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轻人是逍遥楼的部下。
座上众人纷纷放下酒杯,没人再有心思谈笑。大家戒备地看着这位青年,防着他出手突袭。只见他一步一步走近了主桌,脸上风云不动,每个人的手都慢慢移动,靠近了自己的兵器。
“萧堡主,怎么这么大的喜事怎么也不知会一声?来的匆忙,区区贺礼,不成敬意。”那青年微笑说罢,便对空气拍了拍掌。
数十条人影蓦地从院外墙头落下来。在院中吃酒的宾客顿时一惊,这么多江湖好手同时在场,也没人发现有这么多人躲在附近。要是这些人有心偷袭,那后果不堪设想。
惊愕间,只见那许多人影砸到地上,却是如同一截截木头,骨碌碌地向院子中央滚了几圈,而后停下,再没了动静。
众人细瞧,原来落下的竟都是一具具尸体。
“谢家庄的人屡屡生事,我见堡主厌烦得很,便随手都料理了。怎么样,这份贺礼可还满意,萧堡主可愿笑纳?”
那青年进门时神情懒散,这下笑起来,双眼弯成了新月,直像个天真的小孩,表情又得意又骄傲,仿佛做了件很讨人喜欢的事情,正在等待对方的夸奖。
萧亭柳看见院中那许多尸体,眼前一黑。他脚步踉跄了一下,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这青年,脸色已是一片惨白。
那人又道:“听说萧堡主娶的是当红花魁,明儿个就洞房花烛了,我倒是想瞧瞧,新娘是不是真如传说中那样漂亮。怎么样,萧堡主是自己领来,还是请我进去?”
萧亭柳的面色被他气得由白转红,只是略带颤抖地说:“罗小鞍,罗小鞍……你别欺人太甚。逍遥楼取了我妹妹与妹婿的命,难道还不够么?”
众人这才知道,原来萧亭柳妹妹一家惨遭不测,逍遥楼乃是元凶。
在一众愤怒的目光中间,那人也不着恼,仍是笑得一团和气:“哎哎,我说,这笔账你可别算在我的头上。我这人有个规矩,向来不对妇孺动手。即便那是楼里对你的惩戒,也与我没有关系。况且,这也是因为你口出妄言,咎由自取。要真想叫人收手,只管交出我们要的东西,这样我自然会乖乖离去,从尊驾眼前消失。”
萧亭柳牙关直颤:“你们真是、真是……欺人太甚!七星日月匕早已失窃,我所说句句属实,逍遥楼、逍遥楼为何仍苦苦相逼?时至今日,又叫我去哪里把东西找来给你?你们……究竟要如何才肯罢休?”
“是么?”罗小鞍冷笑一声,“是不是真的失窃,那可真是要搜过才能晓得。”
“真是岂有此理!”魏溪强自听了这许久,终于忍无可忍。
“阿溪!”
苏晋之叫出这句已是晚了,只见魏溪再度跃出阵前,长剑出鞘:“这是萧家的地方,怎容的你如此撒野,要嚣张,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他方才大败秦若欺,心中难免膨胀,觉得自己剑法厉害,简直天下无敌。周围的人本就对逍遥楼甚为嫌恶,自己又不敢出头,现下见到有人挺身而出,当然无比欢迎。魏溪这一亮相,当场博得一片喝彩。
罗小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瞧这年轻人持剑的姿势甚是潇洒,一双眼亮如星辰,便笑:“好,就陪你玩玩!”
他手腕一振,佩剑脱鞘飞出。那剑身又细又窄,隐隐透着红光,像饮饱鲜血一般,透出逼人杀气。
罗小鞍先前击退秦若欺只用剑鞘,这下肯出剑,已是将魏溪当作对手来看。可惜他这一认真,对魏溪反倒大大不妙,只见那笑意盈盈的脸上神色倏变,只一刹那间,他整个人如同化作了利剑,向前窜去。
魏溪几乎没有时间反应,堪堪侧身,举剑一挡。铮然一声,双剑相击,震得在场诸人耳朵嗡嗡作响。
“好剑!”罗小鞍一击未曾的手,却出口赞道。
魏溪豁然一笑:“你的也不错!”
“叫什么名字?”
“魏溪。”
“谁要问你,问剑!”
