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是一直躲着他的,即便见了,也当是空气般,可就是这样,不久后他搬到了一处钱庄,守卫森严,倒是不好进去。
于是托他的丫鬟凤仙帮忙,至少,能看见他就好。
以往看那些戏目时总会嗤笑世间怎会有人用情如此,真真是无用得很,如今,却是真正体会了,那原先的主角死了一个,他终于从幕后完全走了出来,粉墨登场,唱一出属于他的戏目,无人知道结局是什么。
直到后来,凤仙也被赶了出来,光明正大地见他已是行不通,他又开始想别的法子,买通了照顾张文宇的仆人,费了好大劲才让那小青年相信放在食物里的是救命的药,而不是害人的药。
而他只要在暗处看着那人还好好的就行。
什么时候,自己也会变得如此窝囊?
这果然,就是报应。
妙手回春看着张文宇身体渐好,终于松下一口气。
苏和告诉他,张文宇已经开始准备回素州老家,他便也开始准备着行囊相随到底,直到那人愿意见他为止。
一月路程,越走越不对劲,他最后掀开那帘子才见马车上坐的人,青衣墨发,一双凤眼斜斜挑高,对着他嫣然一笑:“哟,这不是妙手回春么?”
他猛地捏住张至深下巴问:“他呢?”
那人也不怕,慢悠悠道:“自然还是在十陵镇。”
他将那跟狐狸精似的张文宇表弟狠狠一扔,骑上马就狂奔回去,心中有种强烈的不安。
果然,楼未空,人已去。
寻欢楼的繁华声色,灯火迷离,依然是红尘醉梦的旖旎温柔乡,只是不见了那人。
有什么东西,在心里空了,空了一大片,他开始抓狂,问所有人,他的文宇去了哪里,那个人去了哪里?
他看着那些茫然摇头的脸,平生第一次有哭泣的冲动。
就这样,那个人千方百计,还是离开了他。
这一切,又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买醉不是他的风格,即便他很想大醉一场,但他必须保持清醒,上天入地,也要将那人找到,然后牢牢地绑在身边,再也不放手。
听说蔷薇宫的月师能够透过一面叫月镜的镜子看见所想见的一些东西,妙手回春找到一位月师,那人需要的代价是他的血,他也毫不犹豫地挥刀子放了一半,附带赠送许多独门春药,那人才告诉他张文宇的所在。
那一刻心里有一股疯狂的冲动,甚至想要杀了张文宇,杀了那人,就再也不会离开他了,永远是他一个人的。
皇城御都,软红十里,金玉满地。
这里的红尘声色,纸醉金迷自然比十陵镇要胜上数倍,欢乐场中也最容易让人堕落迷醉。
妙手回春又是在这样的欢场中见到他,那人左拥右抱,温雅面容含了浅浅笑意,即便醉眼迷离,依然不脱那股书卷气,那么格格不入。
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张文宇了?
不由一时看得痴了,直到那人也注意到了他。
妙手回春挥挥手,那些莺歌燕舞便纷纷离去,似乎都慑于他逼人的气势。
张文宇也不惊慌,抬了抬眼:“你还想如何?”
