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原来是这样,我看他那么神气,还以为这护剑使者比掌门还大呢!”
“别家来的都是掌门一辈的人物,只有他们派了这么个护剑使者,呵,这自以为是的样子,还真是一点没改。”
二人正议论间,萧亭柳却已从前厅出来了。他笑得一脸殷勤,正是迎向那位护剑使者。苏魏二人不想再看这出猴戏,低语了两句,便转头退下。
当晚,萧家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宾客,圆桌从前厅一直摆到庭院,一共筵开十八桌。魏溪瞧见那桌上的菜肴,好一阵咋舌,凑到苏晋之耳边:“师兄你不是说萧家破落了么,这些菜可得花费不少银子吧?”
苏晋之摇摇头:“打肿脸充胖子罢了。”
他二人坐在次桌,以无门无派的身份而言,已经算得上是很给面子了。封怒涛沾光,也与他们同桌。而魏溪的另一边,是萧家的那位被魏溪搭救的表少爷,由奶妈抱着,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左右张望。
这小子生得虎头虎脑,看起来就不是肯好好听话的,一时6 玩玩筷子,一时玩玩酒杯,才坐下没多少时候,碗已被他打碎了两个。
魏溪看他懵懂,随手挑了颗花生米喂他,道:“小子,你这么顽皮,就不怕你爹娘打屁股吗?”
岂料那孩子一听“爹娘”二字,哇地就大哭起来,两条嫩藕般的小腿来回踢蹬。他不过四五岁的光景,哭得痛彻心扉,仿佛天都要塌了。魏溪一怔,惶恐之中失了方寸,他也从来没养过小孩儿,只得无措地求助师兄。
苏晋之看看孩子,又看看魏溪,也是无奈地摇一摇头:“你小时候,可是听话多了。”
孩子这么哭,把萧亭柳都惊动了。他亲自走过来,难得脸上不再是一成不变的笑脸,板起了面孔,显得很不高兴。
“先带他下去歇着吧。”他吩咐了奶妈一声,也不向余人多解释,继续回到主桌应酬。
那边坐着的是那所谓的护剑使者,还有几个穿着紫色衣衫的烟霞派门人。他们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问起来,萧亭柳才叹气摇头:“实不相瞒,萧家近来的确祸不单行,家父半年前因病过身,而半个月前,舍妹与妹婿也遭遇不测。现在我这外甥只以为他父母生了重病,大家谁也不敢跟他说实话。想来是这孩子与父母血脉相通,冥冥之中有所感应,这才一问就哭得这样伤心。小孩子不懂事,诸位莫怪。”
“竟有此事?”护剑使者秦若欺道,“是什么人如此无法无天,胆敢谋害萧家堡的人?萧堡主别怪我多事,此事要真有用得上烟霞派的地方,待我回去禀明掌门,一定派门下好手前来,全力相助。”
他拍着胸脯说话,嗓门甚是洪亮,连旁边几桌都清清楚楚听到了。苏晋之给自己斟了杯酒,低声冷笑:“一个护剑使者,口气也如此之大。”
他好像是很看不惯烟霞派,无论对方说什么做什么,总要嘴上奚落一番。
魏溪心中还惦念着那离席而去的孩子,兀自低头闷闷不乐,自言自语道:“原来他这样可怜,都是我不好,说了不该说的话。”
苏晋之瞧了他一眼,知道他向来心软,便劝道:“不知者不怪。”
他抿了口酒,眉尖一动,把喝了一半的杯子推到魏溪跟前。
魏溪哪有心情喝酒,望了一眼,仍是低下头数自己的手指。
苏晋之道:“金枝杏花。”
魏溪抬眼。
“先前你不是说想尝尝杏花酒么?呐,这就是了。”
魏溪于是端起酒杯,凑到鼻尖一闻,果然清冽芳香,仿佛透着几分春雨后的清新,与众不同。他低下头,浅抿了一口,果然滋味醇厚,忍不住将那半杯酒一气喝光。
苏晋之原先只是想宽慰他,才给他酒喝,又道:“你伤势初愈,最多再喝一杯,就别多喝了。”
旁边的封怒涛也早注意到这好酒,自己端了酒壶来一杯接一杯地倒。不多时,他便面色通红,酒气上头:“哈哈,萧堡主果然大方!这样的好酒,也拿出来跟朋友们分享。只是不知道那首席上坐着的都是些什么东西,苏兄弟和魏兄弟都是萧家的大恩人,萧堡主怎么也不下来敬两杯酒,反倒和那些端架子的小白脸谈得热络?我看,我看呐……这些小白脸的武功倒也稀松平常!”
