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阵,张至深道:“你不是说赵府不远,怎的还未到?”
苏和道:“确实不远,走过前面的街,从绸缎铺的巷子进去,左拐,过两个弄堂,再左拐,穿过莲花街,看见红灯笼后右拐,直走到书香苑,隔壁就是赵府……的外宅,过了桥,左拐再右拐便到了。”
“……”
张至深乜斜着眼打量他,苏和含笑相迎。
“你似乎跟赵府很熟的样子。”
“是的,少爷。”刚说完,立马改口,“没有,奴才是说,我记性还差强人意。”
“成语用得不错。”
“是的,少……谢谢少爷,是少爷教得好。”
“……”
张至深亲自敲开了赵府的大门,开门的是个年老的仆人。
“大伯,在下姓张,前来探望赵兄,不知是否方便?”
那老仆道:“原来是张公子,请随我来。”
赵家院子颇大,一路穿花弄影,游廊叠翠,看得张至深连连点头,他不是没见过繁华贵气的院落,却是第一次见到如此别致风情的院落,似乎每一处精致都该有一首诗来应景才是。
一路走至东院厢房,走了一阵后便可听见隐约的对话,那老仆顿了足,道:“张公子自行进去便是。”
“多谢大伯。”
那老奴转身离去,张至深再往前走,到了门前,上有匾额,书“曲月明颐”。
那对话也听得更真切。
“……是那该死的命运阻止了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我的背叛让我尝到了背弃爱情誓言的痛苦。可我的心无时无刻不在爱着你,因为忍受不了没有你在的日子,忍受不了与一个不爱的女子结为夫妻的痛苦,更无法忍受听见你日日痛苦着欢场买醉的消息。毅,你与我一样痛苦,甚至你比我更痛苦千百倍,而我的心因为爱你而无时不刻不在忍受相思的折磨。所以我回来了,即便你厌恶我,恨我,我依然要站在你面前,这一次我再也不愿放开你的手,我要让你再次接受我的爱情,我们会像最初那般快乐幸福。”
张至深推门的手迟迟没敢放下去,心里泪流满面,千算万算,他就是算漏了赵毅说话的调调,而且这明显不是赵毅说的,据猜测,应该是那据说消失已久的负心汉。
他挑眉看向苏和:“你不是说那负心汉人间蒸发,派了许多人都找不到,这屋子里的是什么?”
苏和道:“少爷,苏和句句属实,绝无掺假,我……我也不知他怎的就冒了出来。”
“好了好了,给少爷我安静地听墙角。”
接下来才是正角儿开口,赵毅的声音嘶哑虚弱,几乎能想象他那张苍白的脸。
“不,你错了,在你对我说出那番绝情的话时,我们的爱情就已被你埋入坟墓,我不再爱你了,我的心也不会为你跳动,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站在我面前?你是这般虚伪,薄情寡性,为了名利,为了私欲,生生将我的心辗成碎片,所以,请你撕下那假惺惺的面具,滚出去!”
音落之后是一串虚弱的咳嗽声。
“不,我亲爱的毅,我错了,我该死的错了!但求你莫要说出这般绝情的话,我是个畜生,我虚伪,我薄情寡性,我为了名利私欲不折手段,但我爱你的心从来都不曾变过,我现在遭到了报应,才明白所有的权利名声都不及你对我的爱重要,我恳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证明我的悔过之心,也请给你一次机会,我知道,你还是爱我的,只是你不肯给自己一次机会,毅,请你相信我!”
他每唤一次“毅”,张至深心里就每抽一下,抽得满心的鸡皮疙瘩。
一阵沉默后,赵毅发表的内容很简短:“请您滚出去!”
“我不会离开你的,即使到了天地崩塌,山海枯竭的那一天,我依然要紧握你的手,我是如此的爱你,请不不要拒绝……”
“滚!”
“如何你才能原谅我?原谅我犯下的愚蠢的大错?我只有一颗心,一生只为你……”
“滚!”虚弱的声音提高了,很明显的愤怒。
“毅,你真的不肯原谅我这个可怜的人?”