他冲过去抓着那人的头就吻了下去,如同发狂的野兽,噬咬般地吻着这个人,将他按在怀里,再也不让离去。
“不要再离开我。”
张文宇从鼻子里冷笑一声,懒懒坐着:“你已经没有什么可威胁我。”
他抱着那人的头逼他与自己对视:“文宇,我说过,总有一天,我会得到你的心。”
“蓝熙,你做梦。”那人这样不屑,嘲讽他的情深,这也是他自找。
他以前听到这样的话只会觉得心痛,如今却是无助的疯狂,开始害怕,于是开始撕他的衣服,身体的占有能稍微抚平心中的恐惧。
张文宇没有反抗,只是脸上的嘲讽和冷笑从未消失。
他料到了这样的羞辱,却没料到竟会被囚禁起来,一根链子从脖子连到浇死的柱子,像狗一般被养着。
那温雅的面上再次闪过恨意,鄙夷,还有怜悯……
他道:“你就算关我一辈子,也不可能得到我的真心,你这种小人,不,你连人都不是。”
妙手回春一个耳光扇下:“住嘴!就算不是你的真心,人我也要一辈子。”
那人嘴角流着鲜血,笑得极是怜悯:“你真可怜……”
又一个巴掌扇下,妙手回春喘着粗气,双目赤红地瞪着他,在极力压抑什么,尔后,转身冲出门外。那留下的人,被像狗一般困住的男人沙哑着声音嘲讽地笑着。
这样的挨打经常有,因为张文宇不断地用言语讥讽他,那颗心似乎越来越脆弱,再经不起这样的嘲讽,越来越管不住自己的双手,于是下了狠劲打他,即便心里痛得难受,知道不能再打他了,不能再让他更恨自己。
可还是管不住,就像不知何时深重的情毒,遍布全身,愈加严重,几乎无法呼吸,心口痛得难受。
有时真想,就这样杀了他,将他做成人皮傀儡,这样那人就永远是自己的了。
终是,下不去这个手。
他在心里自嘲,这似乎就是自己曾经觉得极是有趣的一出戏目,到了自己身上,才知有多苦,又苦得多么心甘情愿。
在御都却是不能久呆的,天子脚下,蓝家门口,妙手回春当年在这里得罪太多人,不得已与蓝家断绝关系,隐姓埋名,永生禁足皇城。
他甚至怀疑张文宇是故意来的御都,知道一点他的真实身份,才会如此肆无忌惮。
可他也全然不顾了。
如今,行迹已被有心人觉察。
他开始准备撤离,然而,带着一个类似囚犯的禁脔终是不便。
第一次转移时,险些让张文宇逃脱,将之抓回,差点将腿打断,直到那人不断地讨饶,再也不敢了,脖子上的铁链叮当作响,他像狗一般地被对待,抱着头滚在血污中。
妙手回春捏着他下巴:“你若再逃,我便杀了你。”
他那时是真有想杀他的心,威势压得张文宇连一个嘲讽的笑也没有露出,他只能在血泊中发抖。
“你当真如此爱我?”
妙手回春道:“是,我是如此爱你,你可有一丝一毫的动摇?”
张文宇总算第一次抬起眸来正视他,脸上还带着血迹,温润的眼里没有恨意,没有怜悯,没有轻蔑。
妙手回春心里一紧,手脚都在发抖,一颗心提到的嗓子眼里,紧紧盯着那要吐出答案的双唇。
“没有。”他摇头,“怎会心动,这些苦难,都是你给我的。”他看着满身的血污,脖子上的铁连,像狗一般被爱着的自己,多么肮脏。
迅速跳动的心瞬间凉到了冰谷里,这早已是预料中的事,奇迹不会轻易发生,妙手回春将他的手握在自己心口:“总有一日,你会爱上我。”
张文宇道:“放我走吧,你不能这么待我,像狗一样。”
“你不走我便不会如此待你。”
“我不会爱你,放我走吧,求你了。”
“死也不放。”
“……”
他们终是离开了御都,也带去了一批刺客,黑巾蒙面,大刀寒寒,极是凶猛。
也有另一批神秘人出没,挡着黑衣人的去路,手中无武器,毒粉毒蛇的不要钱地撒。
妙手回春道那是他本家的杀手,蓝家表面虽已将他逐出家族,可毕竟还是自家子弟。
这样的逃亡依然危险,张文宇的伤还没好全,又是极不愿走的,好几次险些丧命在刺客刀下。
好运气总有用完的时候,危险防不胜防,终于来不及躲,那刀就朝他们砍了下来,这样不堪的生命终于要结束了。
刀入血肉的声音,却没感觉疼痛,睁开眼时,妙手回春正挡在他身前,脸色苍白,双目紧紧看着他。
那刺客已经倒在一旁浑身发黑。
“还好你没事。”那可恶的人欣慰地笑着。
张文宇道:“我只会连累你,何不放我走?”
“我说过,死也不放。”
第一百二十七章:双红豆
这便是人之悲伤处,他才说了死也不放,身体就慢慢倒了下去。
那一刀穿透了腹部,即便他是医者也是多么无能为力。
他还是死死看着张文宇,若真如此死了,这人可会有一丝动容?