“封兄!”苏晋之低声提醒。
论人是非不是不行,但也不能如此声量,像是唯恐对方听不到,非要撩一架来打打似的。
那秦若欺正自夸夸其谈,他刚说到本门剑法如何如何了得,门人如何如何众多,就听封怒涛来了这么一句。这人自恃身份,一向极好面子,这回也是两杯酒下肚,正感脑憨耳热,当下一拍桌子,扬声道:“你说谁稀松平常!”
“说的就是你!”
封怒涛不过一介镖师,又能有什么涵养,见那人态度嚣张,当下也顶了回去。
眼看这两人针尖对麦芒,场上气氛尴尬极了。
秦若欺已然站起:“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对烟霞派叫嚣?”
坐在首桌的昆仑派掌门邱落言此时站了起来,和事佬般拦在了两人中间,劝道:“今日都是为萧堡主大喜而来,都一人少说一句罢,别拂了主人家脸面。”
“跟我过不去,就是跟烟霞派过不去。岂容外人多嘴!”秦若欺爆喝一声,长剑也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手中,剑花一挽、一挑,竟然就将邱落言拨开。
邱落言武功再差,也不至于敌不过这区区一名护剑使者。但他没想过动手,因此起身没有提剑。
秦若欺突然发难,他也是应对不及,仓促间,手掌上已被刺出一道血痕。而肇事者看也不看,竟擦身掠过了他,剑尖直冲封怒涛面门,突刺而去!
☆、师侄
不过是一句口角,他竟下这样杀手。在场众人,谁都没有反应过来。
“欺人太甚!”
只闻当地一声锐响,魏溪手中长剑出鞘,已抢在封怒涛之前,与那剑呈十字相交,架住了对方攻势。
“阿溪小心,那剑厉害。”
苏晋之提醒道。
这护剑使者虽然地位微末,手上兵刃却很不错,看来是本人家世甚好,才有钱配得起这样一把宝剑。也难怪,年纪轻轻的就这么颐指气使,想来是在家少爷当惯了,把江湖人都当家奴使唤。
“晓得,放心。”
魏溪只留下简单四字,便剑光翻飞,与那人缠斗在一起。厅中狭小,哪里是比武的地方,一时间桌椅碎裂、瓷盘坠地之声不绝。座中武林人士居多,还不至于惊叫奔走,但他们一个个地被逼得离座暂避,也是为此大大摇头。
秦若欺自恃有宝剑傍身,屡屡要与魏溪架剑硬扛。岂料魏溪手中这柄才是真正的旷世神兵,如此不出十招,剑力已震得他虎口剧痛。最后一下,魏溪潇洒地舒臂一扫,对方宝剑应声而断。秦若欺霎时一呆,下一刻,便被剑锋抵到了喉间。
“还打不打?”魏溪傲然问。
秦若欺吞了吞口水,自然说不出求饶的话。但他没了兵刃,就是逞强也没了本钱,恨声道:“你,你……胜之不武!”
魏溪收了剑,皱皱眉头:“你我都是一人一剑,我哪里胜之不武了?剑法差就差了,干什么找这么多借口?”
秦若欺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口气更加气急败坏:“你你,你用的是我烟霞派的观霞剑法,但又不是我门派中人!你,你是偷师的,你这小贼,偷学我门派的武功!”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当即窃窃私语起来。大家都知道观霞剑法是烟霞派中最精妙的剑术,虽然外头流传甚广,可从来也没人见过正宗的原版。就连烟霞派自己的弟子,会这套剑法的人也不多。
一来,是这剑法着实考究悟性,资质不够的人不被准许修练。二来,是这套剑法很难施教,一旦传授失当,很容易让人误入歧途。所以,历来烟霞子弟都以修习此套剑法为荣,而当世的烟霞派高手中,会这套剑法的人也不出十名。
魏溪哪里知道这剑法的背景,听那人骂自己是贼,就老大不高兴了,说道:“你说谁是贼?你那只眼睛瞧见我偷?骂人就拿出证据来啊!”
