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孜望着裴极卿神色,急忙道:“裴公子,你怎么了?”
“没什么,突然站起来,有些眼晕。”裴极卿轻声应了一句,道:“天气晚了,外面极冷,您先带孩子回去吧。”
穆孜送好东西,也拉着孩子离开小屋,裴极卿连忙拿起那本诗集,如果他没猜错,小皇帝赏给萧挽笙诗集,肯定不是教他学着读书,而是有所暗示,而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期,就是解开暗语的钥匙。
诗集中的数字,不是行列便是页数,裴极卿翻了第十页,又翻去第二十五页,甚至翻到了第三十五页,都看不出什么蹊跷。裴极卿在房中转了一圈,想着小皇帝特意选了“十”和“二十五”两个数字,想来他所暗示的东西,必然与十和二十五都有关,这样说来,这个数字应该是“五”。
想到这里,裴极卿忽然觉得有些手抖,他快速翻开书页,指尖缓缓停在第五页上。第五页照例写了古人诗句,在这些端方的蝇头小楷间,有一句诗却让裴极卿看出了端倪,让他握着书本的手忽的有些颤抖。
“……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鸟啼花落人何在,竹死桐枯凤不来……”
原来如此。
裴极卿心中暗想,小皇帝几乎杀父弑君,居然还觉得自己“一生襟抱未曾开”,这人还真是看得起自己的所做作为。不过片刻过去,裴极卿脸上的冷笑已变作真心的喜悦,看来自己真是猜对了,小皇帝果真不甘心活在摄政王手下,他让萧挽笙特意分成两份递请安折子,就是要暗示小皇帝,让他意识到萧挽笙真的把他当做皇帝,而并非摄政王的傀儡。
可小皇帝还是有些胆怯,只敢用这样隐晦的方法来暗示萧挽笙,估计也是在打赌——若是萧挽笙能看出用意便好,若是看不出来,就当天意不助他。
裴极卿立刻收拾起奏折书籍,脸上不由得浮现出微笑,他这隔着千里万里的挑拨离间终究还是成了,这样一个重要的消息,倒是应该告诉萧挽笙一句,可萧挽笙远在流州,自己又不敢让士兵传递消息,也只好亲自去一趟了。
裴极卿立刻收拾好行李,几乎一夜无眠,天刚刚擦亮,他就带着些决云喜欢的吃食启程。临行前,他还特意向夏承希汇报了一句,他进将军府的时候,流州再次传来捷报,大周一路势如破竹,流州守军害怕伤及百姓,便决定开城投降,直接接了萧挽笙的军队入城。
在夏承希看来,裴极卿对决云虽有些宠,大事上却也严厉,便觉得他去也不会妨碍什么,于是嘱咐了几句,便同意叫他去流州。
裴极卿得了夏承希首肯,却根本等不及寻来马队,准备自己请向导去流州,这时穆孜恰好要去收货,便决定载他一程。从定州到流州要走五六日,路上还要避开辽*队,这一程路途遥远,他们几乎走了十日才到。待裴极卿望见流州城门时,天气已变得极冷,草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积雪,远处的景致也有了许多变化,草场不再一望无际,远远可看到好些高大山脉。
裴极卿穿了件白色棉衣,头上戴着防风的斗笠,脸上也围着一块厚厚纱巾,只露出一双眼睛来,守城士兵将他拦下,道:“你是什么人?”
“我是从锦州将军府来。”裴极卿连忙客气回答,从衣袖中取出将军府令牌,“这是夏将军的信物。”
“我没有去过锦州将军府,也不知道夏将军的信物长啥样。”那士兵依旧警惕的望着他,“你在这里等着,我去为你通报。”
裴极卿虽心急如焚,却也只能等在原地。流州城气候极差,风雪交加,裴极卿站在原地等了将近半个时辰,他虽穿着厚厚皮靴,双足却已冻到僵硬发痛,忍不住在原地跳来跳去,但即使如此狼狈,裴极卿还是狂喜不止,面纱下不住浮现出欣喜神色,不知道小孩从城里出来,会不会比他还要高兴。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风雪中才走来一个穿着深紫色锦袍的高大男子,他有些不耐烦的望着城门口,接着惊讶道:“你是什么人……小容?”
“侯爷?”裴极卿惊讶的拿下面纱,愣愣道:“怎么是你?”
