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师兄刚才说的,昆仑可不怎么样!”
原来魏溪方才给钱时根本忘了这一节,现在想起来,又有些懊悔自己太过豪爽。
苏晋之失笑:“你看邱落言这个人如何?”
魏溪想了想:“好像不太聪明。”
苏晋之看他答得一本正经,暗笑你也看得出人聪不聪明。
魏溪接着说:“但人应该不坏。”
苏晋之道:“那就是了。所谓门派,也不过是一堆人聚在一道,只要人变了,门派自然会变,名号根本无足轻重。”
魏溪点点头,这才释然。
他们奔波了一天,回房便早早睡了。这一夜苏晋之睡得不慎踏实,十来年前折磨他的噩梦忽然又回来。他在梦里辗转反侧,时而惊悸,时而低呼,额头上都是冷汗。
魏溪不知道他怎么回事,叫也叫不醒,只能展臂抱住了师兄,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苏晋之的黑发披散在枕上,摸起来丝缎一样,魏溪的手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头发,感觉像跟十年前的自己掉了个位置。
苏晋之被他抱住,先时还有挣扎,后来呼吸终于慢慢平复,渐趋和缓,蹙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
第二天魏溪醒来时,反而是自己给师兄抱在怀里。
他脑袋动了动,睁开眼睛,看到的第一眼就是对方的肩膀,再稍微别转了头,就看到师兄的下巴、嘴唇、鼻梁……然后,是他睁开的眼睛。
苏晋之的眼神温柔如水,像能把人化开。
魏溪惊得向后一闪,脑袋撞到了床侧的挡板,“咚”地一声,清脆响亮。
苏晋之立刻拉过他来,用手揉了揉,然后好笑地说一声:“起床啦。”
魏溪要翻身下床,忽然感觉到裆间异常,偷偷拉高被子一看,立刻窘迫万分。只见他两腿间的亵裤一小片濡湿,水渍在裆部洇开,十分显眼。
他一张俊脸立刻通红,坐在床上扭捏,怎么都不肯下去。
“怎么还赖床?”苏晋之已穿戴完毕,回头看魏溪还没动静,便走到床边掀他被子。
魏溪一把摁住,将被子紧紧围在身边。
苏晋之长眉一挑,觉出异样来:“怎么了?”
师兄的眼神越是在自己脸上停留,魏溪便越觉得羞愧,连忙低下脑袋:“没怎么。”
他表现如此明显,苏晋之怎会猜不到,无声地笑了笑,又道:“那你慢慢穿,师兄出去叫店家做些早饭来吃。”
说完,苏晋之推门出去。魏溪立刻从床上跳下,飞奔到自己的包袱边,翻出条干净亵裤,火速扒下身上的脏衣,就要换上。
正在这当口,房门却又打开。
“阿溪,你要吃汤面还是包子?”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魏溪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拎着裤子光着屁股,一支箭般跳回床上。
苏晋之忍俊不禁,这下连笑意也掩饰不住,关上门,走回屋来:“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么害羞做什么?”
魏溪脸色大窘:“什么、什么第一次?”
苏晋之慢慢走到床边:“你十四岁那年被野猪咬了,回来烧得厉害,我整夜抱着你,听你在梦里说胡话,第二天你退了烧,可是裤子却……弄脏了,还是师兄亲手替你换下来,把脏裤子洗了的,你忘了?”
魏溪一张脸跟泡过辣椒油似的,几乎可以冒烟,嗓子也是干哑的:“不、不记得了。”
苏晋之叹了口气,很失望似的:“好,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可你就这么换干净衣裤穿?盆里有水,打把毛巾擦擦再换吧,要不要我帮你?”
“不不不!不用不用!”