秦若欺道:“好啊,你说没偷?那你倒说说,你师父是谁,跟烟霞派又有什么关系?”
魏溪侧头悄悄望了眼自家师兄,眼珠转了转,想起先前他叮嘱过自己的话,自信满满地道:“我师父?我师父是丁越川!”
秦若欺脸上一愣。
看样子这名字他听过,不仅听过,还的的确确就是烟霞派的门人。
魏溪正在得意终于叫对方闭嘴,不料那秦若欺顿了一顿,蓦地爆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丁越川!他音讯全无没有四年也有五年了,说不定早就死了,你拉个死人名字出来当幌子,也当真是狡猾。”
旁人又开始交头接耳。这数十年来,烟霞派在武林中大出风头,盛盛衰衰几度沉浮,许多人物名字大家都耳熟能详,而这叫丁越川的,显然也是其中之一。
“这个丁越川,是不是那蒋岱的大徒弟?”
“好像就是他,蒋岱死后,他门下的人就都没声儿啦。这姓丁的从来也不拔尖,本来就不太显眼,只记得是个脾气不错的老好人,但他的剑法武功,还真是叫人没什么印象。”
“那真是可跟他师父大不一样。”
“可不是,蒋岱当年何等风光?那可是横扫武林的人物啊!记得当年他在烟霞派办的试剑大会上连挑七大掌门,把半个武林的前辈都得罪光了,轰动可着实不小!也是自那年之后,试剑大会就没有再办了。呵呵,可能是烟霞派怕大家想起这桩糗事,闹得武林同道面上无光,所以罚蒋岱后山思过,一年没让他下山。这事算到今天,也有二十来年了吧。”
“是啊,说起来这蒋岱也算是个武学奇才了,剑痴的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听说他年纪轻轻,剑法上的造诣就胜过了他师父剑叟。欸,我好像还听人说,当年剑叟还考虑过让他接任掌门呢。”
“那怎么可能!以蒋岱那种性子,一旦做了掌门,整个武林还不乱套了!再说,他那么短命,就是真让他当了掌门,屁股还没坐热,人就死了。所以说,天妒英才,盛极必衰,这句话呀,是真有几分道理的。”
“说的也是,跟这蒋岱一比,丁越川真的就太无可取之处了。剑法平平,名声平平,哎,都没有学到他师父半分……”
“听说蒋岱还有个小徒弟,倒是天资聪颖,很像他本人。”
“像又如何,蒋岱死的时候,那小徒弟怕还没有长大成人吧,江湖上可有谁听过他的名字?就是资质再好,又有什么用呢……”
关于烟霞派的过去,每个人都知道一点,每个人却都知道得不全。
实在是一个门派大了,关心它的人自然也渐渐变多。不知不觉,这些往事秘辛便可脱口而出,好像每个人都成了内行,每个人都对它们如数家珍。
只见华山掌门裴霄站了出来:“既然丁越川只是失踪,那就是没有确定是否过世。如此,另收徒弟也是有可能的。我看,秦公子还是不要与这位小公子为难了吧。”
秦若欺犹不松口:“哼,只报一个名字就要认他是烟霞门下,那要是我的名头被谁拿去挂在嘴边,烟霞弟子还不满天下都是?”
他这话说得好不害臊,众人心中都暗道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手烂功夫,谁要认你做师父。但明面上,谁也不好去戳穿,都是嘻嘻哈哈点头称是。
于是裴霄又问魏溪:“这位公子说丁越川是你师父,可有什么证据?我与他早年有过几面之缘,只要你说的是实话,我可为你担保,请烟霞派不再追究这件事。”
“这……”魏溪支吾起来,这问题他的确没有准备。
苏晋之坐在座上,静静道:“丁越川剑法不出众,因为他练的是左手剑。而他练左手,并非因为天生左撇子,而是小时候摔下山崖,右手损伤,不能用力。这样的证据,够了么?”
裴霄点点头:“不错,他练的的确是左手剑,而平时行动做事,却是惯用右手的。这位公子说得分毫不错,只是不知道,这位公子与丁越川是什么关系?”
苏晋之道:“我不过一介郎中,平时与师弟四处行医问诊。有幸在路上结识了丁前辈,他感谢我们救治之恩,便收了我师弟为徒,把这套剑招传授给他。这样,不算违背烟霞派门规吧?”
