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溪咬牙:“可是……难道因为这样,就什么都不做吗?”
“你是不是以为,你的遭遇就是世间至悲!要是我告诉你,有人的遭遇远比你更惨呢?”傅卿云冷冷笑了一下,说下去,“有一个人,他在十六岁时父亲蒙冤入狱,判处斩首,他自己与母亲则被发配边关,给披甲人为奴。他亲眼看见母亲做官妓受尽了□□,后来母亲不堪折磨,为了自尽拿匕首捅了自己十几刀,却因为不得其法迟迟不能死去。最后母亲哀求他,要他送她一程,这人不忍看母亲痛苦,便亲手抓起那把匕首,对准她心窝刺了进去……你知道亲人的血流在自己手上的感觉么?那血是热的,从她身体里涌出来,可很快就冷了……就跟她的人一样,最后都跟那边塞的风,北地的沙一样,毫无温度。”
魏溪听得震惊不已,他曾听苏晋之说过一些傅卿云的情况,现在稍一联想,便猜到这话中所提的人是谁。
“这人……是你吗?”魏溪忍不住问出口,却不是出于好奇,而是当真心有戚戚,满怀悲悯。
傅卿云方才说话时还有些隐约的情绪起伏,这下说完,一下把这些情绪都收起来了。他看了魏溪依言,面无表情:“是我。”
“你……”魏溪大概也没想到他如此坦诚,停顿了一下,才道,“很厉害。真的,很了不起。”
承受如此伤痛,又身有残疾,还能支撑到今天,将逍遥楼逼到如此地步。傅卿云所做的一切努力,远比他的成就要多得多。
“换作是我,不知能不能做到……”魏溪摇摇头,“不,我做不到。”
“但要是没能赢到最后,单是厉害又有什么用处!”傅卿云振袖在轮椅扶手上一拍,“没能杀了洛风磊,让朝廷派兵围剿应鹤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徒劳,都是白费功夫!”
魏溪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他不再嚷嚷着要立刻打杀,而是想像傅卿云说的,收敛起心神等一个一击必中的机会。于是他在桌旁坐下,静静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傅卿云眯着眼打量了他一眼:“我要是有办法,你就会听么?”
“但凡有一点希望救出师兄,毁掉逍遥楼,杀掉洛风磊,我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魏溪说得义无反顾。
沈连风看了他一眼,皱眉:“量力而为。”
魏溪回他:“要是不能达成心愿,救出师兄,那我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
“沈兄,我知道你是为了我爹要保全我性命。但他老人家既然是被那洛风磊所害,我们做儿女的,为父报仇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何况我师兄也在洛风磊手上,这一次,不论如何我都去定了!”
沈连风想了想,似乎无法反驳,只说:“我也去,你要活着。”
“我们都努力活着。”魏溪感激地握了握沈连风的手,报以一笑,而后把脸转向傅卿云,已然准备就绪,“傅庄主,告诉我你的法子吧。”
傅卿云看见他们决心如此强烈,这才放心说道:“玄冰赤焰既然出自剑冢,那剑冢必有能克制其剑气的东西。这对神剑剑气强烈,双剑相合气息惊人,所以一向都是分开收藏,存剑的两座藏剑台为了平衡剑气,一个至阴,一个至阳,都是铸剑山庄先人根据双剑特性而度身打造。这双剑剑法修炼时需要阴阳相合,但其实藏剑台本身也有冲合之效。你身上已有玄冰心法,如果到玄冰剑藏剑台吸收其中的九阳之气,或者可以顺势中和寒毒,将此剑法彻底练成也未可知。”
不等魏溪回答,沈连风便道:“太危险。”
藏剑台的目的是藏剑,并非练功。虽然傅卿云说得有道理,但这毕竟没有前人试验过,若是贸贸然这样做,很可能神功未成,反而将命给搭了进去。
“我练。”魏溪想也不想,便一口答应,“我信你!”