魏溪又想跳起来拦他,又是不敢,稍微一挺直了身子,就觉得屁股底下凉飕飕的。
“那好,我先下去,你一会儿收拾好了就赶快下来。”
苏晋之掩住笑容,慢悠悠地瞟了他一眼,这才转身走了。
魏溪大出口气,盯着房门好久,见终于没有动静了,才裹着被子过去把门拴好,给自己擦洗更衣。
这一日天光正好,魏溪换好衣服下楼,看见师兄的一身白衣映在阳光底下,着实亮得耀眼。他边走便看,竟有些醉态,下楼梯的时候脚步发软,一颗心像被万蚁啮咬过,酥酥麻麻又酸酸痒痒的。
魏溪像游魂一样走到师兄身旁。苏晋之微笑着回头,把一屉热腾腾的包子朝他面前挪了挪:“吃吧。”
魏溪心头一漾,只觉数十日来,最舒爽惬意的莫过今朝。
他狼吞虎咽地吞了两个肉包,还未觉饱足,就见那明堂堂的大门外头,飘来了一大片紫色衣裳。袅袅渺渺,好像天空的云霞。
☆、烟霞
江湖上各大门派有的统一服色,有的不拘一格,唯有烟霞一脉对服装最为讲究。明明是练武之人,他们却一定要穿得跟青楼的歌姬似的,宽袍大袖,轻纱薄绸,在浅色的外衫之上再罩上一层紫色纱罗,舞剑的时候好像壁画飞天,说是看上去更有气势。
只是这样装扮有多实用,就要另当别论了。
只见那团紫云慢慢飘来,步履从容。走在当先的一个衣饰更趋繁复,衣袖衣摆上点缀着不少挂坠流苏,衬得整个人都像是一尊道观里走下来的塑像,又庄严又隆重。
他语速甚慢,自有一副端出来的威仪,一面走一面在责备着什么人:“是你不自量力,技不如人还要惹事生非,现在丢了佩剑,又丢了本派脸面,还有什么面目来求我出头?铸剑山庄正要召开群雄大会,难不成要我放着大事不管,去找个什么不入流的小混混赔你的区区一把断剑?”
“太师公,那剑是我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购得,绝不是寻常佩剑!那是、那是铸剑山庄十年一出的精品,要是给我爹知道被人弄断了,那、那我一定会被他打死的!”
一个鼻青脸肿的弟子扑通一声跪在他脚下,魏溪余光一扫,正是那日被他和罗小鞍先后打趴的秦若欺。
这人当日大头着地,不仅磕红了鼻子,连门牙也断了半截,此刻衬着一身假模假样的烟霞弟子衫,看来真是格外好笑。
给他叫太师公的就是烟霞掌门楚千秋了,听苏晋之描述,他年纪应当早过不惑。可现下一观,这人保养得当,外貌看来不过三十出头。须发乌黑,皮肤光洁,两道剑眉斜飞入鬓,姿容倒是十分威严。
“老王八!”魏溪才不管皮囊如何,只要一想到这人是谁,就觉得恶心莫名。
“是谁!”说话间,烟霞派一行已踏入大堂。楚千秋也算江湖上成名的高手,耳力过人,自然不会放过任何细微响动。
秦若欺在厅中一扫,很快瞧见魏溪,当下大喜,伸手一指:“太师公,是他,就是他!打伤徒孙又毁去徒孙佩剑的,就是这小子!”
楚千秋冷冷一眼扫来。苏晋之背对他们而坐,他便只瞧得见魏溪,一瞥之下见这少年面容青涩,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便不屑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子,听说也自称烟霞派的弟子?”
魏溪心头一火,正要举剑,被苏晋之一把摁住,缓缓摇头阻止。
楚千秋瞧见那白色宽袖里伸出来的五指虽然修长,骨节也有练剑而变粗的痕迹,知道这背对自己的男子也懂剑,但看情形,并不敢与自己冲突,便道:“我倒不知道本派何时收过这样不懂规矩的弟子,既然有缘再见,不如亮几手功夫,要是师公瞧着满意,说不定能再指点你几招。”
他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着实叫人来气。魏溪想起当日自己发过的誓言,恨不得立刻窜出去,要这王八蛋把当年欺负师兄的账十倍讨还。
可苏晋之却知道,楚千秋是江湖上成名多年的高手,这十年间来功力只增不减,单凭魏溪一人,还万没有取胜的把握。
魏溪将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师兄不发话,他到底也不敢妄动。
秦若欺看出他忌惮楚千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道:“怎么,既然是我烟霞派弟子,见到太师公也不懂得下跪么?还是冒名顶替被拆穿了,吓得腿软,不敢过来呀?”
