心……
谢吟月一曲弹完,起身走过来。
见方初静静地坐着,看不出内心情绪,她柔声道:“我也不为难你了,不要你从谢家进棉布就是。便是你说的事,身为谢家少东,我也为难。毕竟郭家摆明了要与谢家为敌。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要做些准备,以免到头来毫无招架之力。”
方初微微点头,对她笑了下,没有接话。
谢吟月便也不再提此事,以别话岔开。
只是,他们心里都梗着这件事,并且头一次,他们在同一件事上面和心不和,产生了分歧。结果如何,两人都有些模糊……
※
再说郭大全兄妹回到绿湾村,立即和爹娘等人商议,着手调整人事:自即日起,挑选那家中人手宽裕、人实诚肯干、信得过的织工,每月工银增加一两,伙食也提高,免除工假,不许回家,进行封闭式生产。
这一举措将持续到六月底结束。
这是有些艰难,好在不是无止境的。
郭家是先挑人,然后还要经她本人答应。
有那不符合条件的,便是她本人要求,还不许呢!
挑出三百多人,设四名大管事、数十名小管事。
冬儿被提升为大管事。
她无论织布手艺还是机敏干练劲头,都超乎其他人许多。清哑头次见她,便觉得她不同,告诉阮氏留心她,果然很快就提拔上来了。
吴氏见她人不错,便作主将她男人也弄进郭家,以免两口子相互牵挂,影响冬儿做事。
冬儿感激不尽,信心百倍地要跟着郭家做一番大事,谋个好未来。
“冬儿,我们家不是什么大富人家,将来可说不准。只要你真心为郭家,郭家富贵了少不了你的好处。你瞧,婆婆就想着你们才成亲的,小两口难分开,特地把你男人也弄了来,就是抬举你的意思。我们虽然也照顾亲戚,也是要看本事的。你能干,我们就提拔你。说起来,还是我小妹先看中你的。她一向不大管这些事,你别辜负了她才好。”工房东耳房内,阮氏对冬儿循循善诱。
“少东家看重我?”冬儿两眼放光问道。
“是小妹看中你的。”阮氏肯定道。
“二嫂子你放心,我肯定好好做。”冬儿喜悦地保证道。
“嗯,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们选人出来为了……”
阮氏压低声音,叽叽咕咕对她说了一通。
冬儿不断点头,神情严肃。
自此后,郭家婆媳以下,大小管事事日夜监工监察,勤勤恳恳,全力照应开工。这些人生产的棉布都严严实实地包裹好,送进库房存放,说是要卖去海外的;另一拨人则按原来规划生产。
清哑也全力投入设计中,甚至连果园都很少去。
光阴如梭,很快进入六月。
织锦大会又在眼前!
第165章 再聚首(一更求保底粉红)
同样是六月二十八日,郭家启程去霞照。
这一次,郭守业两口子和蔡氏暂留在家,郭大全三兄弟、阮氏和郭清哑先去了;另外还有郭家亲友也去了好些个,还带上了郭勤郭巧——这两个娃是被当做郭家下一代少东培养的,此次跟去长见识。
除此外,还有冬儿也带着十几个女织工跟去了。
他们是乘坐沈家大船去的。
两日前,沈家便来提货,来了两艘大船。
来来往往的,足搬运了一天多,才把存货搬完。
霞照城空前繁荣!
无论是码头,还是城里城外,都人流汹涌。
客栈价位和房租激增了好几成。
今年的织锦大会比往年任何一届都要喧嚣。
不仅因为九大世家实力增长,更因为纺织界杀出一个郭清哑,正和谢家大小姐谢吟月一较高下。凡是了解内情的锦商都知道,今年的织锦大会绝不会平静!
将会掀起什么样的狂澜呢?
因此缘故,各家除了原来少东外,家中长辈纷纷出面。
谢明理来了,严纪鹏来了,方初之父方瀚海来了,沈亿三肯定是来的,也就韩希夷父亲身体不大好没来,卫昭之父在两年前去世了……
除了他们外,还有小辈:郭家的郭勤和郭巧就不说了,方家的方则来了,谢吟月之弟谢天护来了,严未央的侄儿严暮阳也来了,还有沈家的……
暗流汹涌中,人们看清一些形势:
沈家帮郭家把货物直接运到沈家仓房。
谢家连续五艘大船进入景江码头。
截止六月三十日,各方都一团和气。
官帖已经发下,但是。官帖上有秘密的,只分“天、地、人”号,具体位置则要等到七月一日进入锦绣堂才能弄清。以往,各大世家若是使些手段,也能买通织造衙门的人提前知晓,今年却不行了,因为双方都在使劲。
田湖南街槐树巷。郭家。郭大全召集管事分派任务。
清哑也在座,却不同于在家的装束,一身男装打扮。安静中带着不同寻常的肃然气度——她,也正全力筹备应对即将到来的对垒!