众人听他这样说,知道他与魏溪虽是师兄弟相称,但只是医道上同宗,并不算有江湖门派。这样说来,魏溪拜入烟霞门下,也的确没有任何不合规矩。
秦若欺听他们说得有条有理,已经找不到话反驳,只得恨恨地回到自己座位,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不料,有人却不想这么放过他。
苏晋之捻着酒杯,缓缓道:“不知这位秦少侠,在烟霞派中师承何人?”
秦若欺一愣,道:“风霜剑凌孤雪。”
苏晋之眉毛轻轻一动,果然又是个闻所未闻的名字。近年烟霞派胡乱扩张,是越发没有节制了,连阿猫阿狗都能当人师父,难怪教出这么不中用的徒弟。
“掌门楚千秋是你何人?”
“掌门?”秦若欺被问得莫名其妙,怔怔回答,“是我太师公啊。”
苏晋之淡然一笑:“哦,那么蒋岱是楚千秋的师弟,也就是你太师叔公,丁越川是蒋岱的徒弟,是你太师叔,而这位么……”
他伸手一指魏溪,一字一顿地道:“是丁越川的徒弟,也就是你小、师、叔了。”
秦若欺的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
他哪里想到会有这个大坑等着自己?眼看刚才那一场闹剧是自己理亏收场,他技不如人,也争不过人,已经是丢了两次脸面。现在苏晋之说了这句话,分明是记恨他刚才出言不逊,要在他丢在地上的脸皮上再狠狠地碾上两脚。
当下秦若欺的脸一阵红一真白,气得牙齿格格打架,却半天都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哈哈,不要为难我师侄啦。”魏溪接茬倒是飞快。
他师兄负责挖坑,他便负责填土,二人分工合作,简直配合得天衣无缝。
“来来来,各位喝酒。小孩子不懂事,就不要再计较啦!”魏溪坐下,接过苏晋之给自己倒好的酒,有滋有味地品了一口。
秦若欺当众丢了这么大的脸,真是再也坐不下去,对同门喝了声“走”,六七个人便齐齐站起来,一齐往门外去。
萧亭柳好不尴尬,见状正要挽留,刚一站起,却见厅堂外头又进来个人。
这人身量不算高,面容也甚俊秀,年纪看上去与魏溪差不多上下。他大喇喇地进门,前院中竟然谁也没有留意到他,这下与出门的烟霞派诸人擦身而过,不避不让,很不客气地就撞到了对方的肩膀。
☆、罗小鞍
秦若欺虽是夹着尾巴逃跑,心中的火气却是一直没消。他被撞了这么一下,见对方一身暗沉沉的衣裳,面容年轻,不像是在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便起了泄愤的心思,回身就翻出一掌。
这猝不及防地杀招,与之前刺伤邱落言的那剑如出一辙,几乎可算得上是偷袭,半点也不光明。在座众人见了,也都是大为不齿。
只见那受袭的来人不慌不忙,依然满脸笃定,仅仅是微一侧身,抱在怀中的窄剑便连着剑鞘倏地翻出,凭空划了个圆圈,再回到他手里。
这一下,那剑鞘连秦若欺的身体都没有碰到,但剑风却是明白送了出去,将对方一下逼退了两步,推到门槛位置。
秦若欺收势不及,当下被绊了个马趴。忍耐许久的观众终于再憋不住,全部轰然大笑。
之前他耀武扬威已经让许多人不快,但大家碍着烟霞派的面子,又见萧亭柳对他甚是抬举,便不敢露出不满。只可惜这姓秦的功夫实在上不了台面,先是在魏溪那里吃了憋,现下又给个无名的后生当头一击,这么着才在萧家堡初一亮相,就接连栽了两次。
进门的小哥对他倒地的身姿看也不看,如同没事人一般,一抬脚,就从秦若欺的身上跨了过去。他放下了交叠的手臂,短袖之下显露出健康的古铜色皮肤。众人本来对他那手功夫大为赞赏,这时见到他右手臂上赫然有个圆形印记,一时神色俱变,皆由先前的欣赏转为了骇然。
那印记与苏魏二人先前在假和尚身上见过的略有不同,圆圈中虽然也刺有楼阁,花色却是精致繁复了许多。不用想也知道,那定是逍遥楼的记号,只不过等级更高,身份更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