张文宇退了一步,看见他完全倒在地上,鲜血迅速染红土地,这人再也起不来,可还囚禁着他,那铁链还依然拴着他的脖子,像狗一样地被囚禁。
链子的一端在妙手回春的手腕上,他举起那只手,艰难地抬头:“若能这般与你死去,似乎也不错。”
张文宇再退几步,脖子上的链子拉着他不能再退,他忽然冲过去扶着妙手回春:“如何才能救你?”
妙手回春微微一笑:“你不愿让我死?”
“你死了我也要死,我还不想死在这种荒郊野外。”
这话虽撇得干净,却是这么久以来听过最动听的一句,竟有种能瞑目的错觉。
人一旦有了执念便真的疯魔了,穷其一生也寻不到的东西,终究还是有许多许多。
而他得不到的仅此一件,越是想握紧,流失得越快。
那张脸消瘦而苍白,眼中的关切是真的,再没有了恨意,又是温雅的模样,是他第一次见到时的样子。从什么时候起,就再也见不到了他会对着自己露出那神情,浅浅地微笑,空气中都似弥漫了浓浓的书卷气。
他道:“文宇,你真想救我?”
“我虽恨你,却也不想你就此死在我面前。”
“你若救了我,我依然会不会放开你,你只能是我的。”
张文宇一顿,有些犹豫,道:“那也要等你有命再说。”
心中的结忽然就松开了,豁然开朗,那些执念,又何必放不下。
妙手回春觉着自己真的不行了,医者的身体,自己最明白,血流得太多,何况他刚刚用毒时有粉末也融进了伤口,很快,他就要放下这个执念了。
到头来,他在戏目上粉末登场一回,原来,是这样的结局。
他道:“文宇,对不起。”
平生第一次说出这样的话,红尘走一遭,尝过了情爱,悔之一字,无法形容,若是能重来一次,他可还会如此强硬,一步步将自己逼上绝路?
张文宇对这突来的道歉无法消化,他恨这个人,恨这种禁锢的,爱的名义。
“可我……爱你……”他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苦,忽然拉下那人的头用尽全力地吻了他,口腔中弥漫血的腥味,还有绝望的气息。
山风拂面,鸟鸣幽幽,花香草动,远处有白云飘飘,天空一片纯澈的湛蓝,好似被涤荡后的心。
妙手回春看着他,从怀里取出钥匙,苦笑:“虽说死也不放你走,可我真是要死了,你自由了。”
这份苦恋终于到了头,到头来,依然什么也没得到,执着的,该放下了。
他想要的,最想要的,竟连一个边沿也不曾靠近,从一开始就错了方向,大错特错。
他看见张文宇眼中的厌恶,然后接过那钥匙,迅速地打开链子,那让他像狗一样屈辱的链子。
然后起了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妙手回春深深闭上眼,身上的血依然在流,太阳照得人眼发痛,有什么就要从眼眶出来,明明是腹部中了刀,为何心口更加的疼痛?
恍惚中,他听见那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后慢慢近了,是那人的气息,一点点地靠近。
是他回来了。
妙手回春猛地睁开眼,那人也正居高临下看着他。
“蓝熙。”他道,拾起地上掉落的刀对着他,“就算你要死了,不砍你一刀依然无法消除我对你的恨。”
妙手回春苦笑,原来,刚刚那些话,只为了换取钥匙,终究,还是恨得如此之深。
他道:“来吧,消了你的恨意,下一世,你一定要爱我。”
剧痛果然毫不犹豫地落在他身上,本就虚弱的身体,他连哼一声的力气都没了,意识已经模糊,只觉那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眼睛发酸,流下的不知是泪还是血,咸咸的,很是苦涩。
那脚步再次离去,越走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他只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越来越弱,直至停息。
这一幕戏,竟是如此落幕的。
红尘喧嚣里,无人能逃脱突然而来的变数,遇上了,打翻之前的所有法则,穷其一生也只为求那一生一情一人心,终归还是爱而不得,长生恨。
两年后。
十陵镇。
博雅街里长,寻欢楼作乐。
美人有迟暮,盛极必有衰。若要繁华长在,只能堆上一个又一个的美人,新的金玉换上旧时灯花阑珊。
寻欢楼因着近日新红的花魁朵唯而生意异常火爆,远近城镇只要有点闲钱的都跑来看那据说倾国倾城的容貌,天下无双的女子。
只是花魁不是那般容易见到,倒连着楼里其它姑娘也有了生意,寻欢楼的老板关起门来数银子都数到手抽筋。
总管道近日来了一个外地客人,每日来寻欢楼,只喝酒,不点姑娘,出手阔绰,连端茶的丫鬟也是一打赏就百两银票,不知是有意捧场还是脑子有问题。
张文宇问道:“那人长相如何?”