这样的清哑,让众人油然生敬,不敢当她只是郭家的娇女。
在郭大全分派完毕后。清哑又特地交代冬儿:“等明日我们一入锦绣堂,你就带领她们开始。沈家会派人帮你们……”
冬儿郑重道:“少东家放心。我一定小心。”
是夜,清哑躺在床上想谢吟月。
她在做什么呢?
殊不知,谢吟月也正在想她。
她想,明天郭清哑还会占据天字一号亭吗?
虽然之前她全力筹备打压郭家。但也没放下织锦这块,领着谢家的意匠、工匠和织锦好手,没日夜地琢磨和钻研。妄图在今年的织锦大会上一雪前耻。
方初和韩希夷等人则在想她们两个!
明日的锦绣堂,将会是怎样一副情形呢?
……
一夜过去。次日锦园门口车马簇簇。
人虽多,却有条不紊。
实力弱的自动退让,让实力强的先进去。
郭家到的不早不晚。
清哑和阮氏带巧儿细妹乘坐一辆很普通的马车,郭家兄弟等人簇拥在车旁。
一路走来,竟然畅通无阻!
郭大全暗自奇怪,不知是众人特地让他们。
等车在锦园门口停下,车帘掀开,郭大贵先将巧儿抱下来,郭勤自己一跃就跳了下来,然后是清哑,也扶着二哥的手臂轻轻跳了下来。
众人目光便一下落在她身上。
只见她依然男装打扮,银色长衫上面织着疏落的墨竹,说不出的清雅俊秀。初次见她的女孩子还当她真是公子呢,听旁边人说明才知这就是郭家女少东。
清哑站稳后,凝目打量四周。
因没见特别熟悉的人,当下牵着郭巧,往锦园内行去。
郭大全等人忙跟上,一面含笑四顾。
在门口出示了官帖给衙差验看,便被让了进去。
锦绣堂内已经有不少人家先到了,嗡嗡低语成片。
因郭家接的是天字号官帖,位置肯定在前面,清哑便径直顺着第一条通道往前走。待走到通道尽头,早已吸引了全部目光。
清哑站住,目光一扫,只见严家和沈家分别占据了天字二号廊亭和天字三号廊亭,卫家第四号,方家第五号,韩家第六号……谢家第十一号。
清哑轻盈一转,便往天字一号廊亭走去。
既然严家和沈家占据了第二和第三,郭家肯定就是第一了。
因为这两家与郭家走得近,清哑亲自设计图稿暗中指点他们,故而他们一跃超过其他世家;而清哑自己这次又献上了新品。
至于卫家,则源于卫晗的突破。
众人立即看出她的胸有成竹,都沉默了——
迄今为止,没有人能超越她!
谢家亭内,谢吟月见清哑直往一号亭走去,心中一沉;谢明理一直盯着清哑,眼神微眯;他身边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也目光炯炯地盯着郭家人,这是谢吟月的弟弟谢天护。
方家亭内,方瀚海看着清哑眼露精光,不由自主扫了一眼小儿子;而方则看着迎面走来的男装少女有些错愕,似乎这村姑与他想的有些不一样呢;方初看着清哑,出奇沉默。
清哑早感觉谢家关注,毫不理会,从容走向一号亭。
一边行,一边向认识的人点头致意。
郭大全却和气地跟周围所有人招呼、寒暄。
他儿子郭勤也两眼骨碌转,随着爹的招呼,记住了每一家、每一个人,不但如此,还跟着喊“爷爷”“伯伯”“叔叔”“某少爷”“某姑娘”,丝毫不怯场。郭巧也甜甜地笑着,甜甜地喊人。
经过二号亭的时候,和严家照面。
严未央忙站起来喊:“郭妹妹!”
清哑对她一笑,又向严纪鹏致意道:“严伯伯好!”
严纪鹏笑逐颜开,点头道:“好,好!怎么你爹没来?”
郭大全急忙道:“我们都来了,家里还有些事要安排,爹今天才来。他托我们问严伯伯好。回头请严伯伯吃酒。”
严纪鹏哈哈大笑,道:“一定去!”
又好奇地打量郭勤和郭巧,“这是……”
大人寒暄问候,小孩子却暗斗上了。
第166章 再胜(二更求保底粉红)
严墨阳见郭家备受瞩目,小孩子家心里不服气;又见郭勤和郭巧一路东张西望地打量,全没有一点矜持和稳重,更瞧不起了;再见爷爷和姑姑都热情地和郭家人招呼,他便嘀咕道:“乡巴佬!”