魏溪一怔,答:“剑要什么名字,它又没有爹妈。”
罗小鞍反手一剑,来势极其刁钻:“自古宝剑皆有名,没有,你取一个就是了。”
魏溪接下,想了想:“说得有理。”
他们这一番问答,手上半分也没落下。罗小鞍越攻越急,魏溪已应付得愈发勉强,几次险象环生,却犹不自知。
苏晋之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急得脸色发白:“阿溪别答话,留神接招!”
“啊?哦!”魏溪被他提醒,才意识到面前局势。
方才那一下交谈,他着实被分走了心思,不知不觉间,竟被对方逼至角落。观霞剑法大开大阖,本就要在空阔的地方才好施展,这下困于角落,一下被局限了大半。
“卑鄙!”魏溪发现对方伎俩,痛骂一声。
罗小鞍得意一笑,窄剑递出:“怎么不怪自己没脑子?”
他话音未落,剑锋已在魏溪肩头扎出个血洞。魏溪那处外伤刚愈,这下虽然无碍,出剑姿势却受影响,不想这一点细微差异,竟被他一眼捉住,这下伤人分明是有意为之,当真狠毒。
纵然魏溪顶得痛,这么一下,也实在痛到钻心。
“魏兄弟!”这下可真是连封怒涛都看不过眼,一拍桌子,就要出去援手。
“别去,人多坏事。”苏晋之一把拉住他。
“难道眼睁睁看着魏兄弟遭这臭小子毒手,你一点也不着急?”
苏晋之岂会不急。他双拳放在膝上,渐渐攥紧,脸色已紧张得煞白,口中反而愈发镇定,盯紧了比武局面:“阿溪,勿急勿躁,只攻不守。”
魏溪疑惑:“不守?”
苏晋之神情严肃:“听我指点。”
“好!”
他二人向来默契非凡,苏晋之这一开口,魏溪便乖乖听话。接着只听他口中方位、招式接连不断,而魏溪果真心无旁骛,跟着他指示言出剑至。
似乎他就是他口中的一柄剑,由苏晋之的言语化为魏溪的动作,全不用过心,几乎是口到剑到,反应快捷至极。
过不多时,魏溪一个旋身,已从角落重新回到厅堂中央,一柄玄剑压着那窄剑,剑风呼啸,几乎看不出具体剑招。
罗小鞍被那剑锋克制得半晌无话,神色也不再轻松,冷眼朝旁边的苏晋之一扫:“以二对一,好不要脸。”
苏晋之冷然一笑,坦然受之:“彼此彼此。”
下一刻,那窄剑倏然调转方向,剑尖诡异地一斜,就朝苏晋之笔直袭去!
“师兄!”
“别管我!”
苏晋之出口示警,已是不及。
罗小鞍那一招根本是虚晃,他早已看透。然而这变起突然,又太中魏溪软肋,叫他无暇分辨。只见那剑锋宛如灵蛇,未及苏晋之面前,忽地又一变。这一下,却是正朝魏溪面门袭去!
“长河落日,浮云远黛!”苏晋之急忙喊道。
惶急之间,他已从座上站起,恨不得自己手上有剑,能替魏溪挡下这一记。
然而这是万万不可能的。别说他距离罗魏二人太远,就是现在能有剑凭空架在二人之间,也已阻拦不了罗小鞍剑势,而这一剑击中,非死也要落个重伤。
但是,那疾驰的利剑却蓦然顿在了魏溪鼻尖一寸处。一颗豆大的冷汗,从魏溪额角滑下。
罗小鞍再度侧头,眼神中露出疑惑:“抢攻连招?”
旁人看了这许久热闹,知道两人相斗,真不是闹着玩的,不论伤了哪个,日后都有一场麻烦。于是裴霄又站了出来,赔着笑分开二人:“呵,二位都是英雄出少年,天下英雄向来都是相惜相重的,比武而已,点到为止。现在正值萧家堡办喜事,无端惹出血光,未免太伤和气。逍遥楼就是再多能人,此地这么多好手,呵呵,未必也都得罪得起吧。在下奉劝少侠,不如就此化干戈为玉帛,如何?”
