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不辨喜怒地垂着眼,道:“阿又真是个笨丫头吗?”
“反正是没什么心眼,在三小姐跟前也不怎么受重视。”画眉道。
“三小姐出门,让阿又跟着去吧。”王氏淡淡道。
“可,老太太那……”喜鹊犹豫道。
“笨,那天让银玉拉个肚子发个烧什么的,不就不能跟三小姐去了嘛!老太太又不可能让金玉跟着去,那就只能阿又顶上了。”画眉瞪了喜鹊一眼,道。
喜鹊噎了下,俯下身对王氏道:“太太,三小姐可是能见着小少爷的。”
喜鹊是怕,三小姐若真不是个老实的,在暗地里谋划什么,那小少爷会不会也受了她的蛊惑?
“小少爷才三岁,他懂什么?就是三小姐说过什么,时日久了,他也都会忘在脑后的。而且,老爷可没忘记三小姐当年顶撞他、隐瞒小少爷病情这两件事呢。”王氏冷笑道。
喜鹊这才松了口气,道:“那,要不要和两位小姐提个醒,让她们小心些?”
“不了,和八哥、鹦哥说一声,让她们护好了两位小姐。静琇是个藏不住事的,静毓心思又重,还是不要让她们知道了。”提到女儿,王氏的脸上现出一丝柔软和疲惫来。
不管三小姐想要做什么,王氏都不会让她伤害到自己两个宝贝女儿一丝一毫。
去知府府里做客的那天早晨,银玉吃坏了肚子,一趟趟地往茅房跑,连老太太都给惊动了。
“让阿又跟着你去吧,她和银玉身量仿佛,就让她穿银玉的那身衣服去。”老太太一锤定音,三小姐万般无奈地答应了。
“你就跟着小姐,不要随便说话,也别乱跑,小姐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知道吗?”蔡妈妈拉着阿又不放心地叮嘱道。
“是,我知道了。”阿又道,揪着衣角,忐忑地重复道,“小姐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蔡妈妈眼里划过一丝异色,她看向三小姐,见三小姐微微地点了点头,才放心地松开了阿又。
三小姐本来的打算也是见机行事,一次不成还有下次,银玉来与不来,影响都不甚大,只是万事都要靠自己了。
王氏带着三位小姐出了门,她和三小姐坐一辆车,大小姐和二小姐坐一辆车。一路上,王氏都闭目养神,三小姐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两人都一言不发。
待进了知府二门,她们才下了车,进到花厅里。阿又紧张地跟在三小姐身后,一旁的八哥见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你顺拐了。”
阿又赶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脚,前面的大小姐听到了,回头瞥了一眼八哥:“就你多事,谁看那么细。”
三小姐也微微动了动,对阿又笑了笑,示意她不要紧张。
花厅了已经有了不少人,知府夫人和她的两位小姐林英、林华在里面和气地同她们打着招呼。夫人们都被请到了最大的厅里,小姐们则由林英姐妹俩在偏厅接待。
不一会人就都到齐了,林英提议大家都去水榭边玩,没人反对,十一二个小姐俱站了起来,她们身后各跟了个丫鬟,一群人乌压压地往水榭那走去。
水榭边是花园,一条镂空的长廊将两者隔开了。花园里是知府公子林檎、林辉以及他们俩请来的一群狐朋狗友,听说今儿府里来了一群女眷,都跑来偷看的。
林檎、林辉是出了名的纨绔,知府夫人溺爱得很。林檎闹着要自己选未来妻子,非要先看过脸才肯成亲,知府夫人竟也答应了,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只能偷偷地隔着长廊看,绝对不许进水榭一步。
林檎嘴上说得好好的,转头就喊了一群公子哥来,一个个都趴在长廊边,伸着脖子往水榭那看去。
林英、林华深知兄长们的脾气,都缩在水榭最里面,让丫鬟挡着自己。其他小姐都不知那边躲了人,因天有些热,便都坐在水边,嬉笑起来。