郭勤耳朵尖,立即回道:“纨绔佬!”
严暮阳瞪眼道:“你敢骂我?”
郭勤道:“你先骂我的!”
严暮阳傲然道:“你本来就是乡巴佬!”
郭勤嗤笑道:“乡巴佬怎么了?我小姑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有钱人家养纨绔败家子,死得最快!”
大家被这突然变化惊呆了。
待听了郭勤的话更是目露异色。
严暮阳大怒,正要反驳,就听一个嫩嫩的声音道:“长那么白,没出息!”循声望去,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扬着小下巴,黑亮的眼睛轻蔑地看着他。
顿时他气得小脸通红,怒道:“长得白怎么没出息了?你说!”
郭巧振振有词道:“没晒过太阳的!”
郭勤忙补充道:“没经过风吹雨打!”
原来清哑说小孩子不能养成温室的花朵,要历练,可她的言词向来少,侄儿女们只能听一半,自己发挥一半,可不就编成这样了。
严暮阳从没听过这种论调,看看郭勤黑不溜秋的样儿,嘲笑道:“你黑得跟炭一样就有出息了?不就是个庄稼汉!还有你——”他指郭巧——“哈哈,你脸上搽了面粉吧?要不能白得跟死人一样白!”
郭巧生气道:“我没搽面粉!我好容易才养白的!”
她因为最近一年都跟着清哑学这学那,出去疯的机会少了,当然皮肤就养白了;又因为吃的也比往常好,自然养得肌肤晶莹剔透。
谁知竟被严暮阳说成搽面粉。能不气吗?
严暮阳大声道:“那你就有出息了?”
郭巧也大声道:“我是女娃!”
仿佛长得白是女孩子的权利,跟男人无关。
众人再忍不住,轰然大笑起来。
严未央一面笑,一面喝住严暮阳,一面走出来拉郭巧,“巧儿别生气,姑姑骂哥哥给你出气。你们别吵了!来。认识一下。这是我侄儿,叫严暮阳。这是巧儿,这是郭勤。”
清哑也示意郭勤住嘴。
严纪鹏看着灵动活泼的巧儿。眼光大亮。
因对孙子道:“你是男子汉,要有气度,跟妹妹争什么?况且这小哥儿和他妹妹说话有理,你该好好想想。还不去陪个不是?”
严暮阳哪里肯——他根本没错嘛!
郭大全等人忙打圆场。然后才进了隔壁。
走的时候,郭勤和严暮阳还互相瞪眼呢。
众人忽然又发现沈家人和郭家人尤其亲热。沈寒梅娇嗔满面地和郭大贵说笑,顿时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味道。
郭家人入亭后,其他人也都陆续进来了。待所有人都到齐,前方官厅内夏织造等大小官员和宫中太监嬷嬷才由侧门进入。各自端坐。
众人忙整肃仪容,全部出来在台阶下和通道中跪拜织造长官。
夏织造目光一扫,见天字号人已来齐。遂提声说了一番官面话,便下令大会开始。至于地字号和人字号来没来齐。他则全不放在心上。
就有织造衙门的织锦师傅和宫中太监宫嬷一一观看各家送上去的织锦,评选优劣,分出高低。
今年的织锦大会盛况远超往年,评选却比任何一次都要快捷。
九大锦商接手了郭家的技术,经发挥后自然遥遥领先其他锦商;郭家郭清哑再次展现绝对实力,领先九大锦商;谢家献上的织锦也算好了,终究逊色一筹,所以排在后面。
其他二三流锦商另有人评定,是不会在此耽搁大家工夫的。
因此,才一个时辰的工夫,结果就出来了。
毫无意外的,郭家再次拔得头筹!
谢吟月脸色苍白,身子微微僵硬,朝谢明理看去。
接下来,就要看郭家如何做了。
因为他们并不具备织锦的实力。
所有人都明白这一点,都看向天字一号廊亭。
夏织造如同去年一样,直接问郭家如何处置。
郭大全没有让大家久等,闻声和清哑站起,一齐走向官厅。
再次站在官厅台阶上,清哑仿佛站在云端,俯视众生。
她扫视整个大堂,然后对郭大全点头。
郭大全便接连宣告郭家一系列重大决定:首先,新织锦依然无偿转让给除谢家外的九大锦商,条件与去年类同。
此言一出,锦绣堂一片哗然!
谢明理终于领教了郭家的厉害——
有舍才有得,郭家不但舍得,而且很舍得!
不是转让给一家,而是九家全部转让!
不是有偿转让,而是无偿转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