☆、牢狱
苏晋之从没想过当年自己设计的地牢,如今关的会是自己。
潮湿的墙壁,幽暗的光线,与逍遥楼绝大多数地方的富丽堂皇如有云泥之别。苏晋之抬头看一眼墙上的小窗,感觉像回到了十年之前。
那时他从崖上坠下,被茂密的树冠接住,在枝桠间划拉几番终于落到谷底。身上剑伤沉重,加上高出坠下的几十处骨折,叫苏晋之陷于剧痛,无法动弹乃至无法呼救。那时的他只能仰头看着茂密枝叶见透出的那一方小小亮光,看着浅蓝色的天空转为靛蓝色的黑夜,再从深邃的星空重新迎来晨曦。而他,只能在这平静的日月流转中绝望地等待死亡。
此刻地牢中的血腥之气,也是那样熟悉。看来十年间这里并没荒废,不知有多少人在此送命,才留下了这样浓重的气味。
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令人反胃的噪音似在警示着狱中囚徒有人驾临。
苏晋之抬头,看见一袭干净扎眼的白衣,从门口缓步向这里走来。
“啧,这样的地方,楼主还是真忍心委屈你呀。”方见离用手扇着气味,一脸嫌弃地走到苏晋之关押的牢前。
苏晋之看看他的打扮,当真与昔年的自己无异。只是现在的他已有了看透风霜的倦意,而这年轻的面庞上仍是傲慢而不可一世,比当年的自己更多了几分飞扬,仿佛天下都是自己的,所有不遂他意的事物都要消灭,一切他讨厌的人都要去死。
方见离见苏晋之不屑理睬自己,不甘示弱地冷笑一声:“呵,回忆里的东西固然好,但一旦当真重逢了,也不过如此。过去的终究是过去了,当年既然舍得下,现在又有什么舍不得呢?”
苏晋之睨了他一眼:“他让你来杀我?”
事实显然不是。方见离噎了一下,也不愿承认这事,虎着脸瞪他。
苏晋之却懒得理他:“不是你就滚吧。”
“你!”方见离怒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我就是现在把你扒皮拆骨,楼主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这种泼妇骂街苏晋之并不理会,只安静地坐在原处,如老僧入定。送饭的小厮恰巧进来,见到方见离正气呼呼地炸毛,一下愣在原地,不知是进是退。
“呵,你还配吃东西?”方见离没好气地走过去,揭开食盒,只见其中菜色颇丰,显然是专门吩咐过厨房准备的。他知道这是洛风磊的意思,心中更怒,拿筷子往几盆菜里拨了拨,忽的眉头一动:“哟,还有酒。啧啧,既然这是楼主的一番心意,我看你还是不要浪费了。”
说着他把菜肴一一往地上倒去,把酒瓶一倾,让酒液泻了一地。
他笑得面目狰狞:“就这么吃,敢剩下一点,我都要你好看!”
“这……”小厮受惊不小,捧着食盒颤抖不止。
方见离闹了一通,心情大悦,揪着那小厮的耳朵:“快滚,不许帮他,听见没有!要是敢向楼主透露半个字,小心你全家都死无全尸!”
小厮唯唯诺诺地应了,方见离也得意地扬长而去。牢房内经过一顿喧嚣,终于重归寂静,只有苏晋之一个人如原样坐着,不为所动。
幽幽酒香在腥臭的空气中飘来,苏晋之眉头微微一动,是金枝杏花的香味。
当年在昆仑山下,有人一气牛饮了一整坛杏花酒,而后拿袖子一揭嘴唇,道:“都说杏花酒单香气就能醉人,果然名不虚传,来,苏贤弟,你也来尝一口!”
“洛大哥,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杏花最好的是金枝,陈年二十载以上的才最难得。这普通杏花哪及得上金枝杏花的口味,你不过是刚刚赢了一场大仗,心中痛快,便觉得这酒好喝罢了。依我看呐,这味道也平常。”
“哈哈,是么?苏贤弟你见识广,说得自然没错。那你说,上哪儿才能喝到这金枝杏花?”
“听说登州琼芳楼群芳荟萃,不但人美歌甜,连天下美酒也取之不尽。洛大哥要是没有要事,不如我们一同去尝尝?”
“好,哈哈,有贤弟相伴,莫说登州,就是天宫广寒,为兄也去得!”