赵毅忽然吼道:“你滚啊!我叫你滚你听到没有!拿掉那虚伪恶心的面具消失!否则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少爷?我们还不进去?”苏和担忧着问道。
张至深再次抬起手。
“等等。”
张至深回头,看见一张温文儒雅的面容,只是脸色苍白,他似乎又瘦了许多。
张文宇将托盘交至他手中:“该是他服药的时辰,你照顾他吃了,再让他好好歇息。”
“这……”张至深看着托盘,“你不进去。”
“不进了,你将那混账叫出来。”语调冷冷的,还是温润的嗓音。
“哦。”
苏和乖巧地接过托盘,忠心道:“表少爷放心交给我家少爷!”
张至深入门,终于瞧见那对话的主角,赵毅身形单薄地靠在床头,脸色苍白的得好似一张纸,虚弱的面容上一双眼盛满了愤怒,伸在外面的一只手上缠了厚厚的伤布,隐约透出几点殷红来,更衬得那人儿更白,更单薄。
坐在床边的男人回头望来,打量着进门的陌生人,张至深也肆无忌惮地打量这闻名已久的负心汉。
那男人着了一身青色云锦长裳,瞧那上面的花,似乎是朝廷官员才能穿的服饰,腰间一条带子捆出结实的形状,再往上看,宽厚的下巴,薄薄的唇,鼻如险峰,目似明星——果然很符合负心汉的形象。
“阁下是谁?”
张至深甩开头如同他不存在般,挥挥手:“苏和,伺候赵公子服药。”
“是的,少爷。”
欧阳复又道:“你是什么人?与毅是何关系?”
张至深走至床边,端过药碗,舀了小半勺子药汁,温柔道:“虽然有些苦,好歹要吃下去。”
赵毅不答话,低眸将那浓黑药汁喝下。
那欧阳复再问,张至深只当他不存在般,一勺一勺喂着赵毅吃药,欧阳复不恼也不走,站在一旁静静看着这两人动作。
待到那碗见了底,苏和接过,换上一盏茶,张至深掀开盖试了试热度,送过去:“漱漱口,去去苦味。”
赵毅安静地饮了一小口,便靠在床头摇了摇头。
张至深将那几乎还是满的茶盏放下,白釉里墨梅的茶盏中水波微微荡漾,映出赵毅虚弱苍白的侧脸,他忽然心里一动,定睛瞧了那水中的影。
赵毅道:“我累了。”
张至深起身,轻声道:“那你好生歇着,我下次再来看你。”
赵毅点头。
张至深这才面向那杵在一旁的负心汉:“你,跟我出来。”
第九十八章:赵府事
张至深回到许院时屋中空空,几株桃树挂着零落叶片在风中孤独摇摆,落日余晖映出嶙峋树影,枝头不知名的鸟儿正在欢腾地叫,却是一股说不出的寂寥意,孤落落的小院,似乎又回到那人不在的日子。
他独自坐在小厅中,南箓经常坐的位置,手边的雨过天晴莲花开片茶碗摆得整齐,不沾一丝水迹。
没由来的就是一阵落寞,他轻叹了一声,执起茶盏,入了内室,待到出来时,翻起一只茶碗倒了热腾腾一碗茶,捧着碗轻抿一口,微微摇头,味道依然不好,却是看着茶水中自己的倒影发起了呆。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月术竟然能轻易看破别人的命数,没有预料中的惊喜,他只觉得有些恐慌。
也不知何时趴着睡着的,醒来时看见一张熟悉的容颜,那细细长长的眸子深邃而漆黑,如同含了万点星辰般的璀璨,美人似玉,美人如花,都不足以形容这脱却了尘世的倾城之色。
南箓见他醒了,道:“怎的不去床上睡。”
张至深迷糊着看了他一会,道:“箓儿,我爱你。”
南箓眸光一沉,面色有些清冷,柔声道:“怎的忽然又说起这些。”
张至深圈住他的腰,将脸覆在他心口:“就是忽然想说,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被你这妖精迷得魂儿都没了。”
南箓任由他抱着,那一片洁白的衣袂上墨发垂顺如玉,眸中深黑,一点柔情闪过,又是一片宁静,他道:“你本就是个没有魂儿的人。”
张至深抬头想问为什么,但他终究没问,知道他不会回答,就像他从来都告诉他“不爱”二字般。
他张了张嘴,道:“我今日见了赵毅。”
“我知道。”
“老子和张文宇将那负心汉暴揍了一顿。”
“然后呢?”