魏溪不语。秦若欺便得寸进尺。
他手里一把不知从哪儿捡来充数的破剑,抖出一截,竟要架上魏溪脖子。
如此折辱,魏溪何曾受过。他目光一寒,几乎没过脑子,躺在桌上的玄色长剑被一拍振起,剑锋并未完全出鞘,精光一闪,已抢先从眼前掠过。
秦若欺只是一呆,而后看见自己破剑落地,持剑的手已少了两指,鲜血狂涌。他看见满手血才想起了疼,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又哭又叫,聒噪得惊动了整个大厅的客人。
大概他仗着门派前辈们护航,满以为自己挑衅也不会有事,可谁想魏溪实在出剑太快。那玄剑此时已然回归原位,好好地躺在桌上,仿佛从未动过干戈,也未曾见过血光。
如此变故,楚千秋也是有些意外,双眼一狭:“不管你什么来路,敢在我面前伤我烟霞弟子,就是自寻死路!”
他语调阴寒,一扫先前装出来的文雅之气,说话之间,现出字字杀机。
苏晋之别无他法,终于叹了口气,站起转身,双手抱拳,向楚千秋弓下身去:“师叔赎罪。”
楚千秋见他眉目熟悉,对着他打量了片刻,而后认出苏晋之身份,当即脸色一僵:“你没死?”
语气非惊非喜,而是有些忌惮。
当年苏晋之年方十六,剑法在门派中已属顶尖,楚千秋正是对此颇为顾忌,才会想要将他除之后快。现在十余年未见,苏晋之武功究竟精进到什么程度,他看来毫无内力,是否在刻意隐瞒,都叫楚千秋无法不加提防。
苏晋之面色平淡:“弟子侥幸逃得一命,现已淡出江湖,不再理会世事。先前萧家堡之事,纯属机缘巧合,并不是要有意与门派做对,希望师叔明察。”
楚千秋神色不明:“好说,你既然离开本派,不必行此大礼。”
苏晋之清楚他为人,听见这话,心头便凛了一凛。
果然,楚千秋伸手过来,看样子是要扶他。苏晋之想要闪避,但没了武功,身手便稍逊一筹,由他在腕上轻轻一搭,底子已被摸得清清楚楚。
这一下,楚千秋再没有任何顾忌,也不必有任何忧虑。
他神色再度傲慢起来:“多年不见,师侄怎么沦落到如此地步?内息空虚,形同废人。发生这等大事,怎么也不来找师叔帮忙?呵呵,即便你是烟霞弃徒,念在你师父与我多年同门,有这么大的委屈,师叔也不会不管的。”
苏晋之神色不动:“不敢劳烦师叔。”
楚千秋道:“哦?可是你明明被逐出本门,却在外招摇撞骗,败坏本门名声。这又算不算是劳烦到我了呢?”
苏晋之垂首:“弟子知错,还望师叔海涵。”
他一再忍让,魏溪看得心痛如绞。但只要后者稍一动作,便见到师兄的手在袖底探出来,冲自己摆手示意。于是魏溪只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硬憋,整个人气到快要爆炸,还是只能忍着。
“海涵?”楚千秋道,“只怕你们从未将我放在眼里,也没将烟霞派的脸面放在眼里。所以即便对我门下弟子,也是百般羞辱,恨不能在我的脸上身上都踩上几脚,才觉得舒心,是不是?”
魏溪心道正是,最好再将你这身装模作样的衣服扒光,丢到大街上遛两圈供人观赏,那才过瘾。
可眼下楚千秋正虎视眈眈地看着他师兄,魏溪如何敢造次,一面在心中腹诽,一面手按剑柄,只等稍有不测,立刻上前维护。
只听苏晋之道:“犯下如此大错,的确是师侄教导无妨。师叔要如何责罚,才能消气?”
楚千秋眉毛一扬:“师叔?哈哈哈哈,这称呼可不敢当呐。你跟令师一样,从来都目中无人,什么时候拿我当师叔敬过?现在你叛出本门多年,你我早无情谊,敢伤我烟霞门徒,于我门派就是敌非友!”
一语未毕,他便暴起亮剑。楚千秋的佩剑不在他自己身上,而由一名弟子抱于身前,这招出剑也是他自创的招式,比寻常拔剑更增声势,也更具美感。
不待苏晋之招呼,魏溪已一跃上前。玄剑出鞘,剑风骤起,他出招潇洒,全没有楚千秋那些花架子,后发先至,竟一下架住了对方佩剑。
“太师公,就是这把剑!斩断我佩剑的就是这把黑乎乎的长剑!”秦若欺捂着手指叫道。
这一下格挡,楚千秋也觉出些不同,他目色一敛,去细瞧剑身,只见那把玄剑刃上阴沉,而动起来时却有莫名光华,当即厉声喝问:“小子,你跟逍遥楼是什么关系!”