总管道:“长相倒是挺好的,招姑娘喜欢的那种。”
张文宇了然一笑,心中已猜出此人是谁:“我去会会这位客人。”
“公子可与他相识。”
“老熟人了。”
心想张至深这戏码也玩过了不下三次,竟还不腻味。
到了前楼,繁华金玉的红尘醉梦里,美人如玉,莺歌燕舞,好是一片欢场温柔乡。
总管指了前方独饮的一桌,一个穿了白衣的背影,墨发乌亮亮地垂在身后,似坐在那处发呆,一动不动。
张文宇走过去拍了他的肩:“深……”剩下的字全然卡在喉咙里再?3 薹ǔ錾盟仆蛘筛呖找坏览缀淙慌拢窕暾鸬没曳裳堂稹?br /> 那人也紧紧盯着他,漆黑双目中似有千万情绪汹涌起伏,炙热灼人,万千思念,倾之一人。
“文宇。”那人喉结上下动了许久,似乎极力压抑什么,才沙哑着道出这么一句。
张文宇猛地收回手,转身便走。
妙手回春追上去,长胳膊一拉,想抱住那人又深怕吓着他,只抓住他肩膀,犹豫着:“我没有其它意思,就是想来看看你。”
这些年他似乎瘦了些,眉目轮廓更加深邃,逼人的气势收了不少,更加沉稳。
“人看到了,你可以走了。”
那人又道:“我只在这里坐坐。”
“客官您请随意坐,在下不招待了。”
挥开那手逃也似地走了,穿过檐廊,过了拐角,走过后院,直到他冲入自己房间,依然能感到身体的颤抖,心跳一下一下振聋耳朵。
那人应该死了,两年前就该死了,他亲手补了那一刀,曾在午夜梦回中无数次记起那画面,这人如何还会出现在这里?
他抱着自己,身体还在习惯性地发抖,那些噩梦都涌了上来,不尽的折磨,尊严被踩在地上的屈辱,还有近乎能灼烧人的爱,一切记忆都纷纷窜入脑海,这两年尽量地封闭,原来从不曾忘记。
那之后的日子里,寻欢楼固定的地方总有同样一人坐在那里,静静喝杯酒,听台上新选的花魁弹上一支小曲,姑娘们妖娆身姿跳一支舞蹈,看繁华万千都在那台上落幕了又演绎,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从不点姑娘,却是出手大方。
偶尔抬头,在这样的旖旎声色中总能寻到那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那人与他视线相对,又匆匆离去。
他再也不死缠烂打,只是默默守候。
时日一久,张文宇对这样的事渐渐习惯,数着那人送来的银子倒也心里太平,反正这是那人欠他的,如何偿还都不嫌多。
那人每日都在,见得多了那点初见时的恐惧和震惊便慢慢平淡下来,包括那长长的恨意。
当年那一刀,算是一切扯平了,那人如今这般,可算是赎罪?
张文宇并不是多么能记仇之人,渐渐看着一切,终觉过去只如一场噩梦,如今那人只要不打扰自己便也无不妥。
终究……终究……
那点隐约的终究,他便不再去想。
春去秋来,不想那人一坐便是一年,寻欢楼名动一时的花魁朵唯也已淡了下来,又有新来姑娘逐渐出头的趋势,那人依旧每日都来,坐一方桌椅,一壶小酒,看看这里的繁华声色,寻一抹与这里格格不入的身影。