张至深舔了舔唇,认真地望着南箓,深情道:“箓……”
南箓身体一颤,出尘绝代的美瞬间僵硬:“你说什么?”
张至深笑得颇为猥琐:“小爷叫你箓,是不是很亲切?”
“很恶心……”
“……”
自从苏和成功闯入许院后,他便天天跑来报道,为表忠心,恳请留在自家少爷身边照顾,张至深坚决不肯,苏和便哀求道:“没有苏和在少爷身边,谁为您做饭为您洗衣为您打扫?少爷您金枝玉叶……”
张至深凤眼一挑,看向了身边的南箓大美人,苏和便识相地住嘴,待南箓走了,他私底下问道:“少、少爷,真是南公子给您做饭洗衣?”
张至深想起这几日种种,他家这看似不食烟火的南箓仙子煮饭做菜扫地洗衣沏茶那是样样精通,将张至深照顾得舒舒服服,毫无疑问的完美媳妇一枚。
他嘴角勾了笑意,不答是也不答不是,苏和了然点头,赞道:“少爷好福气!”
从赵府回来三天后,十陵镇发生了一件颇大的大事,这一直是繁华平淡的小镇来了朝廷人马,骏马锦衣,华盖开道,方向直指赵府,那为首的人恭恭敬敬打开一道明黄卷轴,念过一大串的华丽辞藻后才道明来意,欧阳复静静地跪着听旨,薄唇紧抿,看不出任何情绪。
接着他便随着那队人马离去,走时已经换了金盔铁甲,胯下骑的据说是御赐的汗血宝马,离去得毫不犹豫,那背影怎么看都是冷硬的诀别。
他们说,他要出征打战去了,赵毅至始至终都未正眼瞧过他。
苏和说完之后,张至深一反常态的没说话,表情淡淡的。
自从张至深拒绝苏和打扰他和南箓的二人生活后,苏和立马转身投靠了青楼老板张文宇的怀抱,却每天还来许院报道,三句不离表少爷赵公子,提的次数多了,张至深也经常去看看那一时想不开而自杀未遂的赵毅。
一来二去,倒也熟了起来,连同那他爷爷的姑姑的夫家妹妹的女儿的侄子的儿子——青楼老板张文宇也熟了起来。
青楼老板这职业最初不为张至深所接受,但经过尉伯、苏和、赵毅甚至远在千里的沈千寻的谆谆教诲,他终于洗心革面,认清了青楼老板其实是个崇高而油水多多的职业。
南箓偶尔也会要求同去看看那赵毅公子,张至深允了一次后便再不肯,不为别的,这妖精美色太过鲜艳,而且还毫不掩饰,这一出了门,十个便有九个人的眼都盯在他脸上,剩下一个不是瞎子便是近视。
张文宇不愧是青楼老板,面对南箓如此殊色,倒也泰然处之;赵毅是奈何桥边打了个圈儿回来的人,了无生气,对着南箓美人也跟看见那守门的老仆是一个表情。
但赵府上下的丫环婆子便不得了了,一个个围着屋子指指点点,年轻的姑娘们羞红了桃花面,更有人认出这便是几月前在东市卖胭脂水粉的俊俏公子……
于是张至深吃醋了,再不肯让南箓踏足赵府,名曰禁止其招蜂引蝶。
隔了十几日,张至深再次出现赵府时,红衣富贵的佳公子凤眼含媚,怀中一只雪白小狐慵懒地眯着狭长的眼,毛茸茸的尾巴轻摇那么几下,可人至极。
那守门的十岁小童见了,眼睛一亮,当即喝道:“狐狸精!”
张至深一惊,见此小娃,暗惊此子天赋异禀,慧眼识妖,南箓竟然就这般被识破,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此子正是指着他张小爷唤狐狸精。
于是他对此子露出了一个堪称亲切温柔又和蔼可亲的微笑,那小娃大惊,高声叫道:“狐狸精啊啊啊!”随即一溜不见了影。
张文宇和赵毅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见了他怀中的小狐狸,既没像家中丫环们大呼着好可爱,然后争先恐后地想来摸一摸,更未像那没见过世面的小娃般指着他道狐狸精,张至深感慨:此而二子者,当谓吾之友也!