徐府的三位小姐也坐在水边的长椅上,三小姐隐约听到不远处有男人的声音,凝神再一听,却又听不见了。她心里正奇怪,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过来,冲大小姐道:“你竟也来了,还以为你要在家里绣嫁衣,来不了呢。”
大小姐皱了皱眉,也不理那少女,对两个妹妹道:“我们去那边玩。”
她率先起身,二小姐、三小姐也都跟着起来,越过那少女往水榭另一边走去。阿又和八哥她们连忙跟上,冲着那少女福了福身。
那少女是谢家的小姐,和徐家大小姐一向不对付。她见大小姐这么不给面子,登时大怒,伸手就去抓大小姐的袖子。
正好走在谢小姐身边的三小姐身体被带得晃了晃,就往前扑了过去。上辈子,就是这个前扑,让她的两个姐姐都掉进了水里,一身湿淋淋地让长廊那边的公子哥们瞧了个清清楚楚。
那些公子哥本就不是些守礼的主,嘴巴不干不净地把两位小姐落水的事喊得满城皆知。纵是之后谢家压着谢小姐上门赔礼道歉,知府夫人把两个儿子送回老家看管,发卖了十几个下人,徐家小姐们的名誉也已经毁了。
大小姐被退婚的当天晚上,就悬梁自尽了,被八哥及时发现救了下来。但救下来的也只是个行尸走肉,没半个月,大小姐就病死了。二小姐自那之后再没笑过,她想要去尼姑庵落发出家,被王氏的眼泪挽留了下来。
这一次,当三小姐被谢小姐的动作带得站不稳,身体前倾的那一刻,一直盯着她的阿又猛地上前一步,紧紧地搂住了三小姐,并大喊起来:“小姐,您没事吧!”
前面的大小姐和二小姐都回过头,见三小姐一脸惊慌,谢小姐一脸茫然,道:“怎么了?静仪你没事吧!”
谢小姐立刻道:“不关我的事,我连碰都没碰到她。”
三小姐道:“是我,我没站稳,不关这位姐姐的事。”
大小姐眉头皱了一下又松开,她拉着三小姐的手,让她走到和自己并肩的位置,挽住她的胳膊道:“没事,姐姐扶着你走。”
三小姐低下头,嘴唇嗫嚅了下,由着两个姐姐一左一右夹着她离开了水边。刚才,她仿佛鬼迷心窍了般,见到两个姐姐就站在离水边那么近的地方,谢小姐抬手时又刚好擦到了她的身体。就仿佛不这样一扑,就对不起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一样,三小姐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好半响才恢复了正常。
阿又适时地请罪道:“奴婢,奴婢错了,请小姐责罚。”
“三妹妹没站稳,你扶住了,这没错。但是你不该叫那么大声,这功过相抵,我们不罚你,但也不会奖赏你了。”二小姐笑道,拍着胸口道,“你嗓门可真不小,把我都吓一跳。姐姐你瞧,三妹妹的脸都白了,她自己的丫头,还能把她吓到。”
三小姐强笑道:“她平时说话可小声了,第一次出门也是太紧张了,吓到了二姐姐,我替她给你陪个不是。”
“你听她瞎说,她那个胆子,能被这声猫叫吓到吗?逗你玩呢。”大小姐温和道,拿了手帕给三小姐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是谢家的小姐,脾气有些大,倒是没什么坏心,你以后见着她躲着就是了。”
“没坏心,摔坏了你的镯子,非赖到我身上,害我被奶奶骂,这也叫没坏心。”二小姐不满道。
“好了,不说她了。林小姐她们也不嫌热,一直在里面待着,也不出来走走。”大小姐疑惑道,她想了想,索性拉着两位妹妹也进了水榭里面,站在林英身边瞧一旁立着的落地瓷瓶。
待到回了府,去老太太跟前请了安,大小姐才把心里的疑惑同王氏说了。
王氏道:“谢小姐说的对,你是该在家里安心待嫁,绣你的红嫁衣了。”
大小姐脸红道:“娘也打趣我。”
“好,不打趣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有事咱们明天再说。”
大小姐就同妹妹出去了,王氏收起脸上的笑,叫了画眉进来:“八哥怎么说?”