“我才想问,你怎么会来,这里军情紧急,你又不是不知道。”萧挽笙居然没有像往日一样开玩笑,而是一本正经的责怪了几句,将自己的披风塞给他,沉声道:“完了再打你板子,先随我进来。”
“谢谢侯爷!”
裴极卿抱着披风走进流州城,发现这里风土人情与定州迥然不同,街道上不仅没有百姓商家,而且大街各处都守着穿戴整齐的兵士,他们各个披坚执锐,神色紧张的在街道上巡逻。萧挽笙引着裴极卿进入他们休憩的住所,为他倒了杯茶。
裴极卿低头喝了口热茶,苍白的面孔也恢复了些血色,萧挽笙却没有回头看他,反而站在屋里抬眼张望,又随手叫来士兵询问当地情况,神色一直紧绷。
看来前线与捷报还是有许多区别,捷报中只寥寥数句,前线却依旧如此紧张,想必决云也和其他将士一样,不知在何处巡逻吧。
萧挽笙依旧面色不善,裴极卿立刻掏出奏折,解释道:“侯爷,我可不是偷跑出来的,夏将军准许我来,是因为皇上给了我们些信号,同意与我们合作。”
“恩,我知道了,这就着人送你回去……”
萧挽笙心不在焉的拿过奏折,随手翻了两页,胳膊肘不小心碰倒了桌上茶盏,茶水顺着桌面扩散开来,正好晕湿了裴极卿放在桌上的包裹。
裴极卿连忙站起来,将包裹上的水滴掸尽,可水已渗入包裹中,裴极卿连忙将它打开,将带给决云的糕点的棉衣取出来。
萧挽笙默默无语的望着他,似乎犹豫了许久,才道:“小容……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什么?”
裴极卿看他的神色,心又沉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事立刻要发生,他捧着糕点,将一个笑容僵在脸上。
“其实……”
“将军!”
萧挽笙还未来得及开口,一个军士已猛地闯进房间,他半跪在萧挽笙身前,快速道:“将军,二队已经从黑山口回来了,郎大人还是……”
萧挽笙皱眉,似乎要阻止那士兵说下去,裴极卿却一步走到前面,急切道:“你说什么?”
“还是没有。”那士兵低下头,低声道:“郎大人依旧音信全无,但我们找到了其他兄弟的……尸体……”
☆、第44章 |
“你……”
萧挽笙没料到,那士兵居然?6 驼饷粗苯铀盗顺隼矗卑芑档幕恿嘶邮郑蜕溃骸跋氯ィ ?br /> 裴极卿怔怔立在原地,手中还握着一包从锦州带来的点心,他细白的手指已深深嵌进纸包,关节微微发红,将纸包掐出两道深深指印。
裴极卿缓缓抬起一双发红的眸子,望着萧挽笙道:“既然郎大人失踪,侯爷为什么不通知我?难道这也是侯爷的计策之一?”
萧挽笙欲言又止,脸色一片青白,又是背手又是叹气,裴极卿知道自己刚才已说错话,于是狠狠掐着自己的虎口,强行让自己清醒起来。
从自己一进流州,萧挽笙便一本正经的示意自己回去……此刻决云下落不明,萧挽笙又有意瞒着锦州,那这件事想来也不会简单,难道萧挽笙与傅从谨暗暗联系,将决云的事情说了出去?难道决云在什么黑山口失踪,也是萧挽笙的刻意安排?可是如此来看,萧挽笙完全必要去找决云,反正没人盯在这里,他只是做戏罢了。
裴极卿心乱如麻,一时间理不出任何头绪,眼眶中却忍不住蕴了大滴泪水,只堪堪停留在长长的下睫毛上,萧挽笙从没见过裴极卿流泪,连忙道:“我知道你在想啥!这事情绝对和我没任何关系,流州守军是假意投降,我们都中了埋伏,拼死拼活才将城守下来,辽国占了大周边境多少年,你也是知道的,咋可能进展那么顺利……”
裴极卿猛然抬头,死死咬牙道:“那决云呢?”