张文宇打量着那小狐狸,道:“从何买来此雪狐珍品?”
赵毅附和:“此狐非比寻常,不当为十陵镇出品,应是北国贡品。”
张至深道:“呵呵。”
张文宇:“赵兄说得在理,此等珍品,深儿定花了不少银子。”
赵毅:“皮毛银白无杂色,虽是小了些,但此狐本就难养,这般大小是正好,定然不下千两。”
张至深:“呵呵。”
小白:“……”
张文宇:“深儿如此义气,为兄感动不过,如此……”
“如此,便多谢贤弟,何伯,快些收了张公子的厚礼,今晚摆宴回谢张公子。”
张至深深觉不妙:“你们的意思是说……我不是将他送给你炖汤补身子的,这是小爷我的宠物,给小爷暖床的!”
赵毅淡笑。
张文宇大笑。
何伯皱着满脸的菊花褶子微微含笑。
张至深护着他的小白看着此三子者笑。
待笑完了,张文宇道:“骗你的,呆子。”
怀里的小白动了动,细长的双眸望向张文宇,目光像刀子般,森冷凛冽。
张至深似乎觉察到了,顺了顺小白的背,回道:“刚刚在来的路上遇一故人,最善妙手回春,听说是寻……”
张文宇脸色一变:“你说了什么?”
张至深道:“我什么也未说,但我看他挺心急的样子,正犹豫要不要告诉他那人在哪,却还想征询表哥的意见。”
“你最好不要说。”
适才谈笑的风流公子瞬间面色消沉,张至深也觉自己过分,便不再为难:“自然是未说。”
赵毅插道:“愚兄养伤日久无聊,终日奄奄,日渐消瘦,见春花明月皆是寂寞,更哪堪冷落秋日凉,孤灯一盏,独影一座,自相言语。回望前生,梦幻泡影皆虚妄,生如是,死如是,万物空空皆如是,只觉人生无趣,生无所欢,死也无聊,相伴无……”
“……”
张文宇静默。
张至深嘴角抽搐,此兄台老毛病又犯了,而且是变了风格的,及时打断:“你想说什么?”
“将那只小狐卖给我。”赵毅言简意赅。
张至深忙抱住自家小白:“不行!”
赵毅道:“愚兄自知资质平庸,为人无趣,以为得贤弟不弃,三生有幸,谁料今日却知万般情感看似繁华,也不过虚浮一场,原是夺人所爱,愧疚之余,无言再苟活于世,今当……”
张至深抽搐道:“小爷我不卖!”
“贤弟爱之深,愚兄自然不愿强要,吾虽非有圣人德,羞耻之心是皆有,君子不夺人之爱,只是往后病体拖沓,无甚相伴,日日孤灯夜影,不知此命何时休。”
“咳咳。”张文宇终于不能坐视自己被当成了虚无的存在,柔声道,“我一直在你身边。”
赵毅继续道:“问天地茫茫……”
张至深慌忙打断:“停停停……我卖给你,十万两。”
“实不知区区友情何丈量,如今方知十万两。”
“一千两!”
“千两白银何易得……”
“十、十两!”
“成交!”
“……”
赵毅,你个奸商!
赵毅舔舔干燥的嘴唇,笑得无比奸诈。
张文宇道:“他便是这般谈生意的。”
“猜到了。”
当夜,赵家新买的雪狐不翼而飞,赵毅遣人问到许院时,不见雪狐,却见一白衣公子容貌绝世无尘,却是清冷美人南箓公子,寻无果,归。
美人咄咄逼问那出卖了他的人:“你就将我卖了十两银子?”
张至深乖乖交出十两碎银,理直气壮:“小爷我知道你会回来,这不还为你赚了十两零花钱,乖,拿去买糖。”
于是南箓拿了十两碎银高高兴兴、蹦蹦跳跳地买糖去了。
第九十九章:扑火蝶
日子便这般过了两个月,已是十二月的天,北地想来是大雪纷纷冰霜凌,这极南的十陵镇却只是稍显那么些清凉,百花百草未凋零,万事万物旧模样,只是许院的几颗桃树早落完了最后一片叶,光秃嶙峋地等着来年再发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