☆、听话
罗小鞍停下剑,本已没了再斗的心思,这下见到裴霄出来做和事佬,却又不太服气。
他冷哼一声:“少年英雄?我可不是,你要夸,单夸这位姓魏的少侠就罢了,大可不必来拍我的马屁。”
他顿了顿,又道:“论得罪人,我更是不怕。就是把在场的人都得罪光了,也没一个能近得了我的身。”
小小年纪,如此傲慢。在场许多老江湖都是气得浑身发颤,要不是看见刚才他露的这一首武功着实厉害,真恨不得上前抽他两个耳刮子,叫他明白什么是江湖规矩。
亏那裴霄也是好涵养,拱了拱手,脸色依旧和气:“少侠武功的确了得,只可惜,在座都是各大派的子弟,背后同门故旧何止百千?年轻人,说话做事还是留些余地的好。”
“余地?呵,非要像你华山派一样没骨头,到处抱人大腿,才算得是识时务么?”
“你说什么!”好脾气如裴霄,终于横眉一怒。
“哈,敢做难道还怕人说么?”罗小鞍回剑入鞘,气定神闲道,“当年蓬莱之乱后,各大门派都受到重创,其中以昆仑为首,华山次之。然而就在众人将阴谋矛头指向烟霞派时,华山派却跳了出来,主动请缨,要求押解人犯上山审问。这出声如此及时,究竟有什么默契,相信只有你们两派知道。偏偏后来人犯押解到一半,中途就有人暗施毒手,好在那批人中,有几人命大,最终捡回了条命,逃入荒山藏了起来。只不过,因为追杀他们的势力太大,这些人就算是活了下来,想讨公道也不可能。呵,要知道,所谓正道邪道,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但凡能一手遮天的,才是最让人害怕。说不定脸上笑眯眯,背地里冷不防却给人送上一刀,而你被蒙在鼓里,还要给他赞好!真是可悲,可笑,哈哈哈哈哈哈!”
厅中鸦雀无声,众人齐齐看向裴霄。
裴霄恼怒已极,当场拔剑:“闭嘴,你胡说什么!阴阳怪气,在此混淆视听!”
“来啊,有种你就砍了我。脑袋掉了,嘴就自然闭上了。”
裴霄佩剑在手,姿势却僵在空中,迟迟落不下去。
一派掌门,对一个口出妄言的少年无可奈何,这场面当真尴尬,脸面也当真扫地。
但裴霄心知自己技不如人,若这一剑落下,对方为了自卫就有理由反击,就算杀了自己也不算过分。所以这剑一旦落下,便是自寻死路,而他一想到此节,便再不能动作分毫。
有时候想太多、太惜命,也当真是件麻烦的事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罗小鞍当场大笑起来,“真是多谢萧堡主的这场酒席,叫我看见这么多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事,痛快,哈哈,真是痛快!这样罢,为谢你请我看戏,就多给你两天时间,今夜我们到此为止,后会有期!”
说罢,他便丢下僵立在场中的裴霄,转身倏地去了。而在场诸人,竟无一敢出手阻拦。
过了一会儿,等人走得远了。萧亭柳才清了清嗓子,说道:“这逍遥楼中的人诡计多端,心怀鬼胎,他说的话,诸位可是一个字都不能相信。千万别中了他的挑拨离间之计,伤了自己人的和气。”
众人纷纷点头,忙着表态:“不信,不信。我们不信。”
到这时,宴席再多吃也无味。各人虽然嘴上应承,但接下去谁都没有多话,便是笑脸也带几分僵硬。一场酒宴吃得闷声闷气,过不多时,便都散了。
魏溪因受伤,早早回到房间。他见到师兄一脸铁青,知道自己先前坏事,一定惹得他生气,因而甫一进门,就双膝沾地,扑通一跪。
岂料这一次苏晋之既不来问他也不来扶他,只是冷冷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他:“跪我干什么?你有什么对不起我?”
魏溪跪前两步:“我我、我不听你的话,我、我该打。”
说着,他便抬手,拍在自己脸上。
苏晋之眉尖微动,只是一瞬,便又平静下来,脸色更加阴沉:“做给谁看?”