“我在城内击退守军,决云守在城外追击残部。”萧挽笙急切道:“哎呦,这前前后后都是一瞬间的事,哎,老子也不知道咋个说……”
裴极卿低眉不语,神色依然如同当时那般难以名状,萧挽笙上前拍拍他肩膀,道:“小……容公子,其实你也已经仁至义尽了,凭你的身份和地位,你知道,你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护着小皇子,若凭他图什么王权富贵……”
“行了。”裴极卿低声打断了萧挽笙的话,狠狠收了下眼泪,沉声道:“我信侯爷说的都是真话,如果流州告急,侯爷可以请求锦州援助,夏将军不会惜兵的。”
“流州没有告急,辽狗都被老子杀了,你看不到吗?”萧挽笙扳过他肩膀,狠狠道:“你为啥不信我,要是流州告急,我还能心平气和跟你们说这事,可现在流州根本没事,我要是告诉你们决云丢了,你们不得合起来剁了我?!老子也急了好几天了,摄政王不信我,你们也不信我,老子做这个狗屁侯爷,真他妈里外不是人呦!”
萧挽笙语气激动,衣袖直接带落了桌上茶盏,发出一声极大的声响,裴极卿低头望去,忽的想起他将决云藏在侯府中时,决云打碎的那只茶盏……他暗暗提示自己,决云肯定还活着,他一定要冷静下来,自己能从摄政王的天罗地网下救他一条命,就一定能将小孩再救回来。
萧挽笙看到裴极卿不说话,还以为他被自己吓到,于是连忙踢开碎片,道:“小容,我刚才说话急了,咱们的人还在找决云,你别这么不声不响的行吗?”
“是我失言了。”裴极卿抬头,轻声道:“我不应该疑心侯爷,只是侯爷明白,我救这孩子出来吃了不少苦头,我现在保护他,根本就不是图什么富贵,如果想保着我这条贱命,倒不如直接去投摄政王,我救他,只不过是……人生在世,有所不为,也有所必为……”
“我知道,你这种人,被我救了就要死要活的,若不是从哪得到了这小孩的消息,你可能早就吊死了。”萧挽笙愣了一下,苦笑道:“你忠君爱国,是我说错了。”
裴极卿登时一愣,才发现萧挽笙说的不错,决云的存在也就如同他的依靠,萧挽笙见他平静下来,便取出一张地图放在架上,道:“我将决云失踪时的情形讲给你,你自己看吧。”
听了萧挽笙的分析,裴极卿才明白了状况,当时流州守军假意投降,萧挽笙害怕有诈,就将决云所带的人马留在城外,虽然他们想到有诈,却没想到辽人如此沉不住气,直接在当夜就起兵突袭。萧挽笙的军队虽猝不及防,却也将辽兵压了下来,残余的辽兵向沙漠深处逃窜,萧挽笙觉得他们残留不多,便发了信号给决云,决云带着几千人马直追残部,向着黑山深处追去,竟然便没再回来。
裴极卿思忖片刻,道:“这黑山地势复杂,辽人可能想借着地形逃脱,可几千人怎会无影无踪,就算是尸首,也应该找得到。”
“黑山地形狭窄,决云的队伍呈长蛇状,后军很容易遭到袭击与前军失散,所以这些人虽有下落,却见不到决云……”萧挽笙想了想,道:“我刚拍了几百人去黑山中寻,又找到了些兵士尸体,却始终不见决云下落。”
裴极卿低头坐下,面色虽然沉稳,却忍不住轻声叹了口气,这样看来,萧挽笙的确没错,而且还在一队一队的派兵找人,看来自己当时气急,真的误会了他一些。
下落不明总比找到尸首要好得多,裴极卿终于冷静下来,之前起身,掀起衣摆跪在萧挽笙面前,轻声道:“我给侯爷赔罪了。”
“哎呦,你这是干嘛。”萧挽笙愣了一下,急忙伸手拉他胳膊,“起来起来!”
“侯爷。”裴极卿没有站起来,他依旧跪在地上,只是将头微微抬起,十分郑重的望着萧挽笙的眼睛,“我刚才失言,侯爷如何打骂我,都不会有半句怨言,只是希望侯爷依旧站在殿下这边。摄政王起兵逼宫,皇上年幼心狠,他们都不是侯爷该忠心的主子,摄政王对您猜忌已久,您也是知道的……”
“行行行别跪了,看着我还难受,我说的也是气话。”萧挽笙直接将裴极卿提起来,道:“我会继续派人马找,你就在此处等着,说不定决云就会跑回来,外面兵荒马乱,你要擅自跑出去,我真的会打断你的腿。”
萧挽笙话刚说完,就听得外面吵吵嚷嚷,接着是一人直接推门进来,萧挽笙正准备开骂,却看到来人不是前来报信的士兵,居然是林贺。
林贺已去寻到了萧义先,他大概是硬闯进来,身后跟着许多兵士。林贺换了中原服饰,只是耳骨上还带了一枚金色耳钉,他见到裴极卿站在那里,惊讶道:“你怎么在这儿?”