言犹在耳,物是人非。
20
苏晋之嫌恶地挥一挥手,驱散那令人厌烦的酒香。他望一眼周围的墙壁,只觉这样的地方,自己是不能再待下去了。
几个时辰之后,洛风磊正在议事堂处理事务,忽见负责看管地牢的属下慌慌张张跑来。那人一头大汗,扑通一个跟头跪下,捣蒜似的磕起头来:“启、启禀楼主,那姓苏的,那姓苏的自尽了!”
魏溪忽觉胸口一阵锐痛,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
“怎么了?”沈连风忙扶起他。
魏溪摇摇头,他方才打坐入神,不知怎的就想起师兄,恍惚间好像看见他浑身是血,一面伸手,一面向自己匍匐而来。魏溪想去拉他,可越跑两人就越远,他心中焦急,一声大喊,便从梦中惊醒。
傅卿云过来替他把脉,皱眉道:“玄冰内里最忌心思不静,你整天胡思乱想,小心走火入魔。”
“我感觉……师兄好像有危险。”
傅卿云:“他远在数百里之外,要真有难你又怎么会知道?”
魏溪倔强地摇摇头:“我就是知道。”
傅卿云拿他没有办法:“罢了,今天还是别练了。回去好好调息,等不做怪梦了再说。”
“不,我要继续。”
傅卿云皱眉:“你不要命了!”
魏溪重新坐回藏剑台上,嘴唇上犹带着没有擦净的一丝血色,淡淡一笑,看起来分外坚决:“这本来就是一场赌局,除了自己的命,我还能赌什么?”
他已没有退路,为了师兄,为了父仇,就算万死亦无悔。
这场赌局,九死一生。
几日过去,魏溪不眠不休地打坐,到第九日上,局面越发凶险。他脸上时冷时热,如同有阴阳两股气流,来回争夺着上风。
沈连风亦在旁打坐,他将一切看在眼里,难免忧虑焦灼,想要上前推醒魏溪,被傅卿云阻止:“他体内真气正在交融,此刻叫醒他,更容易被反噬。”
于是沈连风只得把手放下,在旁边干看着发急。
魏溪脑中已换了画面,苏晋之不再是浴血受伤的模样。梦境中他也正在舞剑,背后的场景换过了数遍,从云山千峰的烟霞岛,到巍巍耸立的昆仑山,从林间溪边,一直到酒肆席间。他有时是对敌,有时是舞剑,行云流水,恣意流畅,可无论在哪里,苏晋之的身后总有个影子,仿佛鬼魅一般,形影不离。
这人明明面目模糊,魏溪却由衷觉得他讨厌,不自觉蹙紧了眉头,暗暗握紧双拳,似是恨不得闯进梦中,将这人打走。
他不想见到这一切,又舍不得让师兄离开自己的视线。只觉眼前画面渐渐扭曲,背景全换成了红色,两个舞剑的人像是扭打在了一起,连身上都是血的颜色。
“阿溪,你不是说要保护我么?”
抽冷子忽然有个声音在这画面的上空飘过,魏溪浑身一个激灵,听出这是师兄的声音。
“我会保护你!一定会保护你的!”
“师兄,你在哪里!”
“你等等我,我这就去救你!”
往日的一幕幕在他眼前飞速掠过,从苏晋之将他捡回药庐,亲手喂汤喂药,为他穿衣盖被,到长大后他听师兄的指导勤习剑法,每日闯祸挨罚,再到后来他们一起下山,经历种种艰险……魏溪觉得自己没有一天可以离开师兄,如果这辈子他不能再见到对方,那他宁愿就此死去,再也不要苟活于世上。
一阵汹涌的真气由足底涌泉直升到头顶百会,本来层层滞涩的屏障一下被冲破了。瞬间有无穷真气充斥筋脉,魏溪深吸一口气,压手调息,慢慢将那些真气聚于丹田,睁开双眼。
他面色潮红,心脏突突狂跳,分明是功体小成,却有一股莫名的异样从心底升起。沈连风见他醒来,忙上前问:“怎么样?”
魏溪捂住胸口,觉得气闷异常,又是酸,又是痛,还有一股难以明言的感受。
沈连风拉开他袖口探其脉息,只觉魏溪气息浑厚,流转平稳,先前左突右撞的寒冰之气已然融入真气之中,化为内息的一部分,不由一喜:“成了。”
魏溪奇道:“可我怎么觉得,心口痛得很?”