画眉把水榭边的事细细复述了遍:“真是太险了,要不是阿又扶住了三小姐,恐怕,恐怕……”
“恐怕我的两个女儿,都要摔到湖里面去了。”王氏压低了声音,怒道。
“好狠的心,那可是她的亲姐姐!大小姐二小姐坏了名声,她就能好了?”喜鹊激动道,“太太,您还不去告诉老太太和老爷,让他们把这个狠心的贱人给关到庄子里去!”
“告诉什么?什么都没发生,只是你我的推测,老太太那么宠信她,不会听我的话。”王氏深吸一口气,冷笑道,“不过她要再做什么,也难了。以后不许她再出府了,她身边的人,都给我盯住了。那个银玉,说她偷了东西,给我卖出府去。给三小姐一个警告,让她不敢再起什么心思。跟小少爷的奶娘带句话,说三小姐不老实,把太太气着了,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是,太太。您之前就太好性了,惯得顾姨娘不知天高地厚,惯得三小姐竟然敢谋害她的两个姐姐。您就该拿出太太的款,狠狠地压一压这群人。”喜鹊骂道。
“压谁?压老太太吗?”王氏摇头,“你倒提醒了我,不能让三小姐继续蛊惑老太太了。二太太刚给我来信了,说二老爷那个庶出的四小姐不太老实。干脆就让她把这个四小姐也送回来,放到老太太屋里,我倒要瞧瞧,这两个庶出的丫头斗起法来,谁更棋高一着。”
画眉幸灾乐祸道:“那福禄院里可热闹了。”
这个四小姐的鬼心眼随着年纪越长越多,画眉可是领教过她的心计的,只不知道闷不吭声绵里藏针的三小姐对上这个隔房的妹妹,能有几成胜算。
“她们两败俱伤最好!”喜鹊道。
“对了,太太,那个阿又,怎么办?”画眉想起了什么,道。
“她护主有功,先记着吧。让她留在三小姐身边,也能看着点三小姐。管她是真傻还是大智若愚,她不想生事、只求平安,这一点我倒是能肯定了。”王氏笑了笑,道。
☆、第四世(6)
“小姐,小姐,不好了!”蔡妈妈一阵风似的进了屋,扑到三小姐跟前,面色惨白道,“银玉,银玉被卖出去了!”
三小姐手猛地一抖,木梳掉落在了地上。
“谁卖的她?”
“是,是老太太。老太太的缠丝扭花镯子不见了,崔婆子刚带了人在各个屋翻,从银玉的被子里翻出来了,老太太一气之下,就喊了人牙子来,把她给卖了!”蔡妈妈擦了擦汗,害怕道,“赌债已经还了,她还偷那镯子做什么?”
“银玉认了吗?真个是她偷的?”三小姐问到。
“她认没认我不晓得,我去的时候,她已经被堵了嘴拉出院子了。”蔡妈妈道,“小姐,其实,就这么卖了也好,省得她把咱们吐出来。天晓得她哥是不是又欠了什么赌债,她就胆大包天去偷了老太太的东西去卖。”
三小姐摇头:“那她这么不来问我借呢?我这总还可以凑个几十两出来。”
“几十两,都不够她哥哥赌三天的。”蔡妈妈道。
“妈妈,我心里有些怕。银玉先是吃坏了肚子不能跟我出门,然后又偷了东西被发卖出去,这两件事到底是在针对她,还是针对咱们?”三小姐皱眉道。
“这,咱们其实也没让银玉做什么,就是老奴认了个干女儿,送了她件首饰而已。就是真让老太太和太太她们知道了,也没什么。”蔡妈妈心虚道。她们只是想多一个人可用而已,不能什么事都指望江妈妈帮忙。银玉是福禄院里地位仅次于金玉的大丫鬟,还有出门回家探亲的特权,与其他院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有来往,拉拢过来会是个不小的助力。
“银玉是老太太的人,我是老太太的孙女,你是我的奶娘,你和银玉认亲,若是光明正大,自然是没什么。可私底下,我就怕老太太会多想,或者被谁拿去做文章。”三小姐叹道,“银玉现在出府了吗?”