“老子还没问你?”萧挽笙示意兵士退下,接着道:“你来我们这里,就不怕你们国主知道?”
“我换了衣服,你看不到吗?”林贺扯扯自己领子,道:“我听说流州假降,决云也丢了,就赶快来看看,难道是真的?”
裴极卿突然想到了什么,他一把抓住林贺手腕,道:“林贺,之前的地图是你画的,你对黑山这里可熟悉?”
“地图虽是我画的,可我也没打过几场仗,只能记个大概。”林贺摊开萧挽笙手中地图,道:“你看。”
裴极卿低头,才发现地图上在黑山口一处,果然真画着一处记号,示意着他们不明白此处地形,他又沉默一阵,道:“那你军队里的老兵,有没有人知道黑山地形,可以给咱们当个向导。”
“这法子不错!”萧挽笙也跟着点头,他的笑意忽然停留在脸上,接着皱眉道:“小容,你不会,想亲自去找吧,我可说过……”
“侯爷说的话,我自然会放在心上。”裴极卿正色道:“侯爷就是打断我的腿,我爬着也要去找的,等我找到决云,侯爷怎么罚都可以。”
萧挽笙眉头紧蹙,林贺来了,他已知道无法阻拦,于是掏出一块令牌塞给裴极卿,道:“你有种,可老子要守在城里,这东西你拿着调兵,最多五天,找不到就回来,不然老子真的打断你的腿,绝对不是假话。”
“谢谢侯爷!”
裴极卿将令牌收起,冲着萧挽笙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便拉着林贺走了出去,萧挽笙有些愣愣着坐下,抬手想要举起茶杯,却发现已经被自己打碎,只好就着茶壶灌了几口热茶。
决云失踪,林贺也十分焦急,也来不及等到去萧义先那里寻个老兵,直接提过一人便问,流州城中的百姓本就受够了战乱侵扰,林贺这一通凶神恶煞的盘问,倒真问出了不少东西。黑山的确地形复杂,里面还有许多弯弯绕绕的高山深谷,所以也传出了许多神神鬼鬼的流言,是漠北居民牧羊赶路都不会去的地方。
虽然如此,却也有一些人去过那里,裴极卿拿了些钱出来,真有当地人愿意带着他们去,两人急忙带了一百人左右,骑马直奔黑山而去。
黑山谷外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尸首,而山谷中道路狭窄,两侧都是几乎与地面垂直的山壁,形成两道高耸入云的屏障;再加上这些石壁本就是如同火焰炙烤般的焦黑色,感觉连日光也不甚明朗,仿佛一瞬间进入了佛经中讲的地狱。
“裴公子。”林贺骑在马上,望着裴极卿道:“这些人够吗?万一路上遇到埋伏,一百人够做什么?”
“我们又不是打仗,怎么有人刻意埋伏。”裴极卿提着马鞭,拉着缰绳翻身下马,用手指微微按了下地上尸首的脸颊,轻声道:“而且这里躺了那么多尸首,都像是决云失踪那日前后死的,我猜不会有埋伏,不过我们还是放慢速度,一切小心。”
林贺有些惊讶道:“真没想到,你还能看出尸首死了多久?”
“见的多了,自然会看一看。”裴极卿苦笑道:“你若坐一次天牢,也就会看了。”
裴极卿招手示意,士兵也都随着他下马,他们都穿着窄袖布衣,只将软甲穿在里面,头上又裹着纱巾斗笠,倒是真像些过路的客商,林贺望着裴极卿的眼眸,低声笑道:“你的眼睛真是好看,无怪决云能一眼认出来。”
裴极卿没有说话,林贺忙道:“你放心,决云决计不会有事的,那小子命大的很。”
裴极卿也勉强笑笑,眼睛微微弯出一条弧度,心里不断提醒自己绝对不能惊慌。就在这时,林贺手中马鞭飞起,直接顺着裴极卿耳根飞过去,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刺耳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