魏溪一愕,他当真没有见过师兄这样。似乎什么招都不灵,滴水泼不进,这在过去十年中前所未有,因而他一时也怔住,竟不知道怎么办好。
苏晋之看也不看他,转身走到桌边,寻出了纸笔,铺在桌上。
“师……兄?7 ”
魏溪犹疑着,只好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为甚,他觉得现在撒娇也不管用了,心中有些害怕。他慢慢挪过去,瞧见苏晋之在写信,上款是“吾师”,心中猛地一凛。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不是看见了么?”苏晋之不紧不慢地落笔,“写信。”
魏溪不仅看见上款,还看见他往下的内容,越看,越是心惊。他伸手往信纸上一按:“不行!”
苏晋之缓缓抬头:“你已年满十八,要在寻常人家,早就是娶妻生子的年龄。如今你跟着我,只是多带了一个不中用的累赘。你有一身本事,想当大英雄,我既然拦你不住,也不想再拦。你要当就当,我们自此断绝关系。只是这事要禀明师父,免得他老人家为你收尸的时候,反倒来怪我,这就冤枉了。”
魏溪死死看着他,牙根里蹦出两个字:“不行!”
“怎么不行?拜师也须你情我愿,何况我是你师兄,又不是你师父,养了你十年,还有什么欠你?莫非你一定要我守着看你到死,亲自给你买棺材、砌坟头、立墓碑,你才甘心?”苏晋之一哂,“这是孝子才做的事。你当我是什么?”
“我,我……”
“放开。”苏晋之抽了抽被他按住的信纸,没抽动。
一滴墨涂地落下来,砸到纸上。
两滴,三滴……滴得多了,细看,却不是墨。鲜血从魏溪的肩头伤口滴出来,淅淅沥沥,倒像泪。
苏晋之的呼吸悄无声息地顿了一顿,然后又恢复从前:“放开。”
“不放。”魏溪盯着他,“死也不放。”
“可以。”苏晋之索性放弃信纸,离开书桌,走到床前,“反正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魏溪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
“师兄,你今天,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苏晋之的心好像给人整个剖了出来,然后那咸涩的泪水就径直浇在上面。但他语声不变,仍旧冷冽而平静:“你是不是不知道,死是多容易的一件事?”
魏溪愣了,他看见师兄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好像旧日的伤痕血淋淋地,全在那眼中浮现了出来。
而后,苏晋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我就给你看看,这件事有多容易。”
十年来,他们虽然朝夕相对形影不离,可苏晋之从未在魏溪面前袒露过自己的身体。曾有那么几次,魏溪不小心瞧见他更衣,都被他避如蛇蝎地躲了过去。仿佛苏晋之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让魏溪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此刻他将衣裳一件一件解开,在昏黄的烛光下袒露出胸膛和背脊,只见那白皙如玉的皮肤上遍布了各种伤痕,有些切口整齐,看来是刀剑所伤,有些弯曲狰狞,也不知道是如何造成的。
魏溪倒吸了一口气,颤抖道:“怎、怎么会……师兄,你不、不一直只是个大夫吗?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苏晋之站在烛光下,面庞一半笼在阴影里。
“我只是这十年……是个大夫。”
弹指十年,天翻地覆。
他把衣服慢慢穿起来,眼神悠远。那些尘封的往事,终于一件件一桩桩地,要被从箱底翻出来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晋之看了魏溪一眼:“止血药在包袱里,自己拿。”
魏溪心头一暖,知道师兄到底还是关心自己,遂去找来伤药,脱掉外衣,但想伸手给自己敷上时,只剩单手不太方便,擦了几次,疼得呲牙咧嘴,都没将血迹拭干净。
苏晋之穿上自己的衣服,脸上仍是没有表情,接过药瓶纱布,默默替他擦拭起来。
魏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嘴角不自觉弯起。
苏晋之道:“其实这些事,我就是不说,你也该都猜到了。我在拜入咱们师父门下之前,曾是烟霞派弟子。”
魏溪“啊”了一声,这事要说完全在意料之外也不尽然,之前种种线索,蛛丝马迹,都似乎在暗示着这一层关系。但现下亲耳听师兄承认,魏溪还是感觉吃惊。
苏晋之又说:“丁越川是我师兄,而蒋岱,便是我师父。”
魏溪又“啊”地一声:“蒋岱?那个……剑痴?”
——听说蒋岱还有个小徒弟,倒是天资聪颖,很像他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