“小姐,这个时候您可不能掺和进去啊!”蔡妈妈发觉到三小姐的意图,忙道。
“万一她真是被我连累,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卖出府去。”三小姐激动道。
“那您又能做什么?老太太发了话,府里谁还敢留她?您若实在不忍心,老奴就拿些银子去给那人牙子,托她把银玉卖去个好人家。”蔡妈妈一跺脚,咬咬牙道。
“也只能如此了,你快去,晚了就来不及了。”三小姐无奈道。
蔡妈妈便去拿了两小锭银子,出去绕了一圈,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才回了福禄院。她那话不过是哄哄心软的三小姐,若真如三小姐所言,是有人在针对她们,那她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和银玉有牵扯了。
“老奴和那姐姐说了,帮着寻个人家做婢女,不求多有钱,主家宽和就好。”蔡妈妈道,看到木梳掉在地上,蹲下捡了起来,拿手帕擦干净了,给三小姐梳起了头,“小姐,咱们以后该怎么办?”
“一动不如一静,先什么都不要做了。大姐姐明天就要出嫁了,二姐姐正在议亲,府里的心思都落在她们9 俩身上,咱们安安静静的,久了就没人关注了。”三小姐叹了口气,想到几日前在水榭边的情景。
大小姐、二小姐对她,也算是好的了,她们平日里在老太太跟前见了,就是不说话,点点头笑一笑也还是有的。三小姐有些庆幸,阿又当时抱住了她。谁愿意当个恶人呢,母债女偿,想得轻松,做起来,却依然下不了手。
出去领针线的阿又回来了,她一进门便道:“小姐,妈妈,银玉姐姐偷了东西被卖出去了,是真的吗?”
蔡妈妈冷冷道:“是,她手脚不干净,府里留不得。你小声些,老太太还在气头上,让她听见你提这事,把你也一起卖了。”
阿又就捂着嘴,不敢再说了。她将针线放到抽屉里,忐忑不安地在那缠着线圈。
三小姐看了她一眼,不忍道:“你别怕,你守规矩,乖乖的,府里不会薄待你的。”
阿又小心翼翼看了眼蔡妈妈,道:“银玉姐姐可是福禄院的大丫鬟呢,竟然也说卖就卖了,太可怕了。早晨奴婢还和她一起吃饭来着。”
她的惊讶和惶恐不是装的,主子们斗法,最悲惨的永远是她们这些当奴才的。她若是没有给王氏通风报信,那么现在倒霉的就是两位小姐、八哥、鹦哥。她报了信,倒霉的,就成了被三小姐收买的银玉。
有时候,主子们处置你,不是因为你做了什么,而是避免你要做什么。
阿又缠好线圈,端了脸盆出去打水。蔡妈妈见她出去了,才低头对三小姐道:“本就是个胆小的,被银玉的事一吓,胆子更小了,怕是更不得用了。”
三小姐听了,眼神闪了闪。就是这样蠢蠢笨笨胆子小的,才越不会引人注意呢。
“胆小无所谓,没有外心就好。阿又是个好孩子,你也别总嫌弃她。老太太给了我一匹藏青染布,你拿去给阿又,让她自己做身新衣服,别老穿金玉她们的旧衣服了。”
蔡妈妈擦了擦泪,道:“是,小姐,您就是心太好了。”
三小姐轻笑道:“我只对该好的人好。”
两个月后,徐府二房的四小姐坐船回来了。她和三小姐是同一年生的,不过一个年头,另一个是年尾。
两位庶出小姐的姨娘在当丫鬟时就不对付,两个小姐生下来后,来往更是不多。三小姐只记得四小姐嘴巴跟抹了蜜一般甜,心眼跟产蜜的蜂房里面的孔窍一样多。
阿又对这位四小姐也很熟悉,上辈子徐家要送一个女儿给高官做妾,本来家里是定了让三小姐去的。那时王氏心痛长女的死,怪罪于扑倒女儿的三小姐,硬是逼着大老爷点头让女儿去给比自己还大十几岁的老头当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