魏溪被问得莫名:“什么什么关系?”
他答得自然,全不似有假,饶是楚千秋多疑,也相信他没说谎话,于是不再多问,全神贯注与他相抗。
魏溪纵然有宝剑在手,剑法上的功夫毕竟与楚千秋相差了几十年。先前师兄教的连招他还没有记全,这下对上了经验老道的高人,初时还能勉强招架,时间越久,底子便越露得干净。
不到三十招,楚千秋已知道这小子剑法不如自己,只是后者应变迅速,又直觉奇强,许多招式根本不是行家套路,这才让自己步步为营,不敢妄动杀机。
这下摸清了魏溪的虚实,他便不打算再迂回,冷笑一声:“好一套观霞剑法,听说你这剑法是跟丁越川学的?我看,是跟这弃徒学的才对吧!”
魏溪怒道:“不许你侮辱我师兄!”
楚千秋道:“也不知道是什么野门野派,收了这样反骨的徒弟,真是门庭不幸。观霞剑法向来不传外人,之前泄露剑谱的叛徒都已一一清理了,今天轮到你,乖乖留下这双手来,就当你倒霉学错了剑法吧!”
说着,一道紫霞般绚烂的剑光已当面斩来!
作者有话要说: 天杀的掌门来也~
☆、寒毒
“且慢!”苏晋之高喊一声,错步上前,跨到二人之间。
楚千秋剑光一滞,这一剑终被魏溪格住。他真想朝苏晋之身上砍去,无奈自恃身份,又在一众门人跟前,不能对一个手无寸铁的人擅自动武,便暂且收招,沉声问:“还想如何?你为他求情也是徒劳。”
“我明白。”苏晋之道,“只是……若他答应今后再不用观霞剑法,师叔可愿放他一条生路?”
楚千秋冷哼:“我又不是要他命,只不过要一对手掌而已。”
身为剑客,断掌即断命。楚千秋看来心如寒铁,此事已没有商量余地。
苏晋之叹了口气,似是下了极大决心,转过头去,对魏溪道:“阿溪,还记得你小时候练的那套剑法么?”
魏溪奇怪:“你教我用来强身健体的那套?后来不是不准我再练了么?”
苏晋之道:“不管这些,你还记不记得?”
魏溪点头:“记得。”
苏晋之似是十分不情愿地说道:“使出来吧。”
他们这番对话也给对面的烟霞子弟听去。众人只当苏晋之对烟霞派蔑视得厉害,竟然要魏溪用孩童练习的剑法来应对,一时都开始高声鼓噪。
楚千秋平日在门派中最喜个人崇拜的那一套,座下的弟子武艺不高,对弄权和拍马屁的一套最是精通。这时诸人自行排成了一派,以剑鞘杵地,一下一下,有规律地打起节拍,嘴里念念有声,都是在为掌门鼓劲。
这情形连魏溪看了也觉不齿,他厌恶地一蹙眉头,挥剑就朝楚千秋劈去。
那套剑法太久不用,许多招式一时用起来并不连贯。当年魏溪练这套剑时方才八岁,用的还是苏晋之给刻的那把木剑,感觉不到任何威力。后来他身体一天天改善,苏晋之便正式教他烟霞派的内功与剑法,也是此后,魏溪才算正式开始了习剑之路。
但数招之后,剑招贯通,魏溪竟觉得手上的玄剑有股莫名气流在凝集。这把剑仿佛活了过来,在一招一式之间获得了生命。此种感受前所未有,他既感觉到惊喜,也觉得奇特。
只见魏溪出招越来越快,仿佛流星闪电,甚至到后来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剑速,仿佛是那剑在带着他走,而不是人在使剑。
他与楚千秋之间胜败局势登时逆转。原先压制人的一个现在备受掣肘,而原先处处受制的人,此刻却如鱼得水。
楚千秋似也没想到他弃了观霞剑法不用反而如有神助。他先时还微微吃惊,到后来连吃惊的功夫也没有,唯有全心应战,才能勉强战个平手而已。
然而魏溪的剑速,仍在加快。
为楚掌门鼓劲的声音终于停了,连那些烟霞弟子都看出来,这时候要再为他们掌门夸大吹嘘,等于是自取其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