傅卿云看他一眼:“刚才你叫了些什么,你不记得了么?”
魏溪一脸茫然:“我叫了什么?”
傅卿云:“罢了,不用理会。”
“我到底叫了什么?”
“没事就好,想那么多做什么?”
魏溪闷闷的:“哦……”
傅卿云转着轮椅出去,声音渐远:“反正……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 牢狱
☆、进攻
逍遥楼内,大夫忙得满头是汗。
“禀楼主,没有大碍了。”一轮抢救之后,苏晋之腕上鲜血终于止住,又用了几味大补的丹药把气息也给稳住,一条命好歹是救了回来。
洛风磊无声地挥一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方见离躲在这群人的身后,见洛风磊没有要问罪自己的意思,也趁机一起退出去。
“站住。”洛风磊忽的说道。
方见离后脑一麻,知道他这是在叫自己,双脚不由自主就粘在了地上。
“你之前去过地牢?”洛风磊问。
方见离急忙辩解:“属下,属下的确去过……不过那碗是他自己打碎的,与我,与我没有关系!”
洛风磊的眼光在他脸上逡巡了一遍,语气莫测:“他跟你说过什么没有?”
“没有!”方见离想了想,忙又改口,“这个,要说……也是有的,不过那都是些骂人的话,还有骂楼主的……不知,不知算不算。”
洛风磊冷笑一声:“好,很好!”
那笑容越来越大,须臾变为大笑,笑声骇人,方见离直听得瑟瑟发抖。
“你下去吧。”
“是!”方见离忙不迭溜走。
洛风磊走到床边,看着不省人事的苏晋之:“你要求解脱是不是?”
他伸手抚上对方面颊,动作轻柔无比,眼神却阴冷非常,
“我偏不让你解脱。”
苏晋之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见到的,恰是这他最不愿意看见的面孔。
洛风磊端着药碗,见他醒转,嘴角微弯。但当他接着看见苏晋之将脸别过,便立时换回平素的嘴脸:“想死却没死成,很失望么?”
苏晋之不回话。
“你要是有本事,就尽管再试试。哪怕你死一千次,只要我在这里,你就永远别想跨出这道门,去到阎王殿!”
苏晋之冷哼一声:“恐怕有人不这么想。”
洛风磊眉峰一动:“谁?”
“事到如今,你何必再惺惺作态。”苏晋之道,“这世上从不需要两个一模一样的人。”
洛风磊面色蓦地一寒,先前逼问方见离时脸上浮现过的杀气此时再度闪过。
片刻后,杀气退去,他却笑道:“你想离间?”
“没错。”苏晋之面无表情地笑了笑,终于翻了个身,艰难地撑起身体。他身上中衣雪白,衬得脸色益发苍白,连嘴唇也是没有什么血色。那双漆黑的眼眸盯紧了洛风磊:“我故意以命相搏,不惜全为了做这一出苦肉计。可见十年过去,我骗人的本事也高明了许多。”
苏晋之故意顺着话头往下接,他越是直认不讳,洛风磊反而越是起疑。这回苏晋之伤口之深,出手之狠,完全不像他这么个武功全无的废人所能做到的。洛风磊虽有怀疑,却不愿就此承认,他沉吟片刻,站起身掸了掸衣袖:“既然你如此顾虑,那我换个人来照看你,总可以让你少些借口。”
他拍了拍手,一人推门进来,这人看见了苏晋之,似乎是很是意外。
苏晋之抬眼,看见对方,也是大吃一惊。
“师父?”
洛风磊将蒋岱留下,返身离开了房间,没走几步,却迎面碰上了方见离。
“楼主不在里面陪着?”方见离一面低头说话,一面小心翼翼地拿余光瞟着对方面色。
洛风磊不答反问:“你又怎会在此?”
方见离本是专程上来偷看他俩的,这下被当面撞破,又怎么好意思承认,只好摆出一副焦虑的模样,板起脸道:“那个……探子来报,铸剑山庄像是有动静了,我特来禀报楼主。”
“铸剑山庄早被你一把火烧成灰烬,哪来的动静?”
方见离改口:“不不,属下的意思是,是傅卿云的人马有动静了。”
洛风磊神色瞬间一肃,方才的轻巧一扫而光